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自称是“方大哥”的马夫跟着寺正和陆弥一路回了杭州城，跟着他们一直住在客栈里，跟寺正一个房间。且说他到这里没几天就开始和艳飞闹起不和来，他这人虽说粗枝大叶，却有股悠然的粗中有细掩在其中，听到艳飞和梅娘私下里抨击庄晴和庄岚的不是，险些同她们当场翻脸。
这天艳飞拉着梅娘跑到大堂去听说书——那说书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只管打听、女的每每站了在台中央水袖轻施，演那戏文里依依难别的竹马青梅，摇莲步走了退了、琼瑶腔开了谢了，两两动情处最显江南俣侬。
寺正和陆弥这时候知道了宇乔生命无逾，倒也不再似之前那般无头苍蝇乱撞，陆弥每日里只管去寻了些新鲜玩意儿来逗艳飞开心，寺正整天在城里转来转去瞎溜达，两个人都打好主意要在这里静观其变——或许宇乔会先出现，或许是寻仇不成的仇人再次出现，都未可知。马夫方大哥自打跟着他们来了杭州，却开始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他常常一早就出了门，天都擦黑时候才慢慢回到客栈。
这时候陆弥陪着艳飞坐在大堂的戏台前听戏。他看到马夫又一个人手赶脚赶地出了门，心下的好奇越发显得膨胀，他附在艳飞耳边如此耳语一番，艳飞笑笑，他便立即追出了客栈的大门。
清晨正是那些摊摊贩贩开始活跃的时候，马夫躲了路上疾走的众人，身法未说敏捷，倒也娴熟。陆弥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直见他在一个街角转进了一个单人巷，当下脚上加劲，慌忙追了上去。他靠在巷子的围墙边上，猫低了身子想要去听听那马夫跑进无甚人问津的单人巷子里做什么，然后脚下还未站稳，巷子里已经有人发现了他。
“这位兄弟，做人何须如此鬼祟？想听，进来听听便是。”
马夫惊慌地退出身来，一看是陆弥躲在外头，似乎松了一口气，“弥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陆弥这时被抓了个正着，却也不敢太过狂妄，双手往腰上一叉，“我还没问你呢，你鬼鬼祟祟地，来这儿干什么？”
巷子里那人却也不出来，这时候道：“方兄，你所托之事我已完成，就此告别。”说罢直接跃上巷子里那棵大榕树，瞬间不见了踪影。
陆弥即刻要去追，被马夫一把拦了下来，“弥兄弟！”他不好意思地道：“你，能不能陪我去宝缎斋走一圈？”
“这时候哪还有闲心去陪你买衣服？”陆弥气道。
“不只买衣服，我还想去把我这满脸胡子给剃了。”马夫摸摸自己的大胡子，道：“已经习惯了这副模样，再改头换面，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变。弥兄弟你替我抓个主意可好？”说罢不由分说，拉了陆弥就先往宝缎斋跑——这杭州城，他比陆弥要熟上许多。
变装之后的马夫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原先厚重的胡须底下，原来是副清新儒雅的书生般的面庞，剑眉星目、面红齿白。他从宝缎斋挑了件浅蓝色长袍着身，腰间一副深色的腰带，上挂流苏锦鲤佩。好一个风liu书生的模样！
艳飞和梅娘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寺正在旁边道：“方大哥，你为何突然间做如此打扮？”
“不好看吗？”他自己在原地转了一圈，笑道。
“岂止好看！只是还是觉得突然。”寺正道：“方兄有何用意？”
“你们要找的人，我可以保证他性命无逾，我要找的人，你们却是帮不上我一点忙。。。。。。”
“我们可以帮着找！”陆弥道。
马夫笑笑，“不，我已经有她的下落。”他走回里间去，很快将自己的包袱收起来负在肩膀，“今日起，方某便要同各位告别了。若是有缘，日后自会再见。”
寺正皱皱眉，“方大哥，你处事当真让人摸不着一点头脑。”
马夫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带了那么三分狂绢、七分潇洒——这笑声与他们认识他的时候并无多少改变，如今听来却是感到陌生。
陆弥道：“你要去哪里？”
马夫想想，道：“就在杭州城。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回去问一问你们的祖辈，‘狂面书生’是何许人也。这些天多亏二位小兄弟照应，方某在此告辞了。”说罢头也不回，甩甩袖子就出了客栈的大门。
“师兄，要跟着他吗？”陆弥道。
寺正想想，摇头道：“‘狂面书生’——他既将名号告诉了咱们，可见是个朋友——”
“师兄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是个好人？”梅娘这时候才回过神来。
“他在千树镇隐居两年，一直以马夫的身份示人。‘狂面书生’或许是被仇家所逼、或许是另有苦衷，但他现在愿意回复真身，想是心里有了自己的打算了。我们不便去多管。他若有敌意，就算他不是咱们对手，却也应该有的是手段能制得住咱们几个小辈。”寺正道：“咱们现在暂且以静制动。伤师兄的到底是江湖中人还是官府中人，咱们都还不清楚。他既是跟庄二小姐一起不见的，咱们等到庄二小姐，便等到了师兄——千树镇那里有庄家的底，他们不会不回来。”那晚他和陆弥去夜探庄府，庄府香堂里列着的一个个牌位，像是他们刻在肉里的钉，放在香岸上——香岸下搁了和王爷的未亡牌。寺正和陆弥看到这个牌位的时候都大大地吓了一跳，且不知庄府同和王府到底有何深仇大恨，用如此招数来咒人，足见庄家怨恨之深。
“那人若是无意搭救，自是不会带走师兄，我们再等等。”寺正道。
马夫出了客栈，刻意在附近几条街上都转了几转，才放心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他生怕陆弥那个鬼灵精又跟了上来。他也不雇脚力，独自一个人穿了弯弯曲曲的高楼小巷子打城北跑到城东角，走到一户宅院前停下。院前并没有别的标志，朱漆色大门的门环上栓了条庙里求来的平安绳栓着，飘飘地坠在门壁上。他将从半路买来的画具抱在怀里，走过去拍了门。
“谁呀？”里面一个丫头远远地走来，边走边应。
“找晴儿姑娘。”
里面似乎僵了一僵，“您是哪位？”
“在下方远扬。”
里面没了声音，过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了绿衫的妇人来开的门，她将方远扬上下打量道：“方先生请跟我来。”
方远扬看到她仿佛万分惊喜，一边跟着她往里走，一边道：“落珠姑娘——”
“你怎知我闺中名讳？”
方远扬愣了下，但见她已作妇人打扮，忙道：“适才多有得罪，我不知落珠姑娘已然成家了。”
落珠想想，也不再去跟他追究，只道：“亡夫姓尔，你唤我尔夫人便好，闺中名讳，却是再用不得了。”说完便又往前去领路。
方远扬跟在她后面，穿过短短的回廊走到后院，但见一个着了淡粉色衣裙的嫂子已经立在茶亭里等着他。他加快了脚步走过去，那面若潇湘仙子的女子，不是庄晴，却是哪个！
“方先生！”庄晴向他福了一福，笑道：“许久不见！”
方远扬将怀里的画具一股脑儿丢在桌子上，走过来看庄晴，“晴儿姑娘！你果真——”
“怎么了？”庄晴看看落珠，落珠也是不明所以。
方远扬道：“你为何傻到要亲自以身试药的地步？”
庄晴闻之，释然笑道：“方先生，换作你，你也会这么做的。我试药，跟你当初拼了命去跟人拿解药的态度，完全一样。”
方远扬叹气道：“可如今你看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心里很是后悔的呢。”
庄晴笑道：“先生还是那么爱打趣。”当下奉上茶点，好一番寒暄。
“两年前，你将我从阎王殿里抢了回来，苟且偷生这两年，你可知我是怎样过的？”方远扬道。
庄晴看看他，“先生如今宛若脱胎换骨之人，面上神态中再无当年一丝模样，这两年，定是走过不少地方、经历过一些之前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了吧？”
方远扬笑笑，“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其实我告诉你啊，有时候，最高明的易容师，反而最容易忽略最没有变化的变化。。。。。。”
庄晴道：“先生这话真让人费解。”
“那便不要去想，以后自会知晓。”他站起来，将桌上自己带来的笔砚打开来，“我今天来看你，最想要做的，就是替你画一幅画像。不知晴儿小姐可愿意赏脸？”
落珠这时候正好拿了药丸来给庄晴吃，手臂上还顺了件羊毛的坎肩过来。
庄晴不好意思笑道：“只是这初夏时节，我必需得要靠这坎肩方才可以继续待在外头，实在不行，就要到屋子里去烤火取暖。。。。。。”
“不妨事，但随姑娘。”方远扬已经将色彩都调了起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庄晴听了也不再推托，将药丸含在嘴里，坎肩披在肩上，就着桌前的椅子坐下，看自己的容貌在庄远扬柔软的笔锋底下渐渐凸显——还好她今天穿的是淡粉的衣衫，面色看起来不会太过苍白。至少留在这幅画里的容颜，还算红润就好。
落珠看着她在画纸前故作欢笑，不知怎的心里就开始微微泛酸——她现在很少再去动不动就掉眼泪，只是心，会常常就痛了起来。
方远扬在庄晴的宅子里住了下来，他住在前院。饭后落珠见他屋子里亮着灯，窗户上留着他在桌前写写画画的倒影。
“小姐，这方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落珠睡在庄晴的旁边，手握着她的手。
“他是江湖上顶威风的一个人物，真名叫方远扬。功夫很高，但路数蹊跷，据说是在关外学回来的功夫。出招比江湖中最毒的杀手都要毒辣，偏又生着一张漂亮的书生面孔，江湖中的人都唤他‘狂面书生’。”庄晴将自己往落珠怀里偎了偎——她的体温这时候凉凉的正好，贴在落珠身上也省得落珠再抱怨天热，想到这儿她不禁自己先失了笑，然后继续往下讲：“他有位同样厉害的夫人，有一回他夫人被仇家暗算，中了蛊毒。”
“苗疆的蛊毒？”落珠道。这种毒她之前就听说过，当时还以为那般邪毒的东西应该是只存在于人类的想像里吧？今天听庄晴这样讲，方才所听不虚。
“蛊毒是有时限的，若他跑去苗疆找到解药再回来，可能他夫人早就没命了。他听说江湖怪医‘墨三仙’中，其中一位有这样的解药，便跑去求人家。冤家路窄，给他下毒的那位，偏偏又是三仙中的其中一位——”
“这样狠毒的人还自称是什么‘仙’！”落珠不屑道。
“‘墨三仙’是三个人，个个医术高明，救人只看各自心情。心情好的时候，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也分文不取，心情不好，送你上西天都嫌不够解恨呢！”庄晴看着落珠嫌恶的表情，笑道：“不过江湖中事，很难说。不知道方先生的夫人怎么会惹上这三位，当时方先生过去取解药，受尽羞辱也便罢了，三仙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竟然三人围攻他，硬生生地将他手筋和脚筋都挑了方才罢休——”
“这对习武的人来说，是废了的意思吧？”落珠张大了嘴巴。
庄晴点点头，“我想，若是可以选择，方先生宁愿跟他夫人一起去了，也是不愿意被我撞到他倒在树林之中的。我当时看到他伤得那么深，便努力着想要把他救回来——我救活他的人，却没能救活他的心。他夫人在他昏迷的时候过世。我治好他没多久，他便不见了——那时候你在扶遥，我上京城去特色锦绣坊的门面，这便是那时候的事情了。”
落珠想想，“那有整整两年多了吧？”她道：“你说，方先生这次回来，是为什么？”
庄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