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风中,一只长枪竖着,仿佛自盘古开天以来,它就这样竖着,而它的身边,还有一个同样竖着的人,一个男人。他的手握着枪柄,如此用力,青筋在手臂上跳动着,他的双足站在黄土地上,就若大树生根,不动不移。他刚毅的脸上没有一点犹疑,只有坚定,浓重的双眉飞起,棕黑色的眼瞳里藏着他的灵魂,高挺的鼻梁下,双唇紧紧抿着,牙关紧咬,他从不服输!人与枪都全然不动,如若雕像,只有身后绑成马尾的长发还在随着风雨飘扬着,舞蹈着,仍在张扬着男人的愤怒!
这是战场,但血与火已经沉寂,只剩下漫天的尘幕和充斥天地的腥味。
天启五年,庞血亲率大军在蒙里西大草原遭遇巨大溃败,连庞血都战死沙场!
天启帝震怒,上京城中庞系势力大半都被清洗,而直系则被天启帝搁置。
几代功臣,因为一场大败就落至如此下场,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但天启帝手段凌厉,却是无人胆敢进言。
上京庞府,尽是白绫,呜咽痛哭之声萦绕。
庞血一去不还,朝廷又多降罪,庞家零落俱现。昔日辉煌,如今只落得个门可罗雀的结果。
庞雪梅一身素衣,披麻戴孝,正立于灵堂前,饶是双眼泪珠满盈,仍显端庄之色。
六年前,庞血将她自丰州天香坊中带出的时候,抚摸着她的秀发说出的那番话,她并没有忘记。
“桃儿,今后你便是我庞家中人而来,凡我庞家中人,从不倚仗他人,兄长虽自会照顾你,但你自己遇事也不可慌张,莫要堕了我庞家威严。”
“兄长,桃儿已不是当年的青楼女子。”庞雪梅只看着眼前的灵堂,却已知道了如今庞府庞老将军过世,庞大将军早年身怀重病,虽有好转,但此番经大变,也只能赋闲在家,曾为庞家顶梁的庞血则是尸首不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是不可能有人前来拜祭。
那日,庞血以男儿一跪,求得庞老将军同意之后,爽朗一笑,拍着庞雪梅的肩,眼中期许道:“你已不是青楼女子,桃儿之名,实在有失大方,兄长便唤你雪梅,取那雪中梅花之意。”
今日,庞雪梅往灵堂一跪,却要将这庞家尊严重塑!
“纵严寒,雪梅亦不会折庞家傲骨,兄长,你放心的去吧。”
一语言罢,庞雪梅俏手一着,已将灵前红缨铁木长枪举起,双腿立起,玉手一荡,一股劲风扬出——昔日青楼女子,如今已成庞家巾帼!
“咳!”昔日英杰,如今疾病加身,庞青江颇有些无奈,靠在屋中角落的铁铸长枪,如今的自己却连拿也拿不起来,只余一声叹息。
有人推门进来,美目娇而凌厉,柳眉俏而犀利,黑发挽成马尾,一身红装勾出性感轮廓,英气绝伦,庞青江却认得,正是当年庞血带回家中的庞雪梅。
“雪梅,你来了啊。”庞青江早已不是当年顽固不化,不愿承认庞雪梅的盛年大将了,语气也有了八分温柔。
“伯父,”庞雪梅行了个军礼,倒是英姿飒爽,颇有气势,“雪梅请命出征!”
“眼下我庞家失势,你兄长所率军马又大败亏输,几全军覆没,如今……唉。”庞青江说不下去,只有长叹。
“伯父,我庞家行军几十年,何曾有过如此大败?”庞雪梅义愤填膺道,“我想此次兄长大败,必有内情。”
经年的病痛磨去了庞青江的一腔热血,他摇了摇头道:“雪梅,败,就是败,此一败,我庞家军一溃千里,更多添人口舌,纵是有内情,又有谁人会替我庞家推脱呢?”
“伯父,雪梅曾听兄长言及他一生最为崇敬之人即为承光大帝,昔年他亦是以一己之力白手起家,终于一统大陆,推翻大颂朝,建立承光江山。”庞雪梅深吸了一口气道,“可见天下之间,无事不可成,便纵我庞家再无一兵一卒,只余雪梅一人,雪梅亦要鞠躬尽瘁,让这天下见识我庞家的傲骨,让泱泱众口再也无法诋毁我庞家威严!”
“好!”病痛、岁月的摧残,在庞雪梅巾帼气概中再无半点威力,庞青江大喝一声,欣慰地拍了拍庞雪梅的肩头道:“好一个鞠躬尽瘁!伯父知道了!”
庞青江坐在正厅列祖列宗的灵堂前,正色面对着眼前的红衣女将道:“奉庞家英灵,庞家第五代女,庞雪梅听令!”
庞雪梅威风赫赫,脊梁挺直,长枪竖立,喝道:“庞家第五代女,庞雪梅在!”
庞青江满面红光,他也被庞雪梅激起了曾经熄灭的一腔热火,语中威势重归:“今庞氏凶险,奸人口诛,小人笔伐,然庞氏数十年问心无愧,今令庞雪梅查明真相,重振我庞氏威风!”
庞雪梅目光坚定,声音高昂道:“是!”
庞青江时隔三年,终于又挺直了背,他站起来,语重心长道:“雪梅,你去吧,京中的事,老朽虽然不如当年,但自会处理得当,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的。”
“是,伯父。”庞雪梅点头,自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庞青江看着庞雪梅的背影,喃喃道:“血儿,当年你真的是为庞家找了个好女儿啊……”
严寒冻枯枝,傲雪飘梅香。
虽是深秋,北方仑州却已飘落了第一场雪。
雪城自有美景,皑皑白雪埋没无数枯骨,只余满目纯洁。
雪下半尺,锃亮的枪头也终于印不出一丝光芒。
终日劳作的村民却无暇欣赏美景,愁得只余叹息。
战乱先误了秋收,这一场初雪又断了生机,今年的冬天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过,就连北边的蛮子们,都似是知道了今年的收成,抢也懒得抢了,但还是掳走了村里唯一的活力,几家人都知道连朝廷大军都败给了这些蛮子,拦也拦不住,只能哭着祈祷那些蛮子能对自家的黄花闺女好一点,但眼泪还没干,就又要出去捡些能吃的,人在逆境中,也不会忘记求生,这就是人为什么能一代一代活下来的缘故吧。
村里人都给自己家的女孩们下了禁足令,生怕蛮子们再来掳掠。
但白雪覆盖遮掩的战场中,却仍有一个蹦蹦跳跳的俏影。
这少女生得晶莹剔透,战乱,血与火给她留下的灰尘已被雪洗尽,两条胡乱扎着的小辫子是她自己的杰作,脸上愁眉不展,但她的眼神里还是透出闪光,这是生命的闪光,是火种,让生命能够延续的希望的火种。
少女的父母都被蛮子杀了,前些月还好,有百家饭,但自从朝廷在战线大败,村民们自己都已经朝不保夕,哪还能救济这个可怜的孩子,所以她只能到埋下无数枯骨的雪地里,寻些吃的。
她的收获着实不算少,手上,口袋里装满了口粮和一些零碎的物件饰品,这些都是她从雪地下那些无人料理的尸体上拿来的,两军兵士们拼死拼活,死后却都成为一样的尸体,一样都是这个少女活下来的保障。
她正翻找着雪地,突然指尖一阵疼痛,几乎下意识的,她把手指伸入嘴中,血腥味就渗透进少女的食道,苦涩中带点咸味,她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惊讶,她在这也好几天了,兵刃见过不少,不过多半都已经锈迹斑斑,又怎么能割伤她的手指呢?
她挖开白雪,就看到一截闪闪发亮的物件,哪有女孩子不喜欢闪光的东西,她如获至宝,就要将那物件捧起来,没想到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淡淡的双眉一蹙,循声望去。
前方的雪地有一丝丝颤动,少女吓了一跳,却忍不住好奇心,双眸动也不动,紧紧盯着那片雪地。
白雪仍不断颤动着,却没有其它变化,少女如白雪一般的双手伸去,轻轻刨了起来。
雪下露出七八片甲片,少女有经验,知道这多半是战死沙场的尸体,但一瞬间,她就察觉到不对,因为那甲片不断颤动着,正是这甲片带动的白雪!
少女更快速地刨起来,雪并不深,是以没用多久,她就彻底看到了下面埋藏的东西——一个人!
一个还活着的人!
对生命的尊重与爱,在这个少女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的动作更快了许多,双手被冰冷的雪冻得发红,但她却没有一丝放缓,直到雪下的整个人都露了出来。
这人身上的战甲早已破的不成样子,可以看到他身上无数的伤痕,幸而天气寒冷,又有了这么一场雪,他的伤口基本上都愈合了。
战士没有披盔,苍白的脸上浓眉飞起,正若散落在白色雪地上的黑发,隐隐让人觉得有几分刺眼,他早已失去了意识,几欲死去,但人性最深处的求生本能,却让他的心脏以比常人更快的频率和力度跳跃着,甚至振动甲片,振动雪地!
少女拉起战士冰冷的手,战士没有丝毫反应,天真的少女虽见过许多具尸体了,但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地悲伤,因为一个人马上就要在她的眼中慢慢死去了,而她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她只能徒劳的紧紧握着战士冰冷的手,又把脸贴到战士冰冷的脸上,她不知道怎么拯救这个战士,但她愿意用她自己的方式去送这个战士最后一程。
人在感觉到冰冷的时候,是睡不着的,但少女却趴在这个即将死去的战士身上沉沉睡去,仿佛这战士给予了她温暖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突然发现身下有些动静,只是她却不愿睁开双眼,因为她已许久不曾感受过如此地温暖……
似乎有人将她抱起,温柔地放在了雪地上,温暖抽离,寒冷来袭,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天已经晴了,在一片雪白间,阳光格外刺目,而阳光下,一个高而强壮的男人用他强壮却干瘦的右手将满头乱发捋到身后,草草地用一根细绳扎住,他看到醒转的少女,将满目悲伤收去,温暖的声音发出:“你一个人吗?”
“嗯。”
“走吧,”男人俯下身,把手向着少女伸出,“今天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好。”少女只说了一个字,牵住了男人的手。
男人点了点头,空着的右手钻进雪中,一把攥住什么东西,猛地将其拉了出来,迎着阳光一抖。
白雪洒落,消融,锃亮的枪头重又反射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