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相对单纯的冷餐晚会,与其他同类型的聚会相比,没邀那些唱歌的跳舞的说相声的演小品的和脱光了膀子走模特步的,肃静了不少。餐厅很大,设置典雅,柔和的灯光和优美的钢琴曲使人有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在餐厅两壁靠墙的长桌上,二十种冷盘菜肴分成四个梯次,供人随意选用;在门口旁边的大柜架上,摆满了雕花的盘碗匙勺叉筷酒杯。客人们正在陆续进来,都是我们经过精心选择的,我们不希望许多让人不快的人物出现在这个场合。他们有的与“作家自杀团”的成员们都认识,有的则只熟悉个别人,但每个人收到的都是五人集体签名的请柬。他们对这个晚会全都不甚了了,进屋之后,顾不上寒暄问候便互相打探缘由,抓住他们五个人问长问短。但他们五个人只能让所有来客的疑惑都始终如一地持续下去。
六点整,由我主持的冷餐晚会宣布开始了。我倒满了一杯啤酒,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几十位来宾,再看看我的五位朋友,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这时钻子贴上了我的身边,好像不经意地路过一样,他低声说:“再问他们一遍,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的。”
我的内心十分矛盾,我也不希望他们再坚持下去了。可是如果就这样结束了,我又觉得有一点遗憾。我低声对他们五个重复了钻子的话,他们互相看了一下,都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沉默几乎把我压倒了,我才听金钟说:“快点吧,还啰嗦什么!”我又看了看别人,别人也都冲我点头。我看出他们也有些不耐烦了。我重又端起酒杯,缓缓地亮开了嗓门:
“各位,各位女士先生,各位朋友,晚上好。今天,在这个诗人屈原投江自尽的日子,大家来参加王艾一、金钟、江河水、林大石、果子他们五人联手搞的冷餐晚会,我想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都是他们的朋友。当然我与他们五位都非常熟,而大家有的只认识他们中的个别人。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告诉大家,他们是几位真正的小说家和诗人,他们是真正为艺术、为事业而敢于舍弃一切、敢于承担一切的无畏的英雄。现在,我受他们五位之托,来主持这个晚会。首先呢,我想依我的感觉,先把他们逐个的给大家再介绍一遍。”
我的介绍不是单纯自然背景的复述和创作经历的流水帐,我的介绍饱含了我个人对他们每一位视点不一的心灵体察和精神感悟,如同一篇篇关于苦难、关于迷惘、关于追求、关于信仰、关于爱与恨、关于生与死的充分主观情绪化了的优美散文。我知道,我的介绍不光能感染与会的朋友,也能感染我的五位传主。因为我看到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激动不已。
接着大家开始吃喝,满心疑惑的人们重又交头接耳起来。我不能允许他们这样不停地探问下去,我把晚会又推向了第二个高潮,我宣布江河水与果子的结婚典礼开始举行。人们又是一阵喧哗,兴味十足地看着江河水与果子站到大厅的中央。江河水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竟有些拘束羞涩,和果子挽臂站在一起,神色间都溢出了骄傲和满足。果子穿一条洁白的纱质连衣裙。依偎在江河水的臂弯里,亭亭玉立,顾盼生辉,的确像个光采照人的新娘子。望着他们,大家一齐站起身来,使劲鼓掌。
果子脉脉含情地看着江河水,江河水动作僵硬地冲大家做揖鞠躬。“谢谢了,谢谢了,我和果午谢谢诸位,谢谢诸位前来为我们的婚礼增光添色。”江河水把被果子紧挽着的一条胳膊抽出来,环绕着果子的肩头把果子揽在了胸前。“尽管请柬上没提我和果子今天结婚的事,但这是早已排定了的项目。在我和果子恋爱的几个月时间里,我们都感到了巨大的幸福。以我们的本意,我们都不主张把爱情与婚姻搅到一块,可因为今天情况有点特殊,所以我们不走通常的结婚程序一拿着单位的介绍信去街道登记。我们只以我们的心和你们的眼作为我们婚礼的证言,今天就是我们法定结合的日子了。”把话说完,江河水已经不再紧张拘束,他侧身搂过果子,两人久久亲吻。人们再次的欢呼鼓掌,举杯祝福;江河水和果子挨桌走过,为每一个人敬酒点烟发送喜糖。与此同时,舞曲悠扬,彩灯闪烁,大伙簇拥着江河水和果子翩翩起舞。
冷餐会的最后,我宣布五个人中的老大哥王艾一代表他们说几句话。王艾一首先和其他五位伙伴一一握手,然后对众人拱手抱拳:“我不啰嗦,只说一句。请诸位亲爱的朋友记住我们,因为我们爱你!”我看到王艾一的眼里闪动着泪花,“自杀团”的其他四位成员也垂下了眼睑。这是一个悲壮的时刻,所有这一切,都毫无遗漏地被我从电视台请来的一位朋友收入了摄像机镜头最后,在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旋律中,冷餐会结束了,似有所悟的各路朋友对我们开始了更加强烈的围追堵截和纠缠不休。我对相关的问题很好回答,我说他们委托我这么只能这么干,其他情况我一概不知。而他们五个人则要赔着笑脸反复解释,当然口径都是事先统一过的:“过几天听消息吧,现在无可奉告。”
离开“霸皇酒店”,已经夜阑人静了,天上的阴霾正在散去,几点若有若无的星光孱弱地闪烁着。他们几个人在黑夜的遮蔽下,做完了在他们的有生之时里将会与别的活人们发生关系的最后一件事情一把写好的数份遗书一并投进了“霸皇”门外的绿色邮筒。然后,为了躲避众人,我们分别坐上出租车向市郊的一片住宅小区驶去,只有江河水和果子走另外的路线去我家了。事先我已嘱咐过妻子,把我家收拾成一个简易新房,新换的粉红色窗帘和贴在床头上的鸳鸯戏水的民间剪纸,都是按江河水和果子的要求准备的。妻子收拾好房间早就回娘家住去了,我家将成为一对新人可以共同生活两个小时的洞房。
我们来到的这个地方,是以金钟名义租赁的一个封闭单间,以前只有我和钻子来过。这间屋子,崭新而空旷,除了地面上铺了一大块红色的丙纶地毯外,别无长物。朝南的墙上,是一面经过加工的、根本就无法打开的死窗;而走廊和室内的两扇门,也都经过了特殊处理,只能从外边开锁进来,但无法从里边开锁出去。
在贴近厨房的那面墙上,被钻了一个极细的眼孔,一根钢管严严实实地从眼孔里探出头来。谁都知道,钢管的另一头连接了煤气管道,如果把煤气拧开之后回到屋里再把门关上,那么屋里的人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在红色的地毯上饱吸那致命的一氧化碳。
最后的时刻正在逼压而来,我们或站或坐在这间囚笼般的房子里,那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令人窒息。看来最为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真正能击碎我们生存信念的,竟是死亡的气氛。我们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也不对视,脸上的表情仿佛已经提前死去了。我们的呼吸终于不再均匀,尽管每个人都是努力克制的,可如鼓的心跳声还是震聋发聩。只有钻子例外。钻子如同一个局外之人,对近在咫尺的死亡视而不见。他表情和缓,面带微笑,盘腿坐在簇新的地毯上,用红红的烟头一下一下地烧灼着红红的地毯。地毯经过烟头的烤烫,印上了一个个黑色的焦痕,黑色的焦痕吱吱叫着,冒出淡淡的青烟,发出难闻的气味。
终于是金钟忍不住了,“我说兄弟,别烧了好不好,这味难闻。”钻子抬头笑出了声音。他细长的手指捻动着烟头,好像是在捻动着一根脆弱的脖颈。“这算什么,一会儿的味道,大概比这还难闻。”
“那东西无色无臭。”
“可你们心里色香味俱全。”
“你奚落我们!”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行了行了。”我和王艾一制止了他们。
金钟默默地走到封闭完好的南窗跟前,仔仔细细地东瞧西看。他慢慢地把右手伸向窗框,在一个个够得着的地方寻觅似的摸索着。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手停住了,他望着手指停住的地方呆呆发愣。忽然,他的右手使劲一拉,藏匿在他手掌下面的一个锋利尖角立刻把他右手的中指肚划了个口子。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沿着他举起的手臂向下流淌。金钟快步离开窗前,来到东墙边,以手触墙,在洁白的墙壁上幅度很大地书写起来。白墙红字,醒目异常,那六个大字就如同六具残躯,歪歪扭扭的。“法西斯毒气室”,我读出了声音。“法一西一斯一毒一气一室一”屋里的人都读出了声音。我急忙上前把金钟拉到水池子旁去,洗掉血水,捏住手腕,用手绢给他包扎了一下。钻子不动声色地凑了过来,“你这是干嘛,你这是干嘛……”金钟什么也不说,背告西墙坐在地毯上端详他写在东墙上的六个血字。
差十五分钟十二点时,江河水和果子回来了。他们看上去有点疲惫,但脸上的表情是义无反顾。“给你钥匙。”江河水把我家的钥匙递给我,站在金钟身边,和他一起打量着墙上的六个血字。“你这指书水平实在一般。”
“这鬼地方搞得够瘆人的。”果子怕冷似的缩了缩肩膀,“钻子你可真缺德。”好像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果子就敢对钻子骂骂咧咧的。“第一你不信任我们,搞得万无一失,就好像我们还舍不得死、还愿意在这个世界上与你这样的人为伍似的;第二你为什么不把这里搞得美一点呢,我们可不是战犯囚徒,我们是一生以追求美为己任的人……”她看到钻子想说什么,挥手拦了一下,“你别想把责任往刁斗身上推,我敢说这十足的就是你的为人,就是你的主意……”
钻子这时不无讨好地笑了出来,“实在对不起了亲爱的小姐,你提的问题都对,这怪我考虑不周。以后吧,以后我一定格外注意。”说着钻子抬腕看了眼手表,脸上的表情一扫而光。“各位,时间到了,可以了吗?”
没人说话,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套句俗话有点像大战的前夕。我忽然一下子哭了起来,抑制不住地大喊大叫:“不干了不干了,不能这样……钻子我把钱全还给你,咱们不能这么发疯……不干了,不干了!”
“刁斗,你怎么了刁斗!”王艾一肌肉发达的双臂死死地挟住了我。“已经打定主意的事了,怎么能出尔反尔。”
金钟也说:“刁斗,别跟娘们似的,止住哭声。”说完我他又转向钻子:“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有俩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们可不比你傻,都看得明白。我们之所以跟你合作了这么千,也算是反过来耍耍你了……”
江河水和果子旁若无人地搂抱在一起久久亲吻,林大石一声不吭地坐在墙角。我泪水满面地和每个人握手拥抱告别,我能看到写在他们脸上的复杂表情触目惊心。这时钻子已经站到了门口,他一手把我拉了过去,一手抓紧下面的金属门栓。“我最后再问一遍,谁不想干现在还来得及。”我听到钻子平静的声音尖锐而绵长。
“不——”忽然,一声长晡从屋里响起,随之林大石冲了出来。本来我和钻子的身体已堵死了房门,可骨瘦如柴的林大石不知哪来了一股强大的冲力,居然撞过我和钻子身体间的缝隙,向楼下跑去。我想转身出去追赶,可钻子伸手把我拦住了。“我去。”说完他转身再看屋里,“他们谁和我一块去追他?”
屋里的几个人一齐喊了起来:“你快去找他!”
“这么说你们几位是铁了心了。”钻子转身向外走去,同时把一封信塞到了我的手中,“给他们念念这个,我走了。”
这时的时间是差两分十二点,我们原来计划开煤气栓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果子说:“刁斗你走吧,我们会把一切都做得很好的。”
我说:“钻子留了封信,不知他搞的什么鬼把戏,我先把它念给你们。”我撕开信封,抽出信纸,颤颤微微地读出声来:“各位朋友,自杀的游戏到此结束了,现在我宣布剧终落幕。我为游戏所拿出的费用,都在刁斗名下,你们用它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与你们合作的这一段时间我很愉快,但愿以后再有情致时,我们再玩点更有趣更刺激的游戏。谢谢各位。祝各位珍惜生命,创作丰收。”
我们全都死人一样呆若木鸡。
尾声
“刁斗,刁斗,哪位叫刁斗?”还不等我们喜出来怒出来骂出来喊出来哭出来吼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破门而入了。我把他堵在门口,问他有什么事情。他十分歉疚地冲我一笑。“那就是你了,我好像看到过你和我们老总在一起。”原来他是钻子的人。“我是开面包车的,我们老总让我把你们送走一按照刁师傅的要求送走。对了,刚才我们老总让我跟你说一声,他先和一个人去医院了。”
我们面面相觑,为林大石松了口气。
“我们等一会儿再走,你先回去吧,我们自己一”王艾一站出来开口了。
“那不行,那我们老板还不……”我没法交待。刁师傅你看咱们“好了,咱们走。”我说完带头往外走去。事已至此,没必要硬撑着了,反正我们得赶紧离开这“法西斯毒气室”,离开这可怕的梦魇和屈辱的泥淖。当然,我们几个人不能分开,也不想分开,我想现在唯一应该做的是找个地方喝它个一醉方休,骂它个痛快淋漓。而那个地方,应该使人感到安慰和轻松,那个地方,只能是我家。
可是我家有人。我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妻子就跑出来打开了房门。我很奇怪,妻子今晚是不应该在家的。
“怎么回来了?”
“是他们把我找回来的。”妻子的声音还算平静。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三个英武的警察站在我家的房间中央。他们已经看见我了,他们也看见了我身后的四个人。但他们没有像如临大敌那么躁动不安,他们和蔼的表情和声音没有使我慌乱或者紧张。他们像主人那样把我们让进了屋里。
“你是刁斗吗?”
“对。”
“这几位就分别是……唔,好像还缺人吗?”
“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当然有。我们接到了你牵头成立非法组织的举报,我们需要调查了解和你的陈述说明。”
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和我那“作家自杀团”的成员们还能说什么呢。谁都可以想像,我的这篇小说不是写于我家那个安宁而且温馨的书房,而是成稿于另一个铁窗紧闭钢门严锁的地方。相关部门需要我的陈述说明,我只能呈上这样一篇但愿还算详尽的东西。当然了,一稿两用也算不糟踏材料,所以我又把这篇东西加了个题目寄给了现在捧在读者朋友手中的这本刊物。同时我给出版这本刊物的编辑部还写了个附言。我说大概钴子赞助岳平的那两千元钱早就被岳平花个精光了,而我和王艾一、金钟、江河水、林大石和果子,毕竟有钻子给的大笔游戏出场费可供长期挥霍,所以这篇小说发表以后,稿酬请径直寄给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