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早朝之后不久,嬴政又作出了一系列举措:
(一)命民为“黔首”。以后以黔首称呼普通百姓。
(二)统一全国的货币。废除原先各诸侯国通行的货币,将全国的货币统一为上、下两种,上币为黄金,以镒(20两)为单位;下币为圆形方孔钱,即半两钱。
(三)统一度量衡。使统一的国家在大小、长短、轻重上都能有个一致的标准。度为寸、尺、丈、引;量为桶、斗、升、合、龠;衡为铢、两、斤、钧、石。
(四)统一全国的文字,一律使用以秦国篆书为基础的小篆。为了方便全国参考使用,他又命李斯作《爰厉篇》、胡毋敬作《博爱篇》、赵高作《仓颉篇》,总共3000多字,都是小篆字体,作为范本推行全国。
(五)确立土地私有制,黔首自己呈报田亩数量,按田亩数量缴纳赋税。同时他还采纳李斯的建议,限制商人发展,鼓励以农业为根本。
(六)聚收天下的兵器到成阳,熔化之后浇铸为铁人、铜人。
诏令发布之后,嬴政巡行陇西、北地,出鸡头山。巡行回归之后,他下令让人在渭南修建信宫,与上林苑连为一体。信宫落成之后,他为其名之日“极庙”,象征赐人以权柄的天极。随后又从极庙修建甬道,道路两旁筑有高墙,直通骊山。
而且,由于这一路巡行饱受路途颠簸,他下令在全国范围内修筑驰道,以咸阳为中心,放射状通向全国,路宽五十步,路旁每隔三丈种植青松一株。这些驰道平时有利于驿站传送信息和人民往来,打仗的时候也有利于调兵并运送军资。
当然,以嬴政的急脾气,他是不能等一项工作完成之后再去完成另一项工作的。只要他想开始哪一项工程,就要立即征调民工开始修建。
成阳宫中,嬴政品尝着江南加急送来的贡果,一脸兴奋地问身边侍立的赵高:
“赵高,朕让你修建的六国宫殿怎么样了?”
“皇上,奴才正在令人加紧修建,现在已开始封顶,不日即可竣工,到时奴才自会将那些六国后宫美女充入其中,以悦皇上圣听。”
“嗯,不错,朕相信你的能力。对了,骊山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骊山即他的陵墓所在地,在咸阳东南方向。自从他行冠礼而掌握权柄之后就开始在骊山修建自己的陵寝。但是,他非常避讳死这个问题,所以谈及陵墓的修建问题,他只谈骊山,却不涉及陵墓。
“回皇上,这件事现在是由姚贾大人负责的,奴才也不知道其进度如何,不过奴才这里倒有一幅工程草图,您要不要看一下啊?”
“好啊!”嬴政非常爽快地回答着,他倒还真不知道工匠们对于陵墓的设计是什么样子呢。
赵高闻言从腰间拿出一卷绢帛,展开之后,却见绢帛之上勾画复杂,让人看不明白。赵高用手指着绢帛,开始为嬴政讲解:“皇上,此室凿骊山北麓而成,面向天极,以邀天帝之赐。室高50丈,周围700步,掘地穿三泉,而后浇注铜汁,以使其坚固。室中建有宫殿楼宇,设有百官座位,室顶有日月星辰之相,底部作四渎、百川、五岳、九州之势,以水银为江河湖海之水,运用器械使其永流不止,以鱼膏为灯油,长明不灭。室内再陈奇珍异宝,以示大国之威。另外,为防盗贼,室内还将设立机关,一有触动,便有强弓硬弩发矢如雨,管教贼人当场毙命。”
听完了赵高的描述,嬴政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太明显的兴奋表情,而是又盯着那幅墓室设计图看了一会儿,而后才说道:
“总体来说,这样的规划还颇合朕意,不过朕觉得还有两点不是。”
“皇上您说,奴才一定会令人增补。”
“其一,朕一生豪气壮烈,并六国而有天下,声势是何等浩大,若是百年之后却只有孤灯死水为伴,那岂不是太过寂寞;其二,室中陈有无数的奇珍异宝,他人自然会蠢蠢其心,纵有无数消息机关,外人不得进入,但若是那些修筑宫室的匠人们入室盗宝怎么办?”
“皇上果然是圣人慧眼,一下子便看出了其中的问题,奴才虽然已经看了不下几十遍,却不如皇上您这一眼。”
“你要是也像朕这样,那还用跟随于朕的左右吗?”
“哎哟,皇上,奴才天生就是跟随皇上的命,只要皇上高兴,那就是奴才的福分,你说的这两个问题,其实也很好解决,就是奴才们太过大意了。”
“那你说该怎么解决啊?”
“皇上,奴才以为可以这样办,室外命工匠塑兵马之像无数,拱卫骊山,以示皇上您统驭百万雄师,并吞六国的壮烈气势;室中则陪以后宫之诸多美女,以解皇上寂寞。至于那些工匠,工成之时,将他们全部封入室中长眠,也就可以阻止他们入室盗宝了。皇上您觉得怎么样啊?”
“嗯,如此一来,也就颇合朕意了。”嬴政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事情似的,冷不丁问赵高道:“赵高,朕交给你去办的高渐离那件事怎么样了?”
“啊,请皇上恕罪,奴才一时慌乱,竟把这件事给忘了,您且屈驾随奴才一起看一下,看看奴才的安排是否合您的意,要是不行的话,奴才再去处理。”
“嗯……好吧,朕正好感觉有点儿手脚酸麻,且随你走上一圈儿,放松放松精神。”
说着,嬴政站起身,和赵高一起走出门去。门外云遮雾绕,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点儿也不明朗。两个人一直走到大殿之前的平场之上,嬴政陡然惊叫了一声,赵高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只见平场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树立起十二尊铜人像,都是高大威猛,颇具气势。嬴政绕着十二尊铜人来回走着,不停地抚摸着铜人光滑清凉的表层。
“皇上,这铜人像如此之高,每个少说也得重千石以上吧!”赵高望着比自己高大粗壮太多的人像,啧啧称赞道。
“朕命令他们抓紧时间去督办此事,没想他们的动作如此之快,实在是有些出乎朕之预料,朕也没有想到民间竟然私藏有这么多的兵器,若非及早发现,岂不铸成大乱。”
“皇上神仪威势,天下人都对皇上敬畏若神灵,若非皇上您这样的雄心伟略,天下又能有哪一个人能得如此十二金人拱卫朝廷社稷呢?”
一番话又把嬴政说得极为得意地放声大笑起来。
两个人看完了十二尊铜人像,又向南走去,来到偏殿的一间屋子的窗外,借着窗子的空隙,赵高让嬴政向屋中观看。屋中只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却看不见此人的小腿,其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筑,而他的眼睛也极其无神地睁着,好像已经瞎了。“赵高,这个人就是高渐离?”“启禀皇上,这个人正是高渐离,只不过现在他只能击筑,目不能视,腿不能行,而且亦不能犯男女之禁。”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皇上,高渐离在燕国时有‘仙筑’之雅称,皇上喜慕他的技艺也不足为奇,不过此人与荆轲交情最善,所以奴才不得不对其加以处置以后才带入宫,以防发生意外。他的眼睛已经被我用一种烟熏瞎,他的小腿已被截去,而且他也已经受了宫刑,无法再行男女之事了。”
“嗯,好,这下子他就再也无法伤及朕的一根汗毛了,朕这就回宫,你命人把高渐离带入宫中给朕演奏一曲。”
说完,嬴政转身回宫。不久,赵高果然令人带着高渐离来到了宫中。高渐离的裤管下半截空空荡荡的,他的眼睛也变得一团漆黑,他的脸上更是毫无表情,仿佛是木雕泥塑一般。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根本就不敢相信这种事情会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腿残了,眼瞎了,又受了宫刑,最初的时候,他想到了死,但他又挣扎着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自己自尽而死,那么所有的努力也就都白费了。他忍住了,他将这种屈辱百倍地投入到对嬴政的仇恨之中。
他知道,嬴政喜欢自己击筑的技艺,终将会把自己召到他的身边。他本来想一俟召见便下手刺杀嬴政,但现在却不得不后延了,他得等适应了眼瞎腿残的状态之后再说。
“高渐离,你与恶徒荆轲交善,按大秦律法,本该枭首示众,不过当今圣上看你是个人才,放你一条生路,以后你要好好地伺候皇上,要不然有你好看的。”赵高恶狠狠地恐吓着高渐离。
高渐离闻言神情木然地欠了欠身,摇晃着脑袋说道:
“皇上,请恕罪民腿部有疾,不能行大礼之怠慢罪过,罪民只会击筑,其他别无所长。”
“高渐离,本王欣赏的就是你这击筑的技艺,否则你早就已经魂归九泉了,好了,朕今天兴致颇高,你为朕奏上一曲吧!”
“罪民遵命。”
赵高击了一下掌,无数身着轻纱的妙龄少女鱼贯而出,一个个巧笑嫣然地站在嬴政的面前。高渐离轻挥竹尺,筑声飘扬而起,那些少女便在嬴政面前的地上翩跹起舞,婀娜多姿,而且随着高渐离的筑声展颜而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笔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是《诗经·周南》中的《关雎》篇。乐曲还未奏完,高渐离猛地掷掉手中竹尺,筑声铮然而绝,高渐离脸上满是困惑和凄惶,他颇为愧疚地对嬴政说道:
“皇上,蒙您恩赐,饶恕罪民不赦之罪,并且有幸得于龙颜之前击筑以扶雅兴,罪民便是死力也要以娱圣听,奈何此筑中音不足,高亢者不能激越奔放,低回者不能委婉柔软,罪民虽竭力调和,却仍晦涩呆板,请陛下恕罪。”
“嗯,朕听来也有同感,总觉心中如积块垒一般,甚为郁闷。怎么,难道你所击的筑不是那日在独钓酒楼上的那只筑吗?”
“啊,皇上,那日罪民击筑,您也在酒楼上吗?”高渐离极其兴奋地说道。其实,他早就知道那个下手狠毒的人就是嬴政。
“是,当日朕亲自聆听几曲,几乎疑为仙乐,怎的今日就少了那种味道了呢?”
“皇上抬爱,罪民实不敢当,不过所击之筑并未曾更换,只不过造筑之时,选材不精,所以才致使出现这么大的差异,我当初在燕国之时曾有一筑,其音色非其他筑可比,但却不幸遗失了。”
“那可怎么办啊,难道朕就再也听不到那动听悦耳的仙乐了吗?”
“大王,请给罪民一些时间,定造出音色清新优美的筑来。”
“不知你有何良方,这么肯定地说自己能造出好筑。”
“皇上,寻常匠人在作筑选材之时,把握不好材质的干湿与纹理,所以在筑刚做好的时候,其音质尚可,然而时间一长就全然不行了,而且,好的筑内还应加入一些铅。”“什么,加入铅,那样不是会破坏筑音回旋激荡的效果吗?”
“皇上,如果充铅不当,自然会影响筑声之音色,但如果加铅合适,则其音高可激越峭拔,低可回转委婉,无论何种音乐都能于弦间任意击拨。”
“既然如此,那就快快为朕做出此筑来吧!赵高,你赶紧去找太乐前来,让他一切听从高渐离的调遣。”
“罪民高渐离谢皇上恩赐,罪民一定尽快做成此筑,以悦圣听,以衬升平。”
嬴政笑着点点头,原来这高渐离也只不过是一个贪图富贵享乐,善于阿谀奉承的凡夫俗子罢了。以悦圣听,以衬升平。哈,这种词儿恐怕连赵高都得费点儿心思想出来,没想到他脱口即出。
但是,他却不知道,高渐离此刻所想的完全和他不一样。其实,筑本身注不注铅并不影响筑的音质音色,关键在于注了铅之后其重量会增加许多。那样,高渐离才能把自己心爱的筑变成杀人的利器。因为他知道,虽然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完全残废了,只有两只手能活动,但出入宫中照样会被侍卫们盘查搜身,自己照样不可能将任何武器带在身边,带入宫中。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为荆轲报仇了,他也已经见识过嬴政的残暴了。他决心要杀死嬴政,不但为了荆轲,也为了天下芸芸苍生不再受这个动辄杀人的暴君的残酷统治。
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飞扬的击筑名手了,他的心已被嬴政给封杀了,他的念头里只有如何杀死嬴政。
嬴政耐心地等待了5天之后,新的筑果然在高渐离的授意下做好了,里面也按照他的意思注入了铅。高渐离也并没有一味地注铅,因为那样会影响筑的音色的。他把铅都集中注在了筑的一头,而且又把这一头故意做得很尖利,以示与其他筑不同。嬴政还以为这是高渐离的创意之处,但却不知道这是高渐离便于攻击伤人的,而被攻击的目标就是他这个听筑的人。虽然宫中太乐对他进言说自己从来也没有听过注铅能够有助于改善筑的音质和音色,但嬴政却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新筑做好,一试之下,果然不同凡响,音质音色上佳,高可激越清扬,低可回荡婉转,让人听后或荡气回肠,或黯然神伤。
嬴政自然是大喜过望,每每召高渐离入宫奉曲,舞女伴歌,得到了极大的快乐和满足,对高渐离也渐渐地毫无戒心。一个瞎子又是腿残,他能对自己有什么不利之举呢?但是,与此同时,高渐离却在努力地锻炼着自己的听力,通过声音来辨别说话者的方向和距离。他已经大概知道了嬴政每次召自己入宫奉曲时的方向和距离了。但是那距离太长了,他身肢已残,无法借助太多的外力,只能靠自己的双臂一掷之力。那样的话,必须得等一个嬴政距离自己特别近的机会,然后才能一击致命。他必须耐心地等下去。而且,更让高渐离狂喜不已的是他那双被赵高用毒烟燎瞎的眼睛竟然有了一些光感。虽然只是极其模糊的一点儿,但他却兴奋无比。毕竟这是由完全黑暗到微弱光明的一大步,有时他甚至已经能够感觉到嬴政走动的身影了。
几天之后,嬴政决定去泰山封禅祭天,临走之前,想要再听高渐离击筑之声,于是就吩咐赵高把高渐离带到宫里来。
赵高答应着转身去办嬴政交给他的任务。走到门口,正好碰上扶苏要进门,他连忙恭恭敬敬地退了几步,叫了一声殿下,让扶苏先进门。扶苏也不客气,迈步进屋,并不理会他。赵高暗地里一咬牙,依旧走出门去。
扶苏进了屋,回头看了一眼赵高略带佝偻的背影,恨恨地骂了一声:哼,整天就知道像只哈巴狗似的围在父王的身边阿谀奉承,进献谗言,排挤忠臣贤才,弄得自己的背都变成罗锅儿了,真不知道父王一世英名,颇有作为,为什么要宠信这样无耻贪婪且奸诈阴险的小人。假如我扶苏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一定先判你赵高一个斩立决!
想着想着,他已经走到了嬴政的面前,连忙跪倒在地叩头道:
“父王在上,孩儿扶苏给您问安。”
嬴政眼光温柔地看了看扶苏,连忙让他起身。扶苏是他的长子,而且也很有出息,只不过有时候他觉得扶苏有点儿过于温慈软弱。如果儿子的性格能够再刚强一些,更偏爱于严刑苛法,那么他将是自己帝位最好的继承者。不过,饶是如此,他仍然把扶苏当做了自己的后继之人。遗憾就遗憾吧,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啊!
“扶苏,你近日可曾学习过韩非所著的文章?”
“启禀父王,儿臣刚刚读了一篇韩非的文章,认为他的‘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的主张还是有些道理的,因为他赞赏不盲目因袭古人、因时而异的策略。”
“嗯,不错,读了之后有心得,也不枉为父让你在他的著作上多下一些功夫。”嬴政笑了笑点头说。
“不过,儿臣私下以为他的某些言论过于偏激,不太适合治政之用。”
“噢,是哪一方面啊?”
“父王,儿臣以为人生而有善恶之分,并非一味都是恶人,所以儿臣觉得儒家之仁政学说并非一无是处,而韩非却极力推崇君主不养恩爱之心,而增威严之势,儿臣以为这就有些苛刻了。他说家规严厉就没有凶悍的奴仆,慈爱的母亲往往有败家的儿子,威势可以禁止暴虐,而德厚不足以制止乱事。可他却不知道,温慈可以求得善心,而一味地施暴或许会激起乱事,治理国家应该靠仁义与刑罚相辅相成,而不是只靠……”
“够了,够了,父王让你去细心领会韩非作品中的精髓所在,没想到你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反而挑出了这么多的毛病,你这是在指责父王不懂得治理国家啦?”
“父王息怒,儿臣对父王之英明神武仰慕倾心不已,又怎么会指摘父王当政之误呢,儿臣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扶苏一见父王发怒,连忙又跪倒在地上。
“呵,你翅膀硬了,敢给父王我挑毛病了,什么以事论事,我还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去治理天下!你说,我有哪里做得不利于天下的安定统一?”
“父王请息雷霆之怒,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你说,你给我痛痛快快地说,否则朕就不让你走了!”
扶苏没有想到自己说的这些话会惹得父王如此大发雷霆,一时之间也被吓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其实,他哪里知道,嬴政一贯便是如此的刚愎自用,骄纵成性。你可以去建议他去实行一条策略,却绝不能出言去谏止他已经认定或已实行的策略,否则就会为自己招来祸患。扶苏跪在地上等了一会儿,眼见父王对自己一直怒目而视,知道今天是不能不说了,否则自己也觉得憋闷得慌,便又恭恭敬敬地给嬴政磕了一个头,开口说道:
“父王,孩儿年少轻狂,开口无忌,如果言语有不敬或不当之处,万乞父王恕罪。”
嬴政冷哼一声,算是回答,他正憋着一肚子的火呢。
“父王,您统御雄师,东并六国而一统天下,功业壮烈,迄今不过一载有余,天下黔首刚刚从战火纷乱之中解脱出来,急需休养生息,而非苦力使役,使其疲于奔命,不得力耕于田。然而父王却听信奸佞之言,连年大兴土木,筑极庙,建六国之宫室,而今又役使无数人力修筑驰道,父王您可莫忘了北边之境上还有匈奴人在眈眈虎视,伺机对我大国烧杀掳掠。修筑驰道与挺军北境、平定蛮夷,孰轻孰重,父王一定比儿臣更清楚。再者,收聚天下兵刃集于成阳,熔为金人十二,既防暴乱,又显大国之威,本是一件好事,但也不应一概而论,只要是铜、铁之利器便一并收缴,而且还把能够炼制兵刃器具的匠人一律迁到咸阳居住,这似乎有些不妥。庖厨没了菜刀,屠夫没有了屠刀,让他们用什么来为人做事啊?”
“住嘴,朕不用听你的教训,不管朕做得怎么样,都用不着你随意评判,走,朕不想见到你,走!”
“父王,儿臣说的全是一直以来憋在孩儿心中的肺腑之言,绝不是一时的偏激之词,请父王三思。”
“走,你赶紧从朕的面前消失,朕不想再见到你!”嬴政手指着扶苏,怒不可遏地大叫道。
扶苏一见父王怒气冲天,知道再说下去他也不会听从自己的意见,只得起身退了出去。
嬴政怒气冲冲地看着扶苏走出房去,一下子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又回去坐下。扶苏刚才说过的话还一句句地回荡在他的耳边,他也一句句地思索着。认真思索之下,他也慢慢地体会出扶苏的话里面的道理来。是啊,现在虽然国家统一了,但黔首却刚刚从战火混乱中脱身出来,不但男丁战死无数,而且家中所藏也一定无比匮乏,应该让他们安心于农耕,增加粮食储备,而不是把他们纠集起来去修筑驰道和宫殿。再者,北方的匈奴也始终觊觎着中原的富庶,他们终会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既然自己想要大秦国成为一个强盛繁荣的万世不败的帝国,就必须要解决北边匈奴的问题。也许扶苏是对的,但他为什么不能像赵高那样讲究一下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呢?
正当他在思考之中的时候,赵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一眼便看见了嬴政脸上残存的怒气,心中不禁一愣,但随即又高兴起来。刚才只有扶苏来过,那么肯定是他惹皇上生气的了。他那么招自己讨厌,正好可以趁机整他一顿,让皇上疏远与他的关系。但他转而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还不是机会,弄不好还会引火上身的。他知道嬴政已经不再年轻了,禅让江山只是迟早的问题,如果继任者是抉苏的话,那么他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他必须先为自己找一个靠山或者说可以听自己的话的人,而后再把扶苏从皇上的身边弄开。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嬴政的身边说道:
“皇上,奴才已经吩咐过了,高渐离明天晚上来为您奉上几曲,曲目随您自己点。”
嬴政听后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他仍然在想着扶苏说过的话。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夜色降临咸阳宫,虽然宫中一片灯火辉煌,天幕却阴晦黯淡,看不见一丝星光,也找不到月亮的踪影。但这并没有影响嬴政听筑的兴致。
高渐离正襟端坐,面前放着那只特制的筑,只见他俯首对嬴政说道:
“罪民奏启陛下,昨日欣闻赵大人说陛下欲东行封禅于泰山,罪民听后也是兴奋不已。陛下神武睿智,洪福齐天,正好可以趁此东行之机让万民得以仰瞻龙颜之威,铭记大王恩泽。今天罪民将为皇上多多奉上几曲,祝皇上一路平安。”
嬴政听后极为高兴,连点数首曲目,而高渐离也连奏数首,无数舞女齐展歌喉,随筑音袅袅而唱,更有一种让人说不清楚的愉悦和欢乐。唱到尽兴之处,嬴政甚至放下手中的酒杯,击掌和上一两句,越发给乐声增添了几丝豪气。
夜越发的深了起来,虽然嬴政兴致颇高,丝毫不见困意,但高渐离却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哈欠。嬴政看后一笑,竟也产生了一丝怜悯之心,开口对高渐离说道:
“好啦,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再为朕奉上一曲就回去吧。”
“只要皇上高兴,便是再让罪民奉上十曲八曲也无大碍,但不知皇上想听什么曲子。”
“朕闻俞伯牙是先代乐手名家,一阕《高山流水》更是让无数人听后为之拍案叫绝,不知你可否能为朕演奏此曲?”
“皇上果然好雅兴,《高山流水》之曲罪民曾有幸听得一位前辈乐师演奏过,自觉听后荡气回肠,宛若置身梦中。罪民所学甚浅,如果击筑之中亵渎了此乐之神韵,还请皇上恕罪。”说完,高渐离眼睑低垂,手执竹尺,默想良久,而后才轻挥竹尺,于弦上轻击慢打,极其投入地演奏起来。高音清越激昂,低音低回婉转。嬴政半瞑端坐,只觉已经置身于一片峰峦流水之中,时而奇峰怪石林立,时而小潭溪水叮咚,间有鸟语嘤咛清悦,又似有一阵花香扑鼻而来。若非是高渐离确实存在,他绝对不会以为自己乃是在筑音之中。
筑声铮然而绝,余音袅袅,仿佛是那水声正慢慢幽咽而失。高渐离收起竹尺,依旧正襟而坐。
“好乐,好乐,听此一曲,果然如闻高山之流水,潺潺清脆,幽咽婉转。俞伯牙的好曲,你的好筑,都让朕感觉欣幸不已。好,朕敬你一杯。”
说着,嬴政亲手拿起酒壶为高渐离斟了一杯酒。赵高伸手要端给高渐离,却被嬴政拦住。嬴政端着酒杯,站起来,绕过桌案,走到高渐离的面前,朗声说道:
“朕闻信陵君爱才如命,曾亲自为一守门老者执马驱车。朕也十分爱惜贤才,今日奉酒于贤乐师面前,以示朕礼贤之意,请贤乐师饮了此杯御酒,终为朕所用。”
高渐离清楚地听到了嬴政的声音。他知道,此时嬴政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这可是他做梦都想得到的机会啊。现在,这已经成为现实了,自己想要杀的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荆卿,我高渐离忍辱负重这么多天,终于可以为你报杀身之仇了,你若是泉下有知,就保佑我一举杀死这个暴君吧!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伸手去摸面前桌案上的筑。
“贤乐师,你怎么啦,朕吓着你了吗?”嬴政也敏感地注意到了高渐离的反常举动,有些诧异地问道。
“啊,不,皇上,罪民这是心绪波动所致,皇上乃万乘之尊,真命之体,罪民乃一戴罪之身,低贱卑微,怎敢劳烦皇上为罪臣奉酒呢?罪臣激动且惶恐,这手竟也不争气地抖了起来,请皇上恕罪。”
“好了,朕求贤若渴,若真为贤才,就可与朕相抗礼,与朕争左右,你的击筑技艺天下无双,朕便是亲自奉滔又有何妨?”
“罪民谢陛下恩赐。”说着,高渐离坐着深深俯首,算是给嬴政行了一个大礼。他的手又触到了桌案上的筑,但他随即便抽了回来。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嬴政正面对着自己,而自己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趁他不备的时候偷袭。
嬴政将酒杯递到高渐离的手中,高渐离强忍颤抖,将酒杯接过来,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他恭恭敬敬地,慢慢地把酒杯交还给嬴政。他感觉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自己昏暗模糊的视线中晃动着,嬴政接过酒杯,转身而去。
高渐离猛地俯下身,抓起桌上的筑,使尽全身的力气,将其锐利的那一边筑身猛然向嬴政掷去。
嬴政端着酒杯往回正走,忽然感到一阵猛烈的头晕目眩,竟失手将酒杯扔在了地上,而他也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这一次的头晕目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但这一次,虽然令他再一次皱眉,但却救了他的性命。
他刚刚低下头,那只筑便极为迅速地飞了过来。一阵劲风掠过他的头顶,冲掉了他头上的珠玉束带,那筑冲势未绝,正好撞在一名舞女的胸膛之上。舞女惨叫一声,胸口溢血,当即倒地而死。
骤临此变,赵高一惊,他随即便意识到了眼前的危险:高渐离要刺杀皇上!他不顾一切地冲到嬴政身边,而此时高渐离也知道了自己这致命一击并未奏效,一下子抽出腰间竹尺,用手爬着冲向嬴政。他不知道为什么嬴政竟能安然无恙地躲过自己这全力一掷,但他知道自己只有这次机会了。但可惜的是,他是一个残废,他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挥舞着竹尺冲向嬴政在的方向。已经赶到的赵高恶狠狠地一脚踹在了高渐离的胸口之上,他也一下子栽倒在地。
“来人啊,将高渐离这个恶徒给我绑起来,快来人啊!”
赵高的叫声刚落,几名侍卫已经冲了进来,将还要挣扎的高渐离按在了地上。不需捆绑,高渐离本来就显瘦弱,如今更没了小腿,两名侍卫一左一右,一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便已把他像抓小鸡似的抓了起来。
嬴政头晕目眩的症状逐渐缓解,他抬起头来,由于束发的玉带被高渐离扔出来的筑挂断,他的头发全都盖在了眼前,看上去极为狼狈。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气绝身亡的舞女,筑尖利的一端沾满了她的鲜血。他这时才明白高渐离为什么要往筑里注铅,而且还要把筑的一头弄得极为尖利。太乐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注铅根本就无助于改善筑的音质音色,这完全是高渐离为自己的阴谋诡计找的借口,其实他早就处心积虑地要杀死自己。他怒不可遏地冲到高渐离的眼前,赵高也赶紧跟了过去。“高渐离,朕对你不薄,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要用筑谋害朕?”“哈哈哈,恩将仇报?对我不薄?暴君,你也太不会说话了吧!用毒烟燎瞎我的双眼,斫去我的双腿,又对我施以富刑,难道这就是你对我的恩赐吗,这就是你对我不薄吗?还有,你要知道,是你杀死了我的好友荆轲,我要杀了你为荆轲报仇!”高渐离毫不屈服地高昂着头,瞪大了一双已不能视物的眼睛,脸色煞白,样子极为恐怖。
“难道你就不怕死吗?”
“哼,怕死?死又能怎么样,人早晚不都要经历一死吗?我若是怕死,又怎么会让你这暴君的笨蛋爪牙发现!只恨没能亲手杀了你这恶贼,为吾友荆轲报仇,为天下百姓除害。”
说完,高渐离又是放声大笑,笑得嬴政和赵高心里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把他拉出去,拉出去,五马分尸,五马分尸!”嬴政气急败坏地大声叫着。
那两名抓住高渐离的侍卫刚要把高渐离拖出去,高渐离却又大声对嬴政叫道:
“你这暴君,高渐离不需你动手的,你如此的暴戾残忍,天下人迟早会把你赶下台的。”
说着,高渐离忽然一用力,一股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来,而他那高昂的头也随即低垂下去。名噪一时的击筑名家高渐离咬舌自尽了。
那两名侍卫一见也呆住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情形。
“把他先拖出去,鞭尸三百,而后车裂,将首级示众十日!”
嬴政眼见高渐离自己咬舌而死,心头的一股怨愤之气无处发泄,余怒难消地喝令着那两名侍卫。而后他又来回地在屋子里面焦躁地走起来,先是狠狠地把高渐离的筑踩了个稀巴烂,而后又一脚把摆放着美酒佳肴的桌案踢了个底朝天。那些舞女们被吓得惊声尖叫,四散奔逃,而赵高则一直灰溜溜地跟在嬴政的背后。他现在也不敢说话招惹嬴政,他知道嬴政正在气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