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男孩与城市
男孩是那么小,城市是那么大。男孩和城市互相审视着,神色间,都有些异样的表情。
此时,下午的阳光正从后面射来,一路泻去,横冲直撞。但阳光在穿越男孩时,受到了一种无形的阻力,于是使得干瘦的男孩在截断日照时变得强健高大起来。在男孩的身后,由于光线充足而显得华采缤纷;可是男孩的面前,由于阴影笼罩则一片晦暝黯淡。通过观察,街上的行人都看得出来,这个14岁的男孩来自农村,但并非土生土长,虽然他装在家做布鞋里面的双脚没有穿袜子,但是踩在城市肮脏的街上,依然坚定踏实。看来,他的根须早已遗留在了城市,一直在按照柏油马路延伸的规则,向楼房、公园、工厂和百货商店逶迤而去。所以这个男孩呈现在路人眼里的投影,仍然是一个在农村生活数年的城里孩子的形象。对于街上行人的这种判断,男孩是同意的,甚至他还会因此而沾沾自喜。自从被塞满了人的火车把他吐到同样塞满了人的站台上那时起,他就希望自己的出处能够像一碗净水一样明朗起来。因为只有这样,对于城市的冷漠,他才能理直气壮地不以为意。
男孩在道路的拐弯处走得比较缓慢,他一边迈步一边察看街道指示牌。街道指示牌是陈旧的,油漆有些剥落,长在一根细瘦的水泥杆上,有气无力地朝四个方向伸出指示臂。男孩从容不迫地选择了一个方向,把水泥杆作为继续前行的一个新的起点,就好像他成了那条指示臂,在加宽了之后的无限延伸。正好男孩不太合体的上衣与街道指示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呈现出了同一种没有光泽的暗蓝色,这使男孩感到了亲切。男孩加快脚步往前走着,他以为他会不受干扰地一直走到他的目的地,可是一阵哭声吸引了他的脚步,结果在他的行走中,出现了短暂的停滞。那种凌乱的哭声本来他很熟悉,在漫长的农村生活中,同样的哭声他随处可闻;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听过,而且不光听过,还亲身实践过。他感到惊讶的是,城市的哭声与农村的哭声竟然奄无差异,像是有着同一师承的两个蹩脚学生。对此他非常失望。
男孩经过瞬间的搜寻,他发现,那些犬牙交错的哭叫声来源干一个人山人海的大门口,而那个牌匾高悬的大门口属于一家遍布孕妇的妇婴医院。男孩走过去时,事情正变得复杂起来,他听到除了那种单纯的哭叫声外,还有争执吵嚷和谩骂的声音传来。男孩并没有幸灾乐祸,他只是怀着好奇,像鱼一样游进了人群的涡流中心。他看到,涡流中心的圆点上躺着一位死去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在他的注视下,轮廓逐渐放大,面孔上僵硬的痛苦也开始恢复为慈祥。围绕圆点的第一个小圈子是一些哭叫的人,这些人的声带都比较糟糕,如同零落的玻璃一样支离破碎,没有条理。紧挨着他们是一些争吵的男女,一方身穿白大褂,胸配红“十”字,看不出是医生、护士还是清洁工人;另一方则目眦尽裂,腮挂泪痕,显而易见是死者和哭叫者们的同党。在这些死的哭的喊的劝的人们的后边,便是熙熙攘攘议论纷纷的看客了。男孩作为看客,目光专一地投射在死去的老太太脸上。直到经过了良久的呆立之后,一只误入歧途的苍蝇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这才动作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于是,他转过身,重又挤出人圈,走了。男孩是沿着他的既定路线走的,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就是这时,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听到问话,男孩吃惊地抬起了头。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与他一般高的小姑娘,十分关切地望着他,大大的眼睛清澈如水。
我……没怎么……
你要是病了就赶紧去医院,这个医院是生小孩的地方,那边的医院是治感冒的地方。小姑娘伸手向另一个方向指去。
谢谢你,我挺好的,不用上医院。男孩使劲地梗了梗脖子。
那里围了那么多人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噢,知道,是一个老……奶奶死了。
为什么?是有病吗?
不是,是她希望她的儿媳妇为她生一个孙子,可是她的儿媳妇已经给她生了三个孙女,这第四个还是孙女,她就气死了。哎呀,真可怕一嘿,你的脸色现在好多了。你是农村孩子吗?
不……不是。
那你不想在这儿玩一会儿吗?这儿多热闹。
我不能,我得——回家。
这时的日影更低沉了。男孩背着日影向前走去,均匀的步伐冠冕堂皇。他似乎意识到了,此时,正有一个小姑娘,兴味十足地在后面看着他。在小姑娘的眼里,他肯定是一截透明的冰柱,随着他们距离的一点点拉大,他缩小的身体其实是在一点点的融化;最后当夕阳结束了对他追逐般的照射时,固体的他便会成为液体的他,像一掬清水那样,无声无息地滲润进城市的土壤里。
这就是我第一次走进城市时的形象。
少年的我第一次走进城市,生疏的感觉很快就像磷火一样稍纵即逝了,因为城市的阳光、死亡、哭喊和少女,都与农村的如出一辙,它们轻而易举地溶解了我心中硕果仅存的残余的好奇。所以在偌大的城市里,我没有晕眩,没有迷路,没有丝毫的胆怯和慌张。我那天背着一个破旧的黄书包,像例行公事地从山上拾柴归来一样,微微喘息着,十分顺利地回到了父亲母亲和两个弟弟的身旁。我离开他们,已将近10年,如果不是年迈的奶奶无疾而终,我或许还会继续与他们保持一种离开的状态。但是奶奶死了,父亲哥嫂对我的挽留显得苍白无力,这不能不让我记起远在城里的父母和弟弟,于是我渴望向他们靠近甚至与他们交融。许多事情直到很久之后才能被我上升为理性的认识。现在想来,我对父母弟弟们的亲切感,其实只是来源于我幼稚的幻想,事实上我们之间是陌生而隔膜的。在当时,他们对我更是无法认同,我是蓦然插入他们生活轨道的一个可疑异物,他们对我的防范排拒顺理成章。这样,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的情形是奇特而模糊的:我既置身于这个家庭之中,又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就像我既置身于这个城市之中,又游离于这个城市之外一样。这个家庭和这个城市只能在我的视网膜上投射出肤浅的影像,却不能深入到我的心里,我只是这个家庭和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10个月以后,当我终于又一次离开了这个家庭和这个城市时,我缺少起码的留恋。这个家庭这个城市赠予我的唯一纪念,是让我一年长大了10岁。所以我至今不会忘记的,只是我的成长。现在回过头来,看一个少年人在一个不属于他的家庭和一个不属于他的城市的短暂生活,我不知道,站在哪一面镜子前边,能够重现他往昔的岁月。
2.墙壁
毫无疑问,我的归来为我们的家庭带来了极大的麻烦。那时我还无法预料,我的归来,也使这座城市失去了均衡。但在我14岁那样的年龄,我对很多事情都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我最善于使用的器官,只能是我的耳朵和眼睛。与其说我是灾难的制造者,不如说我是灾难的记录者。
当时的关键是我需要一席栖身之地。其实,我的归来,并不是尘土无力自持的随意飘洒;一处处命定的驿站,早成了瞄准镜中固定的靶盘。可是父亲和母亲仿佛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他们依然感到猝不及防。他们之所以没有对我实施驱赶,我想,那只是因为他们遗失了驱赶的方法。在我身上,他们已经分辨不出,亲子的因素和不速之客的因素,究竟哪一种更为强大。他们面对我的样子,很像一对束手无策的稻草人儿,尴尬地看着燕雀掠向庄稼鹐啄啮嚼,却无可奈何。于是,在他们愁眉苦脸的叹息声中,我没有问起他们是否收到了我的来信,我甚至利用家具拥挤造成的阴影,抹杀了自己的存在。这时,两个鬼鬼祟祟的弟弟正在户外的黄昏里玩耍,他们阴险世故的笑声和我留给农村黄昏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声大相径庭。现在,屋里的灯光亮了起来,打出了三个人正襟危坐的身影。这三个人所组成的三种关系,简单而实用,像外强中干的古老塔碑,结构出了一个精确的等腰三角形:夫妻、父子、母子。这三个人好像都在心里揣着难言之隐,共同创造的缄默犹如狭路相逢的虎狼的对峙。父亲讨好地看着母亲,母亲乜斜地看着我,我目光空洞地看着面前的墙壁。面前的墙壁肮脏不堪,许多天然生成的拙劣图案在上边重复叠现。虽然没有风的吹拂,可那些图案在目光的注视下,依然飘忽变幻,搞得人神智迷茫,错觉频仍。这样下去的结果可想而知,恰当的选择是立刻改变注意力。但是正在我试图将目光从墙壁上移开时,一声呐喊在墙壁上骤然炸响,使得整面墙壁都如弱柳扶风般晃动起来。
祖宗的,你要憋死我呀!
我被这喊声吓了一跳,我环顾左右,并不能追溯到声音的源头。后来我看到父亲和母亲的目光都对准了刚才属于我的那块墙壁,我才知道,那声音不是从墙壁上弹射回来的,而是从墙壁的另一边穿越而来的。这时我眼中的墙壁,便成了一个巨大水渠的横切面,使得一个男人的怒吼滚滚而来。
那你说我怎么办?分居,分居,这么长时间了我受得了吗!我可是个大老爷们。你怀孕养孩子的我就不活啦!
母亲站了起来,看了眼父亲。父亲也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余兴未尽地远离了这一面墙壁,消隐到另两片墙壁所造成的夹角之中,翻找着锤子、钉子和木头。我继续不得要领地倾听着隔壁的喊叫,但是母亲和父亲人为的动作,已经破坏了我内心那种莫名的快感,使我重又退回了他们阴郁压抑的笼罩之下。
我家住在一幢二层的日式小楼里,房间举架挺高,但面积不大,且隔音效果不好。以前这幢小楼住着一户三口日本人,男主人是火车站的副站长。现在这里住着我们四个铁路工人的家庭,计有男女老少21人。在这幢被人们称为日本楼的住宅里,每天早晨和晚上,异味冲天的水池子和厕所都喧闹不堪,人们拥向那两个地方,犹如一群蚂蚁扑向一根尚未风干的骨头。这种状况我很容易看到。但此时我刚刚归来,尚未开始介入这种生活,只是由于母亲的偶然提及,使我先期深入到了这种生活的可怕之中。这时父亲正在锯一根木头,我和两个弟弟在给他打下手,母亲在抻长一卷寒光闪烁的钢尺。隔壁的吵嚷声再度响起时,母亲忽然意识到,她在这样的环境中已经再也无法生活了,于是她对父亲提出了离婚的建议。
我们必须离婚,我不能再忍受了。母亲这样对父亲说。
不能忍受?有什么不能忍受的还得离婚?父亲愣愣地看着母亲,又愣愣地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结果除了他脸上黑浊的汗水,他没有找到任何让人不能忍受的东西。他顺势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是人,这人太多了,挤得上厕所都不得安静。母亲说到人多的时候父亲和两个弟弟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便是多出来的那个人。这时我们正在集体钉床,为我在两个弟弟的床上加一个二层铺。
对于母亲离婚的理由,父亲感到不以为然。大家都这样的吗,大家可都没离婚,大家都过得劲儿劲儿的。你看那屋那小两口,从搞对象就咒这个地方不好,天天吵,可还是结婚了,孩子都快生出来了父亲娴熟地抢动着锤子,很像某种祭祀仪式中擂鼓的艺人。随着他手臂的起伏,狭窄的房间里奔突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父亲倾斜的面孔喜形于色,条条皱纹杂乱无章,他专注地陶醉在自己心灵手巧的简单操作之中。
我不行,我受不了,我得离婚。母亲声音低沉但异常严厉,关于离婚的想像使她感到底气充足。
父亲无暇理睬母亲,只有集中精力,他手中的活计才能更接近完美。我看得出来,虽然父亲面相平庸,行止萎琐,但他肯定也是一个热衷于完美的男人。或许是父亲的麻木不仁激怒了母亲,因为父亲这祥的态度无疑会中断母亲对于离婚的憧憬。母亲直起腰板,放下了手中的卷尺,像找寻什么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得其乐的父亲。在欲言又止之后,她丰腴白嫩的脸上一片赤红。她抬手捋顺头上的一楼乱发,声音响亮地离开了我们。
大概只有我注意到了母亲的离去,可我低下头漠视了这一事实。我强迫自己的思维活动绕过母亲。这时父亲刚好钉完了最后一枚钉子。他洋洋得意地扫了我们三兄弟一眼,啪啪地用手掌拍着床板说:
怎么样,爸爸能耐不?
我们齐声回答:能耐。
他又说:这样的好老爷们,舍不得离吧?
这回没有反应。他扭过汗湿的大脸,发现母亲没在身后。
这天晚上,母亲彻夜未归。母亲的离去,让父亲惊慌失措,他一遍遍地跑出屋外,朝向空空荡荡的四面八方走来走去,在房屋、树林、电杆以及稀少的行人与车辆的暗影里钻进钻出。开始时他的心里盛满了惦念,他担心标致的母亲遭遇不测。可后来温柔的夜色改变了他的心态,春天的星辰几乎使他想起了恋爱的故事,他一任自己在黑暗的微风中飘动,甚至忘记了他深夜漫游的初衷。到后来,他干脆就停在楼下的檐柱旁边,久久地注视着靠在墙角接吻的一对男女,努力将自己的身形隐蔽得很小很小。
第二天上午,我慵懒地躺在接近天花板的上铺,等待午间父亲的归来。父亲今天除了做工外,肯定还要有两件事情可干:一个是继续寻找不辞而别的母亲,一个是为我联系一所读书的学校。对这两件事情进行比较,我更关心的是我的去向。父亲的性格易于把握,由于他时常把思维不合时宜地停歇在某一处断裂的接头上,从而使他变成了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对于母亲我则无从揣摩。父亲已经与她生活多年,可对她;的乖戾还总是手足无措,所以我就更不敢对她妄下断言了。我的感觉是,母亲很像一座活火山,爆发与平静都属于常态。母亲进屋的时候,我正在半醒半睡之间,是锁舌缩回锁膛的清脆声音使我睁开了眼睛。我能听到,走廊里那种蹑手蹑脚的足音谨慎警惕,就像什么软体动物在迟疑地爬行。起初我以为是放学的某一个弟弟,但接着我就听到了开父亲那间屋子门锁的声音,这样我就想到了父亲。我完全忽略了我对父亲的声音已有所了解,我根本就忘记了还有可能在这个家庭重新出现的母亲。
是爸爸吗?我将仰着的身体侧了过来。
是谁?是谁在这屋里?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我还是头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到张惶和恐惧。随着她的声音,我这屋的房门被缓缓地推开了,门扇与门框像剪刀一样,张开了一个啮咬般迎战的角度。
是我呀。我说。我看到母亲的头从门口的角度里探了进来。在我侧卧的俯瞰中,她的脸是倾斜的。我想,如果这时有一股力量来把门关上,我这屋留下的将是她的头颅,而隔开了我这屋与她那屋的走廊上,倒下的将是她的身体。我这样想着,不由微微发出了笑声。母亲的视线循着我的笑声由低向高抬起,她看到我时,长长地舒一口气,也笑了。接着,她就退回了她和父亲的那间屋子。
中午父亲回来以后,兴致勃勃地来告诉我关于我上学的事情。那意思似乎是上学很麻烦,可是他有一些出色的朋友,由于这些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的努力,使我上学这个复杂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了。不过当时他的讲述并没有最后完成,他在讲述的过程中似乎受到了什么启示,他毅然停止了夸张的炫耀,欢天喜地地冲向自己的房间,随后,我就听到了另一房间里传来喋喋不休的说话声,我能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声音都有些急不可待。但是墙壁破坏了声音的清晰。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听不到他们说的是什么。
我在失望中又一次回到了梦中。
3.学校的铃声
学校的电铃如同就扛在我肩膀上,经常出其不意地震痛我的耳朵。尽管对于上课柑下课它能够一视同仁。
我已经上学多日,可我总是无力走入同学的圈子。有一种无形的阻抗,环护在我的周身,悄悄地渲染着我的孤独。在家庭中和校园里,我悄无声息地独往独来似有若无;只有在街道上,我和他人才能由陌生构成一种具体的存在。在这个时候,我能够发现,那些属于所有人的街道,唯独对我产生了默契。因此,我愿意在早晨和傍晚,分别把家或者学校认定为起点或者终点,把每一次由起点向终点的到达,作为一次意义的完成。当然在家和学校之间,我无法走成两点间最近的直线距离,因为在我的面前,总是横着许多工厂和机关,这些工厂和机关在围墙与栅栏的限制中,显得壁垒森严,使我难以愈越。起初我的行走比较被动。当我要实施一次由某个起点向某个终点的到达时,我的视线不能省略空间的涣漫而直抵那个终点,街路上的脚印和车辙已经诱惑着我偏离了直线。在我只是埋头走下去的过程中,弯路正在不可避免地耗废着我的时间和精力。虽然最后我进入了终点,但屈辱和憋闷早就使我丧失了完成的愉快,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妥协的胜利者。这样的结果促使我发现了问题的症结,原来,是那驾工厂与机关的围墙和栅栏在明目张胆地作祟。作为非自然的障碍物,它们犹如人体的痈疣,为平缓的地表平添着累赘。它们不仅破坏了风速和光速,吞没花草和树木,同时也破坏了我的行走和到达,这让我感到愤愤不平。
我渴望征服它们。
征服本身是一种冒险,冒险的乐趣在于结果的不确定性。这样在我上学放学的行走之中,对于那些围墙和栅栏的观察便充满了我的眼睛。只是这时我没有留意,另外有一双眼睛也在观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