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毛发,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渐渐变白,先是头发,再是胡须,最后到眉毛。所以当一个人的眉毛开始变得花白,他也就该知道是天命将至的时候了。
周缙的家中没有女人所以也没有镜子,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圆慧明白上天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今天早晨起床下地,和以前一样,盘坐窗前默诵《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颂至此句时圆慧的神情不自觉地显出了几分微笑,嘴角稍稍弯起一个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弧度。那段在兰山镇朝夕相处的十八年,是圆慧这一辈子最流连忘返的时间,若人可以带着一段今生的记忆前往来世,圆慧希望可以永远保存着这段回忆。
“佛说是经矣,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圆慧的目光渐渐推远,回想起十八年前第一次见到李陟的情形。
“大师,这孩子名叫李陟,字我和他娘已经取好了叫世载,烦劳大师代为抚育,易南不胜感激。”说吧眼前的男子便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送交到圆慧手中,他很年轻才二十出头,圆慧看着他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妻子慢慢回走。“施主这是何苦,这孩子生下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施主于心何忍。”
男子转过头来,眼角在月光下泛着泪光,用手轻轻抹去,昂首道,“此去所图者甚大,朝不保夕,世载跟了我不如跟着大师。”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手中之剑竟比家人亲情更重要?”
“太宗姓李,我李延亦姓李,如今唐祚衰微,李唐失鹿,天下共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圆慧自知无法再劝,叹一口气,恰在此时怀中婴孩睡醒啼哭,哭得声嘶力竭,圆慧手足无措,只得将襁褓再紧一些,无奈又不会抱小孩,情急之下便将《心经》反复地诵读着,奇怪的是婴孩听着和尚念经竟然听着听着又睡了过去,见他不再哭闹圆慧这才松了口气。李延看看自己的儿子,听得他的哭声,用力地按住妻子不让她上前。最后终于狠狠心,转过身去,渐行渐远。
“不成王,不留后。世载,爹对不起你。”
那一年,李延自齐地起兵,夹在李唐和拓跋雄之间,自号后齐。两年后,在北上和拓跋雄的遭遇战中深陷埋伏,苦战三天三夜,力竭而亡。后齐遂为北魏所灭。
消息传到江南,圆慧特地让年方三岁的李陟暗中带了一年的孝,只是当时年幼的李陟并不知道。
“不成王,不留后。”默默念着这句话,原来李陟父子是这般的相像,和姜舒一样,从现在的李陟身上,可以看到许多当年他父亲的影子。
“圆慧师傅,你醒了。”周缙进来将一碗稀粥端放在圆慧身边,“成康啊,你这儿有没有纸笔?”周缙挠挠头,“额,邻家范秀才家有,我去帮您借来?”“好的,劳烦了。”
取过纸笔,周缙自去吆喝黄牛下地干活去了,圆慧一个人端坐在饭桌前,一番思量之后,提笔下墨。“徒儿世载亲启:…………”写完老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闲地倚在椅子后背上,想着这一辈子的经过,尤其是这十八年来的过往。
“师傅,佛曰‘不可以身见如来’佛分明已证须陀洹果,犹言未得,我看佛执著了。”
“世载,佛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故何知己已证正果哉?是你执著了。”
微笑着,“世载,到最后还是师傅执著了,是师傅看不开啊。”一念至此,圆慧慢慢地合上了双眼。阳光散在他破旧的衲衣上,照在他花白的眉毛上,老和尚就在这暖暖的阳光之中渐渐地睡去。
“世载,快,快和我回去。”看着周缙被汗水浸湿短衫,李陟撇撇不远处的徐良,“成康,你小声点,这儿有盐监。”周缙哪里管得这么许多,拉着李陟就走,“快啊,圆慧师傅,圆慧师傅去了。”
“师傅去了?去哪儿了?”
“圆慧师傅,死,死了。”
哐当一声,李陟肩上的盐袋摔落在地,袋子摔得裂开,雪白的盐花散落一地,“师傅去了。师傅去了,师,傅,去,了……”失魂落魄的李陟乍闻噩耗,像一根枯木一般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徐良一边瞧见,挺着大肚子,一面小心地打理着自己的官服,一面凶神恶煞地怒斥着,“你干什么,今天的工钱不想要了。”说着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在李陟身上,“快去把地上的盐收拾起来,快去啊。”李陟充耳未闻,任由鞭子抽打在身,最后周缙实在无法,强行拖着李陟回到村子。
李陟跪在圆慧身前已是泪流满面,“师傅,师傅……”一声声地浅称低唤,奈何斯人已去,魂魄以杳,怎有回应。
“世载,世载,”周缙一次次地唤着李陟,然而李陟也就和圆慧一样保持着相同的一个姿势,良久。所不同的只是李陟一直喃喃念叨着,“师傅,师傅……”
“唉,想当年我爹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世载你看开点吧。”拍拍李陟的肩膀,周缙试着安慰他,只是收效甚微。
“这些天,师傅的身子明明渐渐好起来了,怎么会突然就去了?成康,告诉我师傅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早上我听到圆慧师傅诵经,就等他念完之后送粥进来。然后圆慧师傅问我有没有纸笔,于是我就去那边的范秀才家给他借来纸笔,然后我就去下地了,刚才我回来取东西,发现师傅他就,就这样了。”
“纸笔?师傅有书信留给我,”说着李陟站起来,四处翻箱倒柜地寻找,“在这,”周缙从桌上的砚台下取出一封。李陟接过来,慢慢展开,仿佛有千钧重。
“徒儿世载亲启:
死生之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世载无需太过伤痛。
这些天,师傅思前想后,觉得有些事情你有权利知道,而现在也是时候告诉你了。有关你的身世,虽然你从没有向我问起,但师父知道你的心思。你可还记得以前你三岁时,我让你暗中带了一年的孝,也许那时候你太小记不得了。你爹叫李延,这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是谁,是怕你受到牵连,而现在南唐亡了,也就没有关系了。
十八年前,我在出门云游时遇见你爹和你娘,机缘巧合之下引为忘年之交,临行时。你爹娘将你交付与我,嘱我抚养你成人。随后你爹起兵叛唐,在齐地自号后齐割据山东。开始逐鹿中原,两年之后在和拓跋雄的交战之中败亡。终年二十六岁。传闻拓跋雄在战胜之后,出于惺惺相惜,将你爹葬在临淄,你有机会可以去凭吊一下。
世载,你很像你爹,就和伯策一样,我和子琰兄看着你们长大,总觉得你们身上有着太多父亲的影子。你无心向佛,这一点我一直都明白,从今以后,法灵寺让你圆相师叔去主持吧。你以后恐怕早晚会像你爹一样的吧,可惜师傅不能看着你一步步地往前走了。
还有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本来师傅和陆先生还想看着你和伯策娶妻的,看来是无法如愿了。那个女孩是叫柳絮吧,别怪师傅罗嗦,师傅没有见过她,但我想我和子琰兄的弟子眼光也不会差。师傅也不想多说了,往后的一切只望你无愧于心,就足够了。
世载,师傅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兰山镇,我死之后,你将我焚化,骨灰带回兰山镇就葬在寺里那棵老枣树下。
师傅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真的快了,写不动了。最后只想告诉你,无论你这一生是荣耀,还是落魄;是富贵,还是贫穷,师傅都以有你这个徒弟感到欣慰。”
“师傅。”李陟读完了信,衣衫上也已星星点点尽是泪痕。
遵从圆慧的遗愿,李陟在周缙的帮助下,堆好柴禾,将圆慧的遗体连同另一件换洗的衲衣放在柴堆上。
“师傅,走好。”
李陟坐下,火慢慢地焚烧,越烧越大,一些柴禾在火中炸裂,迸射出的火星打在李陟的身上,他仿若未觉,默默地一遍遍地念诵着超度经文。
日渐西斜,李陟坐在地上身上满是烟灰,几根燃烧时被风吹起的秸秆夹在发中,身边是盛放着圆慧骨灰的罐子,李陟就这么看着。看着,已经过了一个下午。
“小子,前面是不是盐城?”三个精壮男子,配马刀,骑着高头大马,一见便知不是善类。三人在李陟身边逡巡着,询问几声却始终不见李陟回答。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的耐不住性子,顿时火起,跳下马来,揪着李陟的衣领,“小子,问你话呢。”李陟依旧沉默,不发一语。那人抽出马刀便要砍下,然而李陟的拳比他的刀更快,重重的一拳,不同于往昔和姜舒,罗裂比武,这一拳积聚着李陟满腔的悲痛,眼前之人立时倒地。其余两人见状,纷纷抽出马刀,“小子莫要猖狂,稍待我们老大带着人马杀到,让全城人为你陪葬。”
“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