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本来看似要毁灭的没有毁灭,人们多少有点失望。但日子还得要过,酷夏即将来临,人们的生活热情却与季节成反比,每日里莫不是上酒楼寻欢便是在街上嬉笑怒骂,把个市井小民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他们表面底下每人都睁着一双眼睛在偷窥着和王府——倘若和王爷不幸仙逝,那么这出闹剧才真正的谢幕。
孙康泰自打和王爷出事之后干脆就直接搬进了和王府去住,每日里只回孙府拿些必用的书与药材。宫里派了御医常住在和王府诊治和王爷的病,每日里必得有消息回报给宫里知道。
一道高墙将和王府与外面隔绝,外面的花红了又落,和王府赏的花永远被花丁师傅照料得一瓣花朵几根花蕊都对得很。
梅娘当日里被庄媛音捉了藏在床板之下,后来大家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满面土灰地哭爹喊娘——这是她生命里永远的败笔。然而最近她下了决心要一洗前耻,每日里勤快地在和王爷病床前端茶递水,今儿不小心将药洒在了裙角、明儿被丫鬟熬药的时候熏了双目,于是每日里都有新的衣裳和妆容换,永远不会被看腻。
庄岚被世熙从四季楼里抓来关在客居里。然而她丝毫没有当人质的概念。看到梅娘从她院前经过就要忍不住大声喊她,两个人关系火热得像是夏末秋初——浮躁而乏人,乏得不让那三尺唇舌晒晒太阳就吃不下饭。
世熙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要留庄岚在府里。“彼岸修罗”根本无药可解,纵使留了庄岚庄媛音也拿不出东西来赎她回去。或许只为焦燥的心得到个安抚——有这么一个筹码在手里,他至少不用再担心庄媛音再度对和王爷有所不利。
然而庄媛音对于庄岚的似乎颇有把握,完全不把世熙的威胁放在眼里,只是一门心思忙着照顾庄晴。
世熙将那一帮太医都遣回宫去,只留康泰一人在府里照应着。太医待在和王府也只是个摆设。彼岸修罗是连江湖中人都不会轻易去使的毒,它没有解药,除非有天被它折磨得受不了自己了断,否则永无摆脱之日。
这天世熙过去看和王,一进和王的房门口就听见康泰正同个小厮从和王寝居走出来,两个人边走边低低咬着耳朵说话。
“赵世熙!”庄岚从后头追上他来,吼道:“你看看梅娘,她老欺负我!”她从回廊的尽头跑过来,后头跟了好几个丫头追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
世熙抬手顺顺眉心,道:“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客居半步?”
“不出来,站在那里让人欺负死?”庄岚跑到他面前,将手里的一支金钗丢给世熙,道:“居然拿这个来奚落我,你们和王府的人未免也太狗眼看人低了吧?”
世熙将钗子交给秋凤,道:“你若真闲不住,大可以回去看看你姐姐的伤势——”
“有我娘在,姐姐不会有事的。”庄岚道:“再说了,是你打伤姐姐的,要看自己不会去看!”说罢一屁股坐上回廊的扶手,两只脚欢快地摆来摆去。她见世熙不吭声,索性大声叫起来:“担心就担心嘛,何必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你懂什么!”世熙不耐烦地道。
庄岚扶着柱子站起来双脚踩在扶手上,双手叉腰去俯视世熙,道:“我当然知道,王爷没事了、我留在这里也没用了,你要赶我走,是不?”
世熙摇摇头不理她,带了秋凤就要走开。
“你是什么意思?”庄岚跳下来拦住他,道:“看见我就烦吗?”
“不要胡闹!”世熙道。
秋凤也在旁边劝道:“小王爷这些天为晴儿小姐的事都在责怪自己,岚儿小姐你就不要再为难他了罢。”说罢瞄到世熙狠狠瞪了她一眼,于是也赶紧收声不敢再多讲。
庄岚却是不依,扯了世熙的衣袖去不给他再往前一步。
世熙看见康泰和那小厮在远处看到这情景不方便走来要绕道而行,于是大力甩开庄岚就急急迎上前去。庄岚岂肯这么轻易就放过他,拔腿也追了上去。
“王爷今天怎么样?”世熙叫住康泰,远远喊道。
康泰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了脚步,看是世熙,忙带了小厮走回来。
长长的回廊上雕了密密的“百鸟朝凤”图,宝蓝的底色刷了翠绿的漆一路流淌,初夏的太阳照在回廊底下,把安静的脚步声都照得分外鲜明,一步步似微风疾急奔跑。
那庄岚早一步追到世熙,抓了他的衣袖哭道:“赵世熙!你不能这样!在我对你不好之前你不能这么对我!”
康泰吓了一跳,当下停了脚步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走,被后面停不住脚步奔跑的小厮结实地将头撞上了他的背部,狠狠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他转头看向那小厮——她眼里有的震惊在瞬间消逝,取而代之的似是夜了的湖,幽寒、深邃。他站在她身边悄悄去握了她的手,她的手指或许是因为伤势的原因,在这初夏的太阳里灼灼熔化周遭的空气。他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常冰寒。
世熙看着庄岚,心里只蒙蒙地想道:这庄岚哭起来的神情,倒与晴儿有几分相似。
他喉咙里干咳了一声,道:“岚儿,你莫要误会!如果说我什么地方做得太过放肆让你误会,也请你谅解,我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什么意思?”庄岚推开想要劝她的秋凤,气势咄咄。
世熙苦笑道:“我这人,玩世不恭、胸无大志,最怕惹担不起的责任上身,恐这一生都大器难成。岚儿你还是——”
庄岚不等他讲完,反手一个耳光就甩在他的脸上。
那么清脆的一声,回廊上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那些后跟来的丫头老妈子们被这场景吓得一阵惊叫。世熙在她们眼里是高高在上的王府世子,很是得当今皇帝的偏爱,就连那和王爷也未曾对他红过脸。而如今,一个乳臭未干的姑娘在她们面前生生甩了他一个耳刮子,依那世子平日里不羁的个性,怎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康泰和小厮打扮的庄晴也都被吓住了,庄晴回过神来想上前去拉庄岚,那庄岚却已经先她一步跑开去,转身在荫绿的廊里没了身影。
一个侍卫匆忙的脚步打翻当场的宁静。
“小王爷!”那侍卫道:“升平侯被派出京,临行前请了圣上口谕来探望小王爷。”
“人呢?”世熙道。
“正在大厅候着。”
世熙抬脚迈下台阶,然而他又回过头来向康泰道:“康泰,你等我一等,我即刻回来!”
庄晴待世熙走远,便急急地向康泰道:“你知道岚儿住哪里?我们去看看岚儿!”
康泰心中虽然担心来回巡逻的卫兵发觉庄晴的身份,另一方面却无法劝慰庄晴。只得带了庄晴一路往客居走。
庄晴紧紧跟在康泰身后,刚一进后花园,绕过湖中心的回廊她就看到了尔怀。
平日里总是一身官服示人的尔怀换了便装,跳在结满花苞的牡丹丛里头折花枝。舞惯了刀剑的手拈起花来似乎格外不顺,人站在花丛里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硬胳膊硬腿的架式——许是生怕弄坏了那些新绿的枝桠。
“是尔怀!”庄晴向康泰道:“我们过去看看他!自打出事,落珠和林万清就关在恭王那里,也不知到底放出来没有。世——小王爷他只说尔怀回来了。我要问问尔怀去。”
“晴儿!”康泰拦住她,道:“你不是要看岚儿吗?看过岚儿再来看尔怀不迟。”
“岚儿在那里又跑不了。”庄晴说罢就先迈了腿去叫尔怀。
尔怀看到花丛外头一个小厮拼命朝他挥手,又看到康泰,当下抱了放在旁边的青花瓶就走出来。
“孙少爷!”他向庄晴身后的康泰道:“找我有事?”
康泰不自然地咳了下,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同你打个招呼。”
庄晴看到尔怀抱了花瓶的手,手指上被花刺刺到的痕迹明显,一个个指头都红肿着将掌纹肿得分外清晰。
庄晴笑笑,道:“您这花是?”
尔怀半花瓶里几枝花斜斜放好,才道:“这个,是给我朋友的。”说罢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向康泰道:“孙公子,你是要去看岚儿小姐吧?”
康泰不自然地笑笑,忙拉了庄晴就要走。
庄晴再是迟钝,这时候也觉得康泰的态度有异了。她甩了康泰的手走回来,定定地看着尔怀,道:“岚儿,她怎么了?”
尔怀见康泰不理他,心中自兀自纳闷。眼前这个小厮毫无礼数地这样问他,将他心中的闷火着着点燃开来。
“孙公子,这是你带来的小子吗?”尔怀抱了他的花瓶就走,边走边道:“怎的这般不分尊卑!”
“康泰!”庄晴着了急,索性向康泰喊道。
尔怀听了这话也不由得走了回来,压下心中的怒火将庄晴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孙公子,此乃何人?竟敢直呼公子名讳!”
康泰踌躇道:“这、这是、庄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