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记忆就像风卷砂砾拂过岩石后留下的印记。日积月累，不断有新的痕迹叠加覆盖，你以为原来的那些沟壑早已不见。但其实，留下的便留下了。看不见，不轻易想起，并不能代表它不存在。
就好比现在，纳舒问我的话。许多年前也曾有人问过，那般相似。
那是我入住南宫的第二年。彼时，我和封夜还并未互相表露心迹，两人间像有根隐秘的线牵着，想分，分不开，见面，又尽是争执。恰逢中秋节宴，司戏局忙成一团，宝儿也顾忌不上我。满心愁苦无处抒发，茫茫南宫，我只觉度日如年。
不知怎的就跟御花园的一位花匠说上了话。我们来自南朝的同一个地方，他的语调让我熟稔温暖，我时常去找他，哪怕并不说什么话，只一起在太阳下坐坐也心情舒畅。
花匠是中秋节庆临时调进宫来修葺花草的，中秋未至，便已是他的出宫之期。他走的那日，我刻意告了假去送他，拎了一包宫中的甜点，让他带给家中妻儿尝鲜。
人还未送到宫门前，就碰上了气急败坏的封夜。黑着一张脸，步子都气汹汹的，走到我跟前也不看我，直冲到那花匠面前，居高临下的死瞪着别人。
我心想着他们能有什么过节，刚想上去拉，封夜就转过头来，扯着我大步大步往宫里回。
点心包裹还没送，我自是不依。使出全身力气去挣，挣不脱就胡踢乱打，非要闹得他松手才作罢。
他气急败坏的把我抵在宫墙上，手脚并用把我压服帖了，这才腾出嘴说话，句句含刺。他说：“我任着你跟他日日相见、园中幽会，你便当我死了么？现在还要跟他一起出宫，你就这么欢喜他，连你我之间的情谊不管不顾了？”
当初是怎么答的。我至今还记得清楚。
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脑门子气得要冒烟。我踢不开他就咬他压着我的手，听到他质问，想也不想就顺风顶话：“我就是欢喜他怎么了？你我之间还有情谊么？我早就管不得顾不得了！”
大吼出声。接着我俩皆是一愣。我还未细想自己说了什么，封夜眼中的火已经蔓延出来。他咬着牙瞪我，似是恨不得一口咬死我。可又舍不得，往往返返的折腾，最后只能自己握拳饮恨。
怔忪望着纳舒，我几乎张口脱出当年刺痛封夜的那些话。唇已张开，却哑然。我看着他，视线由分散到集中，花了好久，才分辨出面前的人已不是封夜。
原来任性也需要资格的。我不是沐歌，所以没有对纳舒说这些话的权力。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尽管我同情他没有结果的爱慕，但只要看到他，就能想到枉死的姜越。和颜悦色？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拉着我的手一僵，随即缓缓松开。他后退一步，拉开些距离仔细打量我，越瞧眉头越紧。
我失笑。耐心等着他看透彻。半晌才道：“如何？确定了？那还请大皇子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去。云歌在此谢过！”
他静静立着不出声，方才的气焰一收，环绕我周身的压迫感顿时稍减。他的戾气仿佛与生俱来，于将军而言，这是至上瑰宝。可对一国之君来说，却并不见得是好事。
危险的人物，离得越远越安全。眼看着事情解释清楚，我微福了下身，转头欲走。不留神，却被他重拉近怀中。
背脊紧绷的由他抱着，不是不反抗，而是他的力道不允许任何违逆。手腕被摩挲着攥紧，他靠在我耳边说话，声音魅惑。“果然不是她。样貌可以修饰，但内力修为改变不了。怪不得封夜要派人四处寻你，原来如此！”
全身的汗毛都叫嚣着乍起。我正想着摆脱之法，他已然抽身，指尖在我耳边一点，灼伤一般疼痛。
倏然转身，他的笑随即映入眼中。我反复揉搓耳后，可那痛感过后突起的触感还是没有消失。“这是什么？”
眼里闪着玩味的光，好像遇见了难得的猎物。纳舒扬了扬眉道：“自是让你逃脱不了的禁锢。既然你知道沐歌，定也知道我们之间的纠葛。原先的沐歌我得不到，如今有了你，再造一个新沐歌也未尝不可。”
顿时如坠冰窟，浑身冷颤。我推开门，头也不回的逃回前庭，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还好，这次他并没有追来阻止。
回到屋里，我惊魂未定，坐在桌前半晌，心还是突突的跳。
宝儿端着一盘鲜枣进门，见着我脸色煞白，便迎上来问：“如何？谈的不顺利么？他不肯放我们走？”
我抬手摸了摸耳后，那东西还在，毒瘤似的扰人心烦。“宝儿快帮我瞧瞧，这是什么？”
顺着我的手指瞧，宝儿半蹲着看得仔细，琢磨了半天惊诧道：“哎呦喂，你的朱砂痣什么时候长到耳朵后面来了？”
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凳子下。真真是没被吓死也要被她活活气死！“你家朱砂痣才长耳朵后面，你们全家的朱砂痣都长耳朵后面！”
她撇着嘴，做委屈状道：“看着就是像嘛！再说，我爹爹想长还不一定长得上呢！”
我拿起一个枣子把她的嘴塞住。自己做到妆台前举着铜镜，来回的照，可烛光太暗怎么都看不清。
枣子嗑得吧唧吧唧响，宝儿看我烦心得紧，安慰着：“一颗痣就能掌握我们的行踪？我才不信世间有这样的东西！”
“是么？”我还是不能放心。手怎么也离不开耳后。
宝儿界定的点头问：“他还说什么了？”
挑着紧要的把方才的情况说了一遍，我把头发散下来，将那红印遮住，这才略有心安。“他说再造一个沐歌，你觉着这话啥意思？”
不知怎的又来了灵感，宝儿掏出纸笔，埋头苦书。片刻后道：“兴许是要娶你回大周？”
我心底哇凉：“不会吧！”
“保不准！我看咱们还是收拾收拾跑吧！”
难得跟她志同道合。我抬头看了看窗外月色，今个儿天色已晚，明天白天探路，入夜就出发。仅凭这红痣，我就不信他抓得住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