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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畏怯一道门(4)

我看到她在哭泣是在黄昏的黑暗之中。为了能在离开学校前看她一眼,我的作文拖到了下午放学后才完成。她留给我们的作文题目是《初雪》,要求写进入冬季后的一件事情,可我写的是进入冬季后的一种感觉。我希望我的作文被责令重写,那样她就得找我谈一次话;而如果她能找我谈话,我就会多得到一次切近地接触她的机会。那天,我是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她的独身宿舍走去的,心理的快慰使我暂时忽略了生理上对于寒冷的反应。当时,白花花的暮色照亮了我黑色的瞳仁,这样,在灯光尚未从窗口泛出之前,我的视线已经先期通过了窗帘没有挡严的窗玻璃的一角。晶莹的窗玻璃上,敷着一层树叶状的霜花,由于霜花曾经经受过了白天的融化,所以此时便显得不那么浓厚,恰好可以为我的目光展示出室内的情形。在室内暗淡的白炽灯下,年轻的语文老师垂首呆立,粉红的碎花棉袄披在肩头。在她的对面,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侧倾着的身体,由于灯光的关系,男人的上半身模糊不清,而两条修长的大腿则轮廊分明。似乎是男人在说话,接着是男人的走动。男人的说话显示了结束,男人的走动体现了离去。所以在语文老师的哭泣出现之前,在房门的重重合拢导致了窗玻璃的微微颤抖之后,室内的图景在片刻之间处于静止状态。静止状态的迅速结束起源于语文老师苍白面孔的迅速抬起。首先我看到的是语文老师的眼睛。语文老师的眼睛光采尽逝,那里边的凄凉像我背后的寒风一样密集而尖锐,那些经过她长长睫毛所分割过的含混的视线,散乱细碎得犹如跌落的灰尘。接着我听到一串压抑的啜泣一或者说是我看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语文老师美丽的面孔已经支离破碎,粉红色的碎花棉袄正在从她肩头向地上坠落。最后她的双手攥成了两个拳头,攒足了力量,一替一换地轮番击打着毛衣覆盖下平滑的小腹,就像两枚白色的乒乓球,不停地被胶质的球拍弹拨回来。我想起了我家隔壁那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就是常常用类似的行动向外人披露他们生活的方式。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已不胜寒冷。但在这个时候我走进屋去又将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只有退去,我体内的血脉才会重新流动。

第二天,语文老师一如既往地走进了教室。她的憔悴是隐蔽的,因而所有射向她的目光也都一如既往,这样她便不能知道,在她的学生里边,已经有一个弱小的男生参与了她昨晚的痛苦悲伤和肆无忌惮。她对我迟交作业的批评像往日一样严厉,但她接过我的作文浏览之后,对我作文体裁之外的表扬则出我意料。她的声音依然温柔亲切,因此让我听来倍觉伤情。在她说话的所有时间里,我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腹部,我认为,对于那里我并非一无所知。

快下课的时候我的视线才被迫转移,原因是有一枚粉笔头击中了语文老师疲惫的身体。当时语文老师正背冲我们,在黑板上,以非舞蹈的动作与着一行无可奈何的文字“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这样的文字让我产生联想,我感觉到窗玻璃上的霜花正在模糊我的视线。由于我的视线是模糊的,我没能看到第一枚粉笔头是怎样击中语文老师身体的,但是我听到了嗤嗤的笑声和语文老师愤怒的询问。这样我的目光开始了逡巡,我发现了第二枚粉笔头始发的出处。于是以后的时间里我忘记了语文老师的存在。

放学的时候我充满了自信,辽阔的寒冷衬托出了我的豪迈。当时,两个几乎一样瘦小的男孩站在阒无人迹的雪野之上,就像一幅景深悠远的黑白照片。

黄眼儿猴脸问我:有事吗?

我说:当然有事。

他很得意。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需要我了呢。快说吧,什么事?还干吗?这种天逃起命来可不方便。都要冻死我了一把我找出来这么远。

你把这两个粉笔头吃下去。我伸出了左手。我的左手掌里,是两枚短小浑圆的白色粉笔头。

你一你这是什么意思?黄眼儿猴脸儿吃惊地看着我,忘记了冷风正在通过所有的缝隙进入他肥大的棉袄。

你吃不吃?我向他跨近了一步。

不吃。

黄眼儿猴脸儿向后退去了一步。但积雪的阻力影响了他的移动,空气对我的拳头则没有构成障碍。我蓄谋已久的右拳沉重而准确,击打在他冰凉的左脸皮肤上,发出一记闷浊的声响,如同粪便从高处进入粪水中的动静。黄眼儿猴脸儿摇晃了一下,双脚在滑润的雪地上交替蹬踏,虽然很不情愿,可还是仆倒了下来。澎起的雪霰溅到了我的脸上,那种奇异的清凉让我难以描述。

黄眼儿猴脸儿站起来时,平坦的雪地出现了瑕疵。我把左手又一次伸了过去。我说:

把它们吃下去。

黄眼儿猴脸儿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就像一坨凝固的猪下水,但却于瞬息之间把我给迷惑了。受到了迷惑的我迟疑一下。结果就在我的迟疑行将转换成新一轮的进攻时,手疾脚快的黄眼儿猴脸儿已经开始了反击。他是斗殴打架的行家里手,他精通此间的所有规则。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就已经打得我无力招架了。他手脚并用,上下齐进,使得我趔趔趄趄几番险些摔倒。但毕竟我是有备而来的。正当黄眼儿猴脸儿的拳脚变得得意忘形之时,我的锋利的水果刀已经划开了他肥大的棉袄,使他没有内衣防护的肚皮在我刀尖的连续进逼面前不得不开始了一阵阵抽搐。我抓住时机,再一次把他打翻在地,使他倒在雪地上的频频躲闪就像一只水筒的滚动。我的仇恨都集中到了脚上,他的屈辱则全部汇聚在口中:

别打了别打了。我吃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这时我发现我手中那两枚子弹似的粉笔头已经不知去向了。第二天上课,黄眼儿猴脸儿向语文老师做了公开道歉,这不仅让全班同学大吃一惊,连语文老师也感到不可思议。语文老师没有要求黄眼儿猴脸儿做出更多的解释,甚至她忘记了应该让黄眼儿猴脸儿坐下之后才能够讲课。她失神的笑容看上去很虚假,机械的嘴唇在咀嚼拗口的古文时,发出的声音像枯树一样萎糜空洞。我知道粉笔头的击打对她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晚上放学之前,教室里幸灾乐祸的目光把我围困起来,就像空气扑向一根奄奄一息的蜡烛。于是我预感到了,在学校的院墙外边,一定会有一次针对我的拦劫报复,而那将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武装团伙的上乘表演。对于单枪匹马的我来说,明智的选择是等待天黑,利用黑暗的掩护和他们的厌倦。而此时,校园之内是我的天地,校园一角的教师独身宿舍则是我下意识的目标,担忧和依恋只能把我牵引到那里。因为黄昏尚未完全结束,暗淡的天空里还残留着一抹灰白,所以窗玻璃上的霜花也就依然朦胧疏淡,提供给我的图景便也离奇怪异。我能看到,孤立在室内的语文老师头发凌乱,喘息着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幽深的洞穴。就此看来,如果把她的头发认作是某种鸟雀的窠臼,那么她的嘴巴便是鸟雀们出入的门户。此时,她额际上的汗水正在汩汩流淌,争先恐后地滴落在她单薄的衬衣上,于是她突出的前胸便显出了一种过分的溽湿。在溽湿的下面,在她的腰间,则如同铠甲一样,稍微偏低地并排系着两条宽宽的腰带。由于勒得过紧,那两条腰带几乎嵌进了皮肉,使她的身体看上去更像两截东西勉强的组合。她就是以这么种滑稽的形象,一会儿像前一个晚上那样用双拳击打腹部,一会儿又像夯实地基一样在水泥地面上使劲蹦跳。当然在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全套动作的过程之中,瑟瑟发抖的我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在我的心里,能够感觉到一群兴高采烈的老鼠在腐朽的木石间的咬牙切齿。

这样的场面在我后来的几天里目睹,没有变化的雷同演出终于使我由开始的惊心动魄转变为后来的索然无味了。当事情发展到期末考试的前一天,那场执拗的复仇到底与我失之交臂了以后,我才意识到,我逃脱复仇的代价只能是语文老师适时的死亡。

黄眼儿猴脸儿是锲而不舍的,他把在校园外边对我的等待当成是一种幸福的享受。随着我躲避路线的一天天减少,他劫持成功的可能在一加大。他的耐心让我烦躁,而每天傍晚观看语文老师日甚一日的自我折磨更让我厌倦。我被他们逼得无路可走了,不是自投罗网地去主动接受一顿拳脚的惩罚,我就得去提示语文老师她在我梦中的归宿。后边的选择过于辣忍,我无力完成;这祥,前一个选择便是我唯一的出路了。我走向惩罚那天天降大雪。第二天,我就要进行期末考试了,我得早些回家看书温课。当时,由于黄昏还没来临,我走出校门不远,就看到了几个隐匿雪中的熟悉身影。他们银装素裹的身体洁白无瑕,发现我时,每一张不辞劳苦的脸上都充满了喜悦。我们不无羞涩地互相靠拢着,我们犹疑的神态和踌躇的脚步都有些虚伪,就好像电影中失散了多年的亲人的相认。最后他们站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扇子面形,我被包围在当中,处于一柄折扇的根部。我没有表情地看着他们,我只能漫不经心地设想着第一拳或是第一脚应该从哪个方向向我袭来。可是我看到站在扇形弧顶的黄眼儿猴脸儿冲我笑了起来。他伸出的双手缓慢乏力,似乎并不能对我构成威胁。他干瘦的拳头蚌一样张开,每只手掌里,都有两枚浑圆的粉笔头在微微滚动。我看到,在他两只手掌的根部,在粉笔头缓缓滚过的地方,那种被烟头烧过的不规则的疤痕,分别又多了两个。两个难看的小三角形,在他的两个手掌上神经质地不时跳动。黄眼儿猴脸儿手向上抬,他让那四枚已经被手掌捏攥得黑黢黢的白色粉笔头距我的嘴唇近在咫尺。他说:

你吃下去,你吃下去咱们就算完事了,怎么样?

不!我说,我不吃!

那你宁可挨揍了?

我宁可。

我说完闭上了眼睛。我能感觉到肥大的雪片落在脸上的那种温凉和。我知道这时候击向我的第一拳或第一脚已经划开了空气和雪花,正在按照固有的空中轨道朝我快速运行。我身上的肌肉已经紧张得像一池出炉的铁水了。然而,恰巧在这时,关于语文老师的消息随着朔风的呼晡传了过来,感受到了那股朔风的所有打手,都发自内心地打了个大大的寒战一快来人呀,语文老师自杀啦……

这样的消息比较怪诞,对于一群正要投入斗殴的男孩子来说,显得既不真实又有些扫兴。所以当我头脑清醒地提出问题时,他们一对对僵硬的拳头和一只只绷紧的脚掌早已变得无所适从了。我问:

语文老师是服了……

对,语文老师是服了……

黄眼儿猴脸儿他们涌向校园,他们忘记了应该对我进行的惩罚。结果在漫天飞飘的大雪之中,我以死相争的站立立刻失去了意义。失落与孤独让我怅惘不已,我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这一夜过得比较平静,躺在高高的床铺上边,我酣眠无梦。

7.学习遗忘

也许与天气有关。春节前夕,父亲和母亲都变得愈加忧心忡忡起来。他们手上那副算命用的扑克纸牌,已经陈旧变色,就像一些稠黏的米粥,软沓沓地流淌着他们无法排遣的重重心事。不过尽管他们忧郁的形式大同小异,可我还是看得出来。父亲和母亲期望牌面所告知的结果其实南辕北辙:每当敦厚的父亲欢呼雀跃时,神经质的母亲就会愁肠百结;而一旦傲慢的母亲得意洋洋了,窝窝囊囊的父亲便要萎糜不振。当时,所有的家庭都在兴高采烈地购买年货、缝制新衣、街上残存的积雪早被骚乱的鞋底踩得肮脏不堪了。可是只有我们这个家庭,像坟墓一样死气沉沉。

首先发现了问题的自然是父亲。由于忧郁气氛的长期笼罩,他不得不总像步入雷区那样噤若寒蝉。他对母亲说话时仿佛是在摇尾乞怜:咱们这个样子大概不行吧?你看看别人家,多红火。咱们也得过年是不是,那些事情放到年后再说算了。

可母亲的声音则总是果断而坚定。她不屑地看着父亲留在窗玻璃上虚弱的影像,嗓子里如同有两块金属在生硬地磕碰。她冷冷地说:你看他们干什么,全是穷欢乐。任何表面的假像也骗不了我,我知道,他们的骨头早都沤烂了,不过是硬撑着而已。

父亲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母亲说:最后算一回决定怎么办。最后一回,年三十晚上。母亲胸有成竹地转过身来,开始率领父亲和我迎接年三十晚上的决定性时刻。

年三十那天有一个和煦的晚上,黑暗的窗外鞭炮齐鸣,刺鼻的烟尘犹如蛇的游荡。在我们家里,父亲和母亲端坐桌前,他们脸上交替变幻着的神色,能使人想到他们是在极其认真地玩一种互为失主和窃贼的游戏。他们一遍遍把丑陋的扑克牌洗得唰唰作响,让四只充血的眼睛瞪得比灯泡还要明亮。他们紧张的呼吸毫无节律,而痉挛的手指则苍白祜槁,犹如蚯蚓奔突一样蠕动不止。

你来吧。父亲说。

你来吧。母亲说。

他们互相谦让着。但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他们的谦让,并不代表友好和礼貌,深深的敌意已经在他们的脸上抽出了枝芽。对于他们的游戏,我当然不感兴趣。此时,饥饿和黑暗早已让我无精打采,我躺在我的床铺上昏昏欲睡。下铺的两上弟弟还在喁喁悄语,他们讥诮的目光穿透床板,刺在我的脊背上引起了一阵阵疼痛。我断定他们一定是在议论我什么,可我知道,我并未曾伤害过他们一丝一毫。我请求他们闭上眼睛,停止诅咒。我说在这样一个饥饿而黑暗的除夕之夜,你们应该让我睡一个好觉。后来他们满足了我的求告。他们肯定也想明白了,不管他们两个人是合二为一也好还是一分为二也好,从本质上说,他们的境况也和我一样。于是他们说祝我春节快乐,就也像我一样进入了梦乡,并且在漫长而沉实的睡梦之中,他们如出一辙的斑白须发,也开始了枝繁叶茂的茁壮成长……

父亲把我叫起来吃饺子时,已经是大年初一的子时零点了。望着已成既成事实的年夜饺子,我拿不准是否应该向父亲问好拜年。这时我的房间里闪亮着昏黄的白炽灯,窗前的桌子上,酱油、大蒜、米醋和热气腾腾的水煮饺子一应俱全。那些灰突突的饺子被满满地盛在一个大盘子里,看上去,就像死去的蛤蟆朝上翻挺着肚子,拥挤在已经干涸了的池塘里边。这样的联想毫不留情地削减着我的食欲和热情,于是我索然无味的机械啮咬和漫不经心的唇舌翕动,都近似于某种藻类在水底的凄楚飘摇了。黏湿的面皮粘住了我的牙龈,未熟的肉末挤满了我的牙缝,我的整个口腔壅塞肿胀,感觉上的不适比饥饿还要乖张。浑身面粉的父亲慈祥地望着我微笑,绣满梅花图案的围裙马马虎虎地系到了他的胸前,就如同小孩的围嘴或者女人的胸罩。父亲一脸神秘地冲我面前的盘子指指点点,粗大的手指几乎戳破了一只异样的饺子。

吃这个,吃这个。他做作的笑容后边一派辛酸。

我饱了。我说。你吃吧。我看了他一眼。我试图离开桌前重新回到我的床铺上去。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再吃一个,一定要把这个也吃掉。父亲的手指坚定不移。父亲的表情愚蠢可笑。

我不好让他过于扫兴。这毕竟是过年吧,我囫囵着将那个饺子使劲吞下。

慢点慢点,看有什么没有一把里边的东西吐出来。父亲连连比划着,夸张得有点手舞足蹈。

我挑拣着吐出了饺子里边的异物,一颗瘪瘪瞎瞎的花生米和一枚凹槽嵌满泥垢的一分钱硬币掉到了桌上。

嘿,大儿子,你真棒。你是个有福的人哪!你知道吃着这东西是什么意思吗?从今往后哇,你是又能升官又能发财喽。父亲的笑声这时自然了起来,有一些沙哑,但很真实,像破锣一样嘈杂宏亮。

我说:你今天怎么这样——是有什么事吧?是关于我的事吗?

父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得出来,他是那种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的人。我利用他这弱点,愈加使劲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果然他懵了。他为了掩饰尴尬,埋下头去冲饺子发难。饺子当然也不是好惹的,他的嘴里刚刚装进去第三只饺子,黏湿的面皮和未熟的肉末就使他伸长了脖子酱红了脸腮。后来是凭借我端给他的一碗浆糊似的饺子汤,他的肠胃才通达顺畅的。

我说:你就说了吧,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过年过年,咱还接着过年。

我说:你说吧,没关系,我看出来是出什么事了。

他想了想说:行呀,既然你看出来了,那说就说吧。是这么回事,我和你妈定下来离婚了,刚才她已经走了。现在这家就是咱爷俩……

此刻外面的鞭炮声全都嘎然止息了,所以父亲的嗫嚅显得清晰而准确。我已经渐渐记了起来,从我起床之后,就既没有看到过母亲的身影,又没有听到过母亲的声音。我完全忘记了家中还应该有个母亲这一事实。我总是想不到母亲,这带给我不少麻烦。尽管母亲从不为此而对我责难挑剔,但自责依然常常使我愧疚不安。看来以后就会好了,因为母亲已经不会再在这个家里出现,我便可以省却许多针对她的繁复礼仪和自艾自怨。这时的屋内,寒冷正在回升,回升的寒冷控制了气氛,使屋内和室外一样重叉寂然无声。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热烈的年夜与我无涉,它只是一道算命扑克的诡谲牌局:一旦牌明了,除了牌面确定的意义,其他期望便只能自然消亡。现在,在我身后,在灯光如泣如诉的照射之中,开始衰老的父亲正呆呆地看着我,而我则愣愣怔怔地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一片漆黑。天上不见星光月色,地面没有风声树音。透过浑浑噩噩的一片漆黑,只有街路对面那幢巨兽般蜇伏着的建筑,正影影绰绰地向我逼压而来。那巨兽的嘴巴是一个直对着我的窗口,以吞噬的形状大大地张开着,显示了一种骇人的幽深与空洞。我畏怯地收回了苍白的目光,我用眼睛寻找着父亲。此时父亲正坐向那张曾属于两个弟弟的简陋的下铺。父亲下坐的动作异常艰涩,在他臀部沉重的拍击之下,弟弟们的床铺上久蓄的灰尘开始了缓缓的升腾。不一会,升腾的灰尘淹没了整个房间,整个房间便弥漫出了一种腐朽的气息。

我说:我明早天亮就走,行吗?

父亲说:过完十五……起码得过完初五,我哥他们乡下讲这个……

我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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