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乔回到府中,在阁楼上苦等了三天都未有听到陆弥和寺正的半点消息。这三天里楼下开始站起了侍卫,他们日夜分班守着他住的这栋楼,不知虚实他不敢妄自揣测。三天里的雨有一阵儿没一阵儿地下,没有日升日落、没有月圆月缺。走到第四天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院外头一阵细碎的嘈杂声将他从浅薄的睡眠里惊醒。他靠过窗边去,院子里几个着了素衣的丫头侍从手里挑了漏光的灯笼,将手中的冥纸搭在楼前厅后、草木腰封。然而这却只是一场无关他们的哀事,他们个个只管将手中的浆糊拌好,贴了那寄托思念的白色招魂幡匆匆了事。宇乔站在那里,看到有几个丫头托了素衣递给正在看守院落的侍卫——他知道,前院应是有事情发生了!
这三天里张慧心没有再到这后院来过一回,他想,应是已请了宫中的太医前来,关于“艳飞”的事情,该是靠一段落了。然而他的父亲,他长到这岁数,他从未了解过他的父亲——他是城中安定侯,不供庙堂之事承袭祖上僻佑得来的一个爵位。他此番要陆弥前往恭王府中盗物,所图一定不简单。对于他自己的家人,他没有半点办法去预测和了解。
王家的人送了一纸和离书前来。虽然来的只是王敬成的总管,那气势却也足抵过京中任何一个府衙老爷。他将和离书在“艳飞”的灵堂之上念予众人知道: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有缘难成,比是孽缘,故来相对。既以天意难测,横散二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云鬓重梳,美目新扫,巧呈婷婷之姿,选聘冥间佼佼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纸和离念罢,赵夫人已经给他气得当场晕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地忙将赵夫人搀至后堂歇息,前头又听到安定侯与那王家的总管各自争执、僵持不下!
安定侯道:“既我女儿已经不在,王大人何必要咄咄逼人,仍送这和离一书前来?!”
王家总管道:“侯爷这话说得不对!所谓有始有终,我家老爷这样做也是为了令千金好。万一令千金‘生要做我王家人、死要做我王家鬼’!那岂不误了她大好前程!”
“这分明是羞辱于我侯府!”安定侯道:“既是好意,何故又提甚‘快会及诸亲’!我女儿纵是已经去了,也还轮不到你们如此辱没!”
王家总管又道:“当初定亲是皇上下的旨,远亲近邻有哪家不知令千金许的是我家老爷?如今令千金先走一步,我家老爷不想误了令千金前程,特写此书命来前来说个清楚,难道还错了不成!”
安定侯给他气得半晌答不出话来,末了大手一挥,向手下的人道:“将这无赖押还到王府府门去,这和离一书无关紧要,烧在那王府前头,叫他们知道知道咱们安定侯府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底下几个侍卫收令,当下拉着那王府的总管,叫叫嚷嚷地一路出府而去!
当天下午张慧心过来的时候,便将这事说给了宇乔知道。她好些天没有来,语气措词难免激动,宇乔听后看着她许久没有出声,走到看得张慧心都有些心里发毛了,他才道:“难道你们都没有拦一拦父亲?”张慧心回道:“我只是这侯府中的儿媳,几时有这权利去插话了!”她又道:“娘给气得不轻,到现在都还躺在床上,连中饭都还没有吃。”
宇乔道:“艳茹可有回来了?”
“她一个新嫁娘,才成亲不到一个月,想是那边不肯放人,没有回来。”张慧心道,“你要去找爹?”
“陆弥跟寺正一去半点音讯都没有,今天爹跟王府这样再一闹,府中怕是再没有清静日子可以过了。爹从来不曾这样行事,我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宇乔想想,道:“你回去转告爹一声,说我有话要跟他讲,请他今晚务必到这里来一趟,不然我自己过去找他!”
张慧心叹气道:“陆弥与张师弟的事情,你也不要太过担心,爹其实也有派人去打听他们的下落,只是一时还得不到消息。”
“他连恭王府的地图都可以轻易到手,打听两个人的生死又有何难!”宇乔道。
两个人正沉默间,楼下站着的张慧心的丫头已经在外头咳嗽了好几声,她见里头没人答话,索性在外头叫道:“少夫人,老爷请你和夫人往前厅去!”
宇乔和张慧心本正各自想着心事,万般寂静中被她这样一叫,着实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张慧心道:“我先走了。”说罢急急地就要走。
宇乔心道:此时非同寻常时期,怎的突然间就要她和娘都往前头去?莫不是来了什么人?当下他开口想要叫住张慧心,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原来这些天以来,他竟没有直接叫过她的名字。
“慧心!”他急道:“我跟你一起去!”
张慧心满脸吃惊地转过头来,皱眉道:“你怎么去?夜晚还好,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可现在是下午,外面那些丫头侍卫们,哪个不认得你?”
宇乔低头想想,道:“你唤丫头去拿套新的小厮衣裳过来,我扮作小厮随你一同前去。”
张慧心看看他,道:“如此甚好。”当即出去叫那丫头,低声道:“你且去寻套干净的小厮衣裳,找个身形差不多的小厮与你一同送过来。”即将宇乔的身形同那丫头描述了一个大概。那丫头名唤云碧,是张慧心的随嫁丫头,她自是知道那楼中住着的就是宇乔。按着张慧心的话,转身就往偏院奔去。果真没多久就走了回来。慧心命那小厮在一楼的书房中侯命,自己捧了衣裳去二楼给宇乔换上,方才带着宇乔和她那丫头云碧出了小院。
慧心一路走在前头。云碧只悄悄斜了眼去打量她家的这位新姑爷,眼角带过又不敢让人知道她在偷看。宇乔换了套棕色的衣服,袖口纳着黑色滚边,头发都拢在帽子里,一双剑眉遮着双星目,面若中天之春昼满含乍暖之息。云碧悄悄往前了两步凑在慧心耳朵边道:“姑爷长得挺俊的嘛!”慧心被这没来由的一句话红了双颊,也不应她。直到了前厅门口,她才向宇乔道:“方才,是你头一回唤我名字。”
宇乔将这话听在耳里,头一抬就看到有位着了淡桔色锦袍的妇人已经站在前厅之上。此时前厅白素满目,厅中停着“艳飞”的灵柩。那妇人着一身淡桔色锦袍,里镶轻纱罗裙滚边腰封,眉不扫自黛、目不怒自威,满面红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清淡的凛冽气势——像三月里的东流水,水势湍急让人误会了这水原来竟是这般寒透心骨,只当它的外表这样轻软温柔。
“这位是如妃娘娘。”安定侯站在旁边开口道。
慧心听到忙行礼敬茶,那如妃却只淡淡地向安定侯道:“不必多礼,本宫此番前来承蒙皇上恩宠,只是私服而至。今天我不是如妃、你不是安定侯,咱们是原本该成的亲家。对于令媛之事我心中已是万分悲痛惋惜,不想那远川在怅然之上竟做出这等事情,侯爷看在我的薄面之上,千万不要同这些小辈计较。”她将慧心敬上的茶递给随身跟来的宫婢。
安定侯道:“娘娘屈尊前来,我就是心中有千百个不满,这时候也已经化成虚无一口气吐之而出。关于小女与王大人的亲事当初是娘娘一手促成,如今。。。。。。。”他叹气道:“只怪小女没这般福!”
如妃也不多话,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起身离府,安定侯率着一众人等正要出门相送,如妃已经道:“侯爷不用客气,此次我来并无多少人知道。侯爷自在府中便是,不必相送。”安定侯听命,众人站在前厅阶前看着一群宫人簇着那如妃出了府门而去。
宇乔站在一旁,只觉这如妃来的奇怪去的匆忙,他看看安定侯,安定侯这时候也正看着他。避开众人,他随安定侯走到僻静之处停下。
“你真是没有分寸!”安定侯气道:“这样若是给人认出来了,你还要命不要!”
“爹你不是打算让我在那楼里待上一世罢!”宇乔冷笑。
“最起码现在还不是你露面的时候!”安定侯气道:“你当那如妃是个省油的灯么?她此番前来,还不是有目的而来——”
“什么目的?”
安定侯给他这一问倒住了口不再往下讲,他想想才道:“爹做的事情你现在——”
“可是要谋朝篡位?”宇乔气道。他话音刚落安定侯的一个巴掌就随之落下,他也不理他,又道:“爹,我不是傻子,你叫陆弥和寺正往恭王府中盗物,那恭王何许人也?皇上的亲手足,不也落得个禁足终身的下场?!”
“你懂个什么!”安定侯道:“我与恭王不同!他要的是杀他弟弟那人的性命,我取的是那人的江山!乔儿!”他怒道:“你也不小了,此事轻重你自己掂量,在我没有允许你露面之前,你最好都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哪都不准去!”
宇乔气道:“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这家里哪样不合你意你扔也罢换也罢,全凭你作主!这江山是姓赵人家的,你何苦费了心机去掺和!最后是生你得个谋位的名声、是死更要拖累了这满府的无辜——”
“你住口!”安定侯道:“我肯去做就绝对有把握会赢!这世上还没有小子来教训老子的道理!遗臭万年又如何?我就是罪恶滔天我也是你赵宇乔的父亲!”
宇乔看着安定侯满目失了控的愤怒,只觉这人对自己而言是这样陌生!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父亲会做出忤逆之事!而他不但做了,竟还在他的面前亲口承认并笃信他自己的一套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