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父亲是个一辈子从事出版工作的老编辑,所以我从小就对这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职业充满了敬意。大学毕业以后,我也当上了文学编辑,便更是时时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充盈身心。每当我从自然来稿里发现一篇情感鲜活而又基本功扎实的好稿子,每当我费尽唇舌地组织到一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名家高手写出的妙文精品,我总会像中了大彩一样欣喜若狂。可如今面对我书房里五大堆小山一样的小说和诗歌,我却心痛欲碎,不知是该喜该忧。粗粗地把王艾一、金钟、江河水、果子和林大石给我送来的这批作品整理一下,我发现,这里边的部分作品,的确是一些相当有价值的东西;一旦把它们集中发表出去,中国文坛必将会发生一次美丽而悲壮的大地震,这是多么鼓舞人心呀。可是他们这些优秀的小说家和诗人,他们这些为了艺术为了文学而舍身成仁的殉道者,他们这些本应该有更多的时间去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的人们,却要在一场美丽而悲壮的地震中结束自己的创作生命,这又是多么残酷呀!我再一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思想矛盾之中。在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当我身边寂无人息,当我长久伏案泪水涟涟时,我总是会恶狼一样放声长嗥:“干什么呀?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呀……”马克斯·勃洛德是把卡夫卡决定要毁掉的文搞保留下来,而我则是让有可能在将来被分娩出来的文稿胎死腹中一连同分娩者一并夭折。
我去找钻子,只是我不知道我应该跟他谈些什么。
钻子答应给我们的拨款,有这样几笔:第一次两万元钱的交际费,主要用于我在选人时和选好后的一些餐饮交通开销以及最后的一次大型招待会;第二次十五万元钱的出版费,主要用于自杀团成员作品的出版;第三次五万元钱的宣传费,主要用于他们死后找报纸发消息找理论家写文章时为那些人提供方便;第四次五万元钱的答谢费,钻子说这笔钱可以不告诉别人,因为这只是给我个人的操心补助。我当然把钻子答应的四笔拨款如数全跟大伙一一交待了,如果在这祥的事情上我还要想到捞上一把,那我真是猪狗不如了。现在前两笔钱已经到位,第三笔钱近日也将拨过来,第四笔在端午节前一周送来。我征求他们五个的意见,问总共二十七万我们是否接受。他们的态度都很淡然,说一切全权由我决定,“我们已经是死人了,还会为钱多钱少的斤斤计较吗?”我拨了钻子的寻呼号码,等了好久才等到他回音。“你等急了吧刁斗?非常抱歉。”我觉得钻子今天有点兴奋,电话里的声音比往日亮堂。“没办法,刚才我正和副市长还有几个局的局长研究开发苏家屯的事儿呢,我总不能当着他们面跟你谈自杀吧。现在我的车刚出市政府大院。”
“我们见见好吗?”
“你在家等着,我接你去,咱们去‘霸皇’。”
“别,别把你的车开我们家门口来,我担心你那车会引来强盗。我自己去‘霸皇’,我有自行车。”
“那好吧,我还在‘双子座’那间。”
骑在我那辆破自行车上,我紧张地设计着与钻子谈话的内容。我想应该利用他今天上佳的情绪,争取使他能良心复苏怜悯再生。也许这看起来如同是讨价还价,可是出任我这样一种角色,我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要对钻子说的是:第一,让他们几个不死行不行,活生生的几个作家正是在生活和创作都处于最佳的时期忽然死掉,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第二,如果一定得死,至少应该把行动的时间再推迟一下,推到年底,推到圣诞节时如何;第三,应该追加三万块钱,凑个三十万元的整数,似乎也好听一点。
我来到“霸皇”门口,看到钻子那辆黑色的“卡迪拉克”十分显眼。好像是为了赌气,我把自己的自行车就停在了卡迪拉克的边上。一个身披锻带高大英武的小伙子从大门口走了过来,他对我温和的批评使得我无言以对。我知道我太孩子气了,便对那个小伙子说了句对不起。我钻进“霸皇”的“双子座”时,看到钻子正在听一个姑娘静静地说话。我一屁股坐在他们的对面,钻子只对我点了一下头又示意姑娘往下说。
“……也就是这些了。不管你是否能够帮我一把,我把这些话对你说了,心里边也就净了……”在“双子座”里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那个有些激动的姑娘气质高雅,身材和脸蛋全都美丽动人。
“你叫——什么来着?”
“徐冰。”
“对,徐冰,你看我这臭记性。这样吧徐冰,尽管我对你没做任何调查了解,但我相信你。我也相信在张集的地面上,不光你不敢骗我,也没有任何人敢骗我。你明天八点半到我办公室,带上关于你的所有材料,我录用你了。”
“谢谢,谢谢你。”那个叫徐冰的姑娘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介绍一下。”钻子这才转过头来笑望着我,“徐冰,我的海外部主任,英语口语比我还好,据说还精通日语和德语。”我知道钻子英语十分出色,他能赞扬一个人的英语,那说明这个人的英语的确不错。“刁斗,作家,我的大学同学和朋友。”
徐冰礼貌地站起来和我握手时,我一边点头应酬一边不解地看着钻子,觉得这家伙像个演员。服务员端来酒菜后,徐冰站起来要走,钻子很得体地对她说因为今天和我有点私事要谈一谈,所以就不留她了。“真是遗憾徐小姐,我是真希望你这么美丽的小姐能呆在我身边的。”
徐冰十分坦然地说,“以后我成了你的部下,这种机会恐怕不会少吧?”
“徐小姐你对我的了解还是不够。”钻子似乎忽然羞涩起来。“除非工作确实需要,我从不和我的下属、尤其是女下属打成一片。以后时间长了,你没准会为我的公事公办和冷酷无情而感到给我工作是一个错误呢。”
徐冰离开之后,我讽刺钻了道:“你好像还很纯洁吗?”
钻子不屑地笑了一下,“你用你的有色眼镜看我,不会理解我的。可这徐冰理解我,她与我素不相识,可知道我惜才如命,所以她来投奔我。”
“没准她是个和你一样的魔鬼。”
“不像。不过即使她是魔鬼,她那出色的外语对我的事业也是有用的。而且我自信她再魔也魔不过我。”
“你们以前一点也不认识?”
“素不相识,就是她从报上看到了我的事迹才来贸然找我的。冲这一点,我也要她。她说她因为被误判向外国人出卖经济情报,蹲了五年监狱。”
“好嘛,这回你床上就什么货色都齐全了。”
“别这么只到肚脐下边去看我的能耐。告诉你吧,我的事业兴旺发达,就在于我能公私分明、知人善任。我的观点是,陪我睡觉的女人是掏我的钱袋,给我干活的女人是填我的钱袋。我永远不会只用一个标准衡量女人的。”
“那又能给你干活又能陪你快活不是更好吗。”
“NO,那只能是你们文人的浪漫。”
我的话题不大好开口,可是酒足饭饱了,我不能不说了。今天钻子的情绪确实上佳,而且似乎也真的复苏了一点良心再生了一点怜悯。可惜他那绝无仅有的一点良心和怜悯都被先我一步找到他的不速之客徐冰小姐给承接过去了,到我这里,一切又都一如既往了。但对我的三点意见,钻子倒是始终耐心地听着,而且听完之后还沉思了良久。我知道我没法不佩服钻子这家伙,他之所以可以攥大钱、成大事,是因为天然的他就有那么股王者相。
“我说刁斗钻子的脸上没有表情,”说出话来慢条斯理。“我以前还真没算过总数是多少钱,经你这么一算,我想二十七万真的不少了。可是你既然提了出来,咱就凑个整,再加三万。别的呢,我的意见你最好还是别再提了,说好的事了,动来动去的,真是随了你们文人的脾性。另外,自杀的方法嘛,也就按我的意见吧……”钻子站起身来,去拿自己的皮包。
“钻子你最好再想想……”
钻子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可听了我的话忽然站住,素无表情的脸上挂出了令人作呕的流氓无赖相。“我还真想知道知道,最近他们怎么样,情绪如何?想想将来能出多么大的名都难以估计,他们就偷着乐去吧。”
“钻子你不能这样讲话,这是亵渎他们,太不道德了。他们选择自杀不是为了出名出书,他们为了艺术舍身成仁,是一种精神的……”我还在不甘罢休地努力寻找能够汀动钻子的美好语言。
“刁斗你不用拣好听的说了,就是那么回事,我懂。每个人的价值观念不同,自然对于轻重的权衡标准也不同。作家吗,就是图个出名,而名是通过作品体现的,与名相比,钱甚至命,也就是次要的了。现在呢,就是周瑜打黄盖,没什么道德不道德的问题。如果他们不是为了出书出名,他们只是灵魂破碎精神空虚悲观厌世看破红尘,干嘛非要成帮结伙大轰大隆地去死,不是凡心不泯吗。”
“钻子你他妈太尖刻太无情了!你把他们引到断头台上,一边去砍他们的脑袋一边还羞辱他们,你算个什么东西!”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承认他们是为中国和世界的文学事业殉葬,我承认他们生得伟大死得光荣还不行吗。”钻子拎上皮包转身出门,回过头来又冲我做了个抱歉的手式。我坐在狼藉的杯盘前呼呼牛喘,左右我控制我驾驭我戕害我的钻子,他再一次让我感到了蚀骨的屈辱。
第五章
时间一点一点地从我身边飘流而去,那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疯狂的速度让我也疯狂。在我看来,现在死亡就如同一张大嘴,正在把我们的“作家自杀团”吞食进去,之所以我们还能看得见唇舌之外的隐隐亮光,是因为这张大嘴还没有合拢起来开始咀嚼。
现在我的五个团员一王艾一、金钟、江河水、林大石和果子,全都准备就绪了。能写的写了,能做的做了,能说的说了,能见的见了。他们几乎是不谋而和地对我说,此时他们能够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紧张与愉快。“想想吧”有一天林大石对我和王艾一说:“很理智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渐渐消弭,有意识地向死亡伸出勾连的手臂,那一种巨大的满足是多么神圣。”我为他们有这样的胸怀感到骄傲。现在最忙的肯定是我了,有些在他们死后宣传所需要的文字材料,如他们的创作情况介绍,关于他们的集体讣告与悼词,甚至他们将集体使用的遗书等等,我都要反复的撰写和修改润色并给钻子过目。因为根据钻子的要求,以上情况我是必须及时向他汇报的。本来,开发郊区苏家屯的事情牵扯了钻子的大部分精力,看他的样子,似乎搞女人都心不在焉了。可只要一说到“作家自杀团”的进展状况,他便能听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而且我发现钻子对“自杀团”的几个人都做过详细的调查,他特别爱引我谈他们几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比如金钟的目中无人,比如果子对王艾一和林大石的不屑一顾,比如金钟和江河水在一次抽友聚会上为一个女人的喋血舞厅,比如林大石传播过有些人对金钟性无能的无聊猜测后受到金钟当众的斥骂羞侮……每当钻子说起这些时,目光中都会闪射出几许轻蔑的快意。
“说这些有意思吗?”我现在作为钻子的帮凶和同谋,唯一能做到的只是适时地打断他的话头。我觉得钻子向来并不是个委琐下作的男人,他狠毒、邪恶、霸道,但他绝不鸡鸣狗盗。
“有意思有意思。这么几个人,他们能愿意死在一块,你能说这不够好玩吗?”钻子的嘴脸如同猥亵幼女,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钻子会把那副可耻的流氓无赖相频频暴露。
“钻子我有点瞧不起你,别表现的太明显了好不好。”尽管掩耳盗铃已经使我产生了痛苦,可我对钻子讲话时依然显得底气不足,我也开始瞧不起我自己了。“你无需嘲笑他们,矛盾重重的他们能够聚集在死亡的大旗下,这正可以证明他们是一些为了艺术可以捐弃前嫌的宽厚之人。”
“可是骨子里呢?骨子里是什么?”钻子忽然喊叫起来,神经质地把我给他备案的那套打印材料翻得哗哗作响。“这人我看是没个救了,一点真的也没有了。所谓为了信仰舍身赴死的,我敢肯定,只有一个刘胡兰是真的。你说为什么?我想呀,因为她只有十五岁。”
“你想说什么钻子?”
“我能说出什么至理名言来。我只想告诉你,把这社会整成这种样子的,除了我,也有你。”
钻子的阴阳怪气,让我心里边发悸。每次离开钻子,我都要尽力把他大放出来的厥词从耳朵里边清洗出去。就这么忍气吞声而又忍辱负重地,我终于接到了钻子转来的最后一笔钱款。于是找了一个礼拜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把“自杀团”的五个人扰到了一起,向他们通报了一应情况。看得出来,他们都有点心事重重,这让我感到了隐隐的不安。我字斟句酌地说:“这是端午节前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了,我很难过。但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清楚,尽管我们的肉体很快就要完结、毁弃、湮灭了,像一怀土,像一束阳光,可我们的艺术生命却要长存于天地间。我们的血肉和情感所凝成的艺术作品,必然在这个世界上长久地流传下去,成为后人最为宝贵的一笔精神财富。我们的壮烈之死便是凤凰涅槃似的壮美永生”就像党支部书记动员要求进步的战士去堵枪眼滚地雷一样,我越说越激动,我感到未来的图景正在我眼前美丽地幻化着。我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一样激昂振奋,可他们的回应却有点像礼貌的应酬缥缥渺渺。这时我才渐渐醒悟,当一个人一旦把自己赴死的护照攥在手里时,他(她)的感觉思想甚至行为表情都会呈现出某种匪夷所思的巨大变化来。
我此时的感觉,就如同死期将近的是我。
第六章
农历五月初五这天傍晚,多日晴朗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街旁的行道树在滞浊的晚风里迟缓地摇晃着。我们一行七人,心事重重地向钻子为我们定好的“霸皇酒店”走去。
本来一向钻子是只与我单线联系的,他不想介入过多,他谨慎的习性与生俱来,比如今晚这个最后的晚餐吧,按计划,他将只是作为普通的朋友出现在席间,必须到了深夜的晚餐之后,他才将与这个他一手遥控的“作家自杀团”做一次唯一的接触。可是前几天我跑了好几个大酒店,却无论如何也订不到一个可盛五十左右人的雅致冷餐厅。刚去联系时我总能碰到高规格的欢迎,可一听说我们是一帮作家记者文化人,立刻就被人家拒之门外。我精心设计的那些懵人的点子和荒唐理由,全派不上用场。后来我去找钻子,把我四处碰壁的情况跟他说了,让他破例做一次工作。钻子又现出他那种惯常的冷笑斜睨着我,“你说你们这帮文化人,上馆子给人送钱去人家都不敢收了,惨不惨哪!”见我莫名其妙,钻子提醒我说,这端午节恰好和六·四的几周年差不了几天,人家酒店是怕我们闹事。我这才恍然大悟,连续几年不谈国事了,居然把一九八九年的事情也忘了个精光。这么一想我心中不由又是一沉,那么大个事在人们心里都可以说忘就忘,我们的“作家自杀团”,到底能水生多久呢?我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钻子既然帮忙找了酒店,他也良心发现,说傍晚派个面包车来接我们。可我们没同意,我们都想在生活多年的张集城里再多走走。这样钻子竟在我们从我家出发之前,专门赶来陪我们一齐穿过张集前往“霸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