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柳尘低估了逃生的难度。
由于这三日的暴雨,他才可悄然躲于城内。
但也因此,城外道路泥泞,难以前行。
“呲呲。”
身后的泥沼传来阵阵闷响,像是有数块湿漉漉的破布在上面拖行。
柳尘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蛇兵扭动着粗长的蛇身,正急速追了过来。
跑?
柳尘根本跑不动了。
从昨夜一路奔逃直到今日午时,他滴水未进,未曾休息片刻。
火辣辣的午阳晒得他脸颊发烫,几个时辰下来,柳尘已是嘴干舌燥,更兼双足酸麻不已。
若不是那副蛇兵烤食人臂的惨象,一直在脑海中狠狠刺激他,说不得,他早就昏倒在路边的泥汤之中了。
或许,这里就是我的埋骨之地。
眼见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望着身侧的歪脖子树,柳尘惨笑一声,闭上眼,迎头猛然撞了上去!
素闻蛇兵喜食活人,尤其青壮少年。
他可不想被抓住之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架在火堆上的场景。
死吧。
死了,也就没那么累了。
他想起这一世的亲人,俱都葬身在了城破那夜的火海。
似乎,自己已是了无牵挂。
干裂的嘴角,于是浮上了释然笑意。
可偏偏,偏偏下一刻。
那道青裳倩影,陡然袭上心间。
昏黄月色,暗香浮动。
心碎万千的眸,梨花带雨的脸。
她,该怎么逃出来?
还是,还是被抓住了?
笑意凝固,刹那间的失神,让柳尘脚下情不自禁慢了一拍。
他不知道,这一慢,堪堪救回了他的性命。
“嘭!”
耳畔突然一声轰响,如同炸雷般震颤!
柳尘心神狂跳,脸颊顿时阵阵生疼,像是在瞬间,被薄薄的竹片狠狠抽了无数次!
茫然睁眼,他呆若木鸡。
身前的歪脖子树,此刻已碎成无数道木片,在他周围四散开来,好似下了一地霜雪。
目光越向远处,一个玄衣道士,正神色冰冷地望了过来。
他头挽道髻,右掌竖于胸前,修长的食、中二指紧紧骈起,像是一柄狭长的细剑。
“杀!”
双目精光一闪,他舌绽春雷,剑指隔空往前一引!
然后,柳尘见到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嗡!”
头顶响起古怪的颤动之声,柳尘抬眼望去,只见一道白光如长虹贯日般,在细碎的光影中忽而闪逝。
尖锐的破空声仅有刹那,可天地间,却是突然沉寂下来。
凤停了。
树静了。
神色狰狞的蛇兵,突然瞪大了眼睛,无声伫立在原地,像是被瞬间石化一般。
所有响动,俱都停滞。
仿佛这一剑,斩断了光阴!
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
气氛肃杀得像是有双大手,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喉头,柳尘不由得艰难地咽着口水。
“咕咚,咕咚。”
淡不可闻的吞咽声,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于是这天地,又活了过来。
“噗呲!噗呲!”
血花溅射,蛇头齐飞,无首的蛇身兀自挺立,像是一节节青灰色的木桩。
许久,蛇尸才一一歪倒在地,溅起数道浑浊的泥泞。
肩头猛然被人拍了拍,柳尘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
玄衣道士已是收好剑,负在背上。他和善地望着柳尘,与先前冷漠无情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是云州城内逃出来的?城内可还有其他......”
“等,等等......”
柳尘哑着嗓子,感觉喉头燥得快要冒出了烟。
眼皮沉重得像是崩塌的山石,他强自硬撑着,生生打断了玄衣道士。
玄衣道士尽管目光疑惑,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谢你......”
在玄衣道士错愕的注视下,柳尘咧嘴一笑。
他再也支撑不住,委身倒地,精疲力尽地昏迷过去。
......
......
“天心宗的没来么?”
“嘿嘿,人家大门大派,岂会看上城内那些小虾米,早就追那头三眼青花鳞去了!”
“三眼青花鳞?我的个乖乖,那可是化形境的大妖啊!”
“天心宗此番是志在必得,听说好像是他们少宗主突破在即,需要新鲜的千年妖丹入药。”
“他们怎会提前知晓这头大妖的?难道,这次青鳞妖族攻破云州城,是天心宗故意迟......”
“嘘!这事明白就好,万不可四处声张,天心宗人可是向来爱惜名声的。”
“哼,牺牲一城人性命,仅为引出三眼青花鳞,这天心宗可真够心狠!”
“一城凡夫,不过蝼蚁一窝而已,死就死了,谁会在意。”
“算了,都少说几句。明日便要清城了,希望到时候能再捞得几颗蛇丹。”
“是啊是啊,都散了吧......”
人声渐消,只余柴火烧旺时的哔啵之声。
火堆旁的修士纷纷盘膝打坐,闭目凝神。
深沉的夜色中,斑驳的火光映红了他们漠然的脸。
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座座面无表情的泥塑木雕。
几步开外,柳尘抱膝而坐,浑身颤抖不已。
自昏迷醒来,他一直静静听着,开始还颇感好奇。
直到,那句“蝼蚁一窝”。
蝼蚁!
那一城活人,在他们眼中,居然,居然都是蝼蚁!
父母痛苦地挣扎在火海。
被血渍浸红的青石板街。
随处可见的残肢断臂。
还有那一堆堆白骨......
心口像是压上了座大山,沉闷得让他快要窒息。
他的双手死死抓紧膝盖骨,残破的指甲早已深深陷入肉中。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那道远离人堆、缩成一团的孤独身影,仿佛已被整个世界所遗弃。
柳尘拼命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有种心哀,叫做无力抗拒。
“你都听到了?”
许久之后,有人轻声叹息着,在柳尘身边坐下。
那是白日里的玄衣道士,也是他将柳尘救回的。
见到柳尘仍旧低头不语,玄衣道士凝望着夜空中的冰轮,突地开口。
“三十年前,我也如你这般悲愤过。”
“那年整个村子被屠,而凶手,仅仅是头发了狂的野猪妖,幸得师尊路过,我才侥幸捡回条命。”
柳尘愕然抬头。
察觉到他的注视,玄衣道士淡然一笑,继续说着。
“当时我也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世外高人,就不能早点赶来?”
“后来我上山开始修行之后,才逐渐明白: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别人就得保护你?”
柳尘闻言,神色怔了怔。
是啊,别人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就得保护你?
他暗暗想道,只听得玄衣道士语调渐高。
“懦弱只是一时,若不自强,那和蝼蚁有何区别?!”
“当今天下妖魔横行,杀戮四起,想要安生立命,唯有逆天修行!”
他转过头,望着一脸震撼之色的柳尘,微微笑了笑。
“小兄弟,你可愿随我一起,入我古月剑派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