“宇乔怎么样了?”庄岚守在屋子外头,看见胡伯开门出来立即迎上去。
“你进去看看,顺便将我放在桌子上的药单拿去药房,照单煎药!”胡伯说完就头也不回跑向庄晴的房间去。
山谷里的夜晚比外面安静很多。仿佛这一方山谷便是整个世界,夏日里的风卷地而起,来回拉扯着绝壁上坚韧的草飘荡。
庄晴站在屋子外头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月站得高远,要不是山谷里点了灯笼,只怕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
胡伯从药房煎好药正要送过去给她,一出门就看见她在站外头发愣,于是端了药递过去给她喝掉。
药里腥苦的味道萦在鼻间,有些像世熙身上那种淡淡的草药味,但又不是,他身上的味道是属于安静的沉苦味,闻起来更加像冬天里煲着的莲子粥的味道,甘苦浸入骨髓。
胡伯看着庄晴将药一口喝下,道:“晴儿,你明知‘彼岸修罗’无药可救,为何还要以身试毒?”
庄晴苦笑道:“胡伯,我只是任性。我以为你有解药,只是不愿意拿出来。我以为如果我自己都被‘彼岸修罗’的毒性所控制,你一定会拿解药出来。是我预料错了。”
胡伯将药碗接过来,沉吟道:“‘彼岸修罗’是我这一生再也不能达到的巅峰。这么些年来我已经放弃了解药的研制,我知道自己也只能做到如此境界了。我现在给你吃的药也只能够在你毒发时减少些许你的痛苦,但是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胡伯一定找出解它的法子!”
“胡伯!”庄晴忽然道:“你说,外面的世界,现在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晴儿你听胡伯一句劝。和王是同风镖局满门被灭的罪魁祸首,有些事情明知道控制不了也要控制。你明白我的意思?”
庄晴无意识地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在灯光底下泛着惨白的光,停了半晌才道:“不管是岚儿还是我,我都不希望他恨我们任何一个人。”
胡伯还想要说什么,但是看她面色苍白,只得忍着一口气,道:“罢罢罢!早知道你的性子强!如今你只要安安分分待在谷里,不要再有任何差池便好!”说完拿了药碗摇头步回药房去。
庄晴站在原地也不禁摇头苦笑,因为自己对自己的无可奈何。
山谷通往外面的隧道里面永远都是干燥的空气味道,即便是潮湿的夏天也不例外。微微的风打在隧道的墙壁上像一团团棉花被扔在掷在墙上弹来弹去。
庄晴将通往外面的石门打开走了出来,外面的空气和山谷里的空气一样氲蕴。这种空气总让她很轻易就想起她在胡伯的书房偷看胡伯的札记时候的心情,带了那么点紧张的刺激,但是神经兴奋着,因为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近。
她右手轻抚腰间,或许是因为胡伯的药真起了作用,毒发时候的疼痛不如第一次时候那么撕心裂肺。她的腰封里放了几张药方,那是她看了胡伯的札记后记下来的,“彼岸修罗”的原配方和一直以来胡伯自己研制失败解药失败的药方。
她走到出去必经的湖泊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庄媛音仍然在为她以身试毒的事情生气,这一走无疑是火上浇油,但是她现在顾不了这许多,和王随时都有可能受不了毒发时痛入骨髓的折磨,她去配解药也需要时间,她没得选择。提气从湖面上飞身掠过的时候头发在风里疯狂地摆动,分明有什么在耳朵边掉落的声音,丢了也许再找不回。
她从崖底跃上崖顶大路足足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若在以往绝不会这样。上了大路她便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已经到了千树镇。走到镇里时她拍门叫醒了镇上的马夫,已经过了子时时分,马夫开门看是庄晴却也顾不上去抱怨清梦被扰,直接带庄晴上后院去挑马匹——因为熟人的原因。
过了千树镇不远处就是“四海客栈”。远远就看到客栈打着的灯笼高高地挑着。
庄晴走近的时候下马牵马走进客栈去将马拴在马棚里,然后过去拍门。伙计六子见是庄晴,忙不迭地赶紧上楼去打扫房间去了。
掌柜的边扣扣子边跑了出来,笑道:“姑娘今天又是这么晚!”
庄晴示意他落座,将六子刚才拿上来的热茶倒杯给他,道:“许久不见,生意如何?”
“托姑娘福,还不错!上回那些个贼寇多亏有姑娘在,我这小店才得以平安!”掌柜的道:“今次怎么不见令妹?”
“她在家。”庄晴边喝茶边道:“最近有什么比较新鲜的事情吗?讲来听听!”
掌柜的摸摸后脑勺,笑道:“我这儿现在天天都有说书的先生在,不过他只中午来。我都是听他讲的一些江湖琐事,姑娘面前讲未免显得班门弄斧了。”
庄晴笑道:“掌柜的你高看我了。那么,你就讲些京城里的事来听,如何?好像六子的家乡便是在京城郊外?”
“是,他前几天刚回去过。”掌柜的笑道:“你还真别说,京城里还真有件新鲜事呢——”
“什么事?”庄晴讲完又觉自己太过激动,于是仍自顾自去喝茶,耳朵去半刻不敢放松地听着掌柜的讲话。
“你不知道,京城和王府最近出大事了呢!”那掌柜的或许是受了说书先生的影响,将和王府那晚的火灾讲述得如同身临其境般惊险!“和王爷年轻的时候都算得上半个江湖中人,最近和恭王的矛盾又闹到那么激烈——究竟是仇家报复还是说他们皇室之间的争斗就不清楚,总之和王府算是完了,那么大一宅子,前院倒没什么,后面住人的地方被救过来的时候早就烧得面目全非!里面抬出来好多尸体呢!王爷奴才混成一团,还是圣上亲自去确认的尸体,念在兄弟之情也不计较和王爷生前的是是非非了,还要举行国葬——”
“都死了!”庄晴握着手里的茶杯,不留神就将杯子捏了个粉碎,破瓷混着滚烫的开水扎进皮肤,染出鲜红的血来。
掌柜的见状吓了一跳,忙跑过去柜台找布要帮庄晴包扎伤口。
然而这边庄晴已经飞身冲出门去。
临别的时候他甚至还笑着说要她等他!这算是报复吗?她怕他恨她,现如今他连这恨的机会都不给予她!
栓在马棚里的马儿仿似有灵性般,她一到它便立刻活跃起来,待她跨马鞍它就撒丫子往前跑,不理会后面掌柜的和伙计六子的呼喊。
一路上庄晴的心里做了无数种设想。她甚至想到了和王府的密室!他们极有可能在起火的时候躲进去了吧?他们肯定没事!但是为什么那和王的亲弟弟——当今圣上,要举行国葬!他疯了还是她疯了!
入夏的京城依旧喧哗。
一路响叶杨浅吟低唱盖住不想听的话,挡住灼灼日光引出条自己想要走的路。锦绣坊的残垣被隔离在一道建筑墙之后,依稀还可以听到有工人在里面的叫嚷声。料是之前那些锦绣衣裳都被烧了个灰飞烟灭!想当初她和落珠初到京城,着实在城里转了整整半个月方才决定在此处落居。如今不只是毁了它的人生死不明,就连落珠也杳无消息。
真相其实离她很近,只是她自己胆怯,不敢去窥视。
和王府的败景虚坑她直直挨到晚上才敢去。躲在一旁看曾经浮华的旧所,原来就是所有的往事化作刀锋一刀刀刺在身上,将皮肤割出伤痕,露出鲜红的肉来。
和王父子的葬礼举行的很是隆重。
一列殡仪飞了一路的彼岸伤悲,路旁的人群当中,或许有人曾受过和王的恩惠、或许有过矛盾,然而他们终究是冷漠的。从祖庙到皇祠,人们用自己的面无表情来将这对父子归去的路填满。
太多风花雪月的事有过,而今不过少了一位王侯,无需多费心思。
人群中突然间沸腾起来,惊呼声此起彼落。
一个黑衣的刺客点足掠过众人肩头,疾风骤雨般地跃到棺樽上去踢翻随队的护卫,剑气伤开满世界的哀愁。
殡仪队被困在当街无法继续前行,人们跑的跑散的散把场面弄了个更加混乱。
人群里跳出好些个便衣的护卫掺杂在混乱里分成两队,一队去护了前面和王的棺,另一队直奔站在后面棺木上的黑衣刺客而去。足足几十来个护卫将刺客团团困在中间的棺木上周旋。刺客的功夫不弱,然而毕竟孤军奋战,悬殊立现。护卫见刺客自己自身难保却还想要去护全棺木,当下便料定了那刺客的弱点,强强围攻之下眼看就要将刺客当场擒住。不想黑衣刺客突然旋身而起,跃上不远的树头便舍棺而去。
“追!”其中几个便衣护卫紧跟着追踪而去。
场面很快安静下来。远远避着的人们依旧远远避着,只有冗长的殡仪继续拖着沉重的步子前行,洒下不断的幽冥白路,沉默着通往该去的地方。
康泰在人群里看着那黑衣刺客在光天化日之下莽力而行,一副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架式,不禁感到心痛。她在最为难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要找他来帮忙,这于他而言委实令人越发觉得自己的存在是这么苍白无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背过人群,急急往那黑衣刺客消失的地方追去——毫无根据、缘由,但他知道,那是必是庄晴无疑。
因为和王的葬礼,城中当日禁止出行。康泰好说歹说,守城的兵士才同意他走近城门。城门上飘了厚厚的风尘味道,从门缝里看城外,满眼满口满鼻都是远远的、天涯的景象浮现。
城里到城外,一墙之隔、两个世界。一边是喧嚣的悲悯,所有人都围在一起看笼中的麻雀拙劣地唱出凤凰的歌喉,叫好着、嘲弄着;城外莺飞草长,安静地长出发梢那开不尽的花朵,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