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坐在沙发间,视线胡乱投向四方,绝不交集,心中各怀心事,一言不发。
叶小叶把仍在萎靡中的红蕾抱进了里间,身形来回穿梭,端了一盆热水,又拿了几块毛巾,然后轻轻掩上房门。我下意识地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一路尾随她忙进忙出,直到房门咔哒一声锁上,才浑身一抖,蓦然回过神来。
“那个,唐处,有个意见,不知当提不当提?”
“哦?有什么意见?你提,尽管提,不要捂着,有问题要及时交流才好嘛。”
“……好,那么我就说了。”我提了提气,酝酿一下措辞,“容我大胆说一句,我觉得唐处你的决定不是十分妥当。红蕾虽小,毕竟是个女孩,我和贾都是……呃,目前暂时都是单身汉,放她进来和我们住一起,是不是不大方便?”
和那小丫头住一起?别开玩笑了!赶快把她送回家才是正理。我可敌不过她那刀子般的嘴,还是交给她父母来管教才对。
“哦?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啊!你们这里阳气过盛,还有点暮气沉沉,有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住进来,不是正好调和调和吗?”
“……再暮气我们也是男人吧?而且还都是久旷之身!我可是被人称作怪叔叔的存在!如果唐处你硬要安排她进来,也行,不过我绝不保证她的人身与贞操安全!”
“呵,这个我倒是很放心……”唐吉诃德十指交叠,托在下巴前,饶有兴致地扇动,“关于贾君,我一点也不担心,热恋中的男人很安全;至于你嘛,商秋……说句真心话,我觉得完全没有威胁性,你即使有那个色心,也没那个色胆……”
“……”
我极力克制着掐死他的冲动,扭头看了贾一眼,贾点了点头,开口说:“唐处,我也觉得,红蕾和我们一起住不是很好,希望你再斟酌斟酌。”
“嘿嘿嘿嘿,”唐吉诃德发出一阵暧mei的低笑,“贾君呀,你是害怕二人世界被打扰到吧?放心放心,我看过了,你们这屋隔音效果很好,只要关起门来,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贾的脖子一下涨得通红,颈动脉鼓起老高,脑门差点就要冒出烟来,我看着他的窘相,心里都忍不住为他难受。这让我再次肯定了一件事:唐克德这家伙果然是人类公敌,有机会一定要铲之而后快!
“唐处,你这话太过分了!”
林静砚终于也按捺不住,出声抗议。唐吉诃德“啊”了一声,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噢,看来大家都有点不同意见啊?这就棘手了……那好吧,那我们就发扬发扬民主气氛,大家举手表决一下:赞成红蕾留下的举左手,不赞成的举右手,如果结果持平,就按赞成处理。”
我和贾立刻将右手高高举起,唐吉诃德则施施然半抬起左手。三人六眼齐刷刷往林静砚身上投去,静待她的意见。
林静砚低眉顺目,双手纹丝不动,什么表示也没有。
我立刻敲了敲茶几:“一赞成,两反对,一弃权。”
“啊……真棘手啊……”唐克德惊讶地瞅了林静砚好一会,懊恼地叹口气,托了托金丝眼镜,不甘不愿地嘟囔,“没法子,那么只好这样了……我宣布,这次民主投票的结果是……”
“你快说!”我得意洋洋地催促。
“这次表决的结果是……红蕾从今日起,寄住在商贾二君家中!”
“你大爷!!你不是说民主表决的吗!?这是什么狗屁结果!?”
我猛力撑起上身,唾沫横飞冲姓唐的咆哮,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泰然自若说道:
“这就是民主集中制的优越性啊!你们负责民主,最后我来集中,两者不相干,啧啧。”
“……”
这次他实在耍得过了分,连林贾二人都露出极为不满的神色。就在我一挥右臂,能量骤转,即将爆发的那一瞬,唐克德那只依然半举的左手飞速滑落,一股重压翻涌而降,如同苍鹰搏倒小鸡,轻轻巧巧便将我按得跪伏在地!
我连一根小指头都抬不起来,浑身骨节格格作响,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竭尽全力才能忍着不呕吐。林贾二人失声惊呼,唐克德凌厉眼神一扫,其形有若实质,登时将他俩压的不敢稍动。
“商秋,如果你真的决定不肯接纳这小姑娘,也可以。”我听见唐克德在我头顶言道,嗓音无复之前那份戏谑,冷森森阴沉沉不带一丝笑意,“那我这就把她带回特六,召集研究人员,给她从头到脚,彻彻底底作个课题,好好剖析剖析她那身绝无仅有的宝贵异力!”
只听林静砚“呀”地一声低呼,显然是没想到小丫头也有一身超能力。
肩头忽然一松,压力尽去,我一骨碌翻身跳起:
“这……这事……你……你怎么会知道?……贾!?”
“我什么都没说!”贾言箴猛力挥手,焦急辨白。
“商,你大可不必怀疑你的朋友,确实没有任何人向我说过此事。”唐吉诃德冷冷地说,“只是你未免太小看了我而已。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是聪明人。”
“你……”
“其实我很希望你拒绝,真的。这小姑娘和你一样,并没有出现在我们的档案里,如果你坚持将她交给我,那现在正是一个补全资料的大好良机。”
“你、你想对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她的年级还小,异能尚未成型,不具备进入一线工作的条件。我只有把她带回去,交给研究小组监管起来,每天作些精彩绝伦的实验,细细分析她的能力。她那种奇妙的、强大的、充满生机的异能,我还从未见过,我相信研究小组的技术狂们也会相当有兴趣。”
唐克德那森冷的口吻,不像在谈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在描述一件没有生机的道具。寒意从胸口向上一路窜起,我不禁失声怒吼:
“你他妈敢!?”
“哈哈,我有什么不敢?天下事,有我不敢的吗?既然已经进入我视线范围里,你觉得她还有机会遁去吗?”
唐克德丢下这句,长身而起,迈步向里屋走去:“只是,你要记好,一手将她推开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你他妈站住!”
唐克德恍若未闻,跨出第五步。
“给我站住!”
第六步,前面就是房门。
“不许动她!”
第七步,手按上了门把,开始转动。
“OK!我接受!我接受!你赢了!就让红蕾住这里!”
唐克德缓缓转过半个脸,斜视着我:“你还是拒绝的好,不要勉强自己。”
“不,没有,没有勉强,我完全是自愿……哈哈,贾,你也是吧?”
贾言箴脸色苍白,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嘛!”唐克德突然呵呵大笑,冰川瞬间融化无形,满脸春风盎然,“哈哈哈,都是好同志嘛,富于爱心,尊老爱幼,很好很好,精神文明建设大有成效嘛!”
我按着胸口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砰砰狂跳,直觉告诉我,如果刚才我不改口,他真的会推开房门将红蕾带走,去搞那些非人道的研究。
“一个问题,你究竟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要我们收留红蕾?”
“哈哈,这个,无可奉告。”
“……那么,还有个问题:就这样将她留在这里,我们该如何向她父母解释?”
“哈哈,那个问题,已经不成其为问题了。”
面对我的疑问,唐吉诃德呵呵发笑,显得毫不在意。我正要追问,里屋门突然拉开,小叶闪身出来对大家说:
“红蕾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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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没有父母,”红蕾坐在床上,轻轻说道,“从我能记事起,就已经在孤儿院了。”
果然如唐克德所言,那个问题,已经不成其为问题……
“那么,小蕾,你怎么会在医院开上花店的呢?”
小叶温柔地抚mo着她的头发,替她揉搓发凉的手指。小丫头半闭着眼,软软靠在小叶怀里,似乎觉得极为舒服。
“嗯,我从小就跟其他孩子不同……跟他们不大玩得到一起。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都陆陆续续被认养走了,只有我还一直留在院里。后来,我年龄实在太大,已经不适合再待下去,看护我的傅阿姨就写了封信,推荐我到她的表姐,康德医院的院长罗太太那里。罗太太看了信,问我都喜欢干什么,我说我很喜欢花,于是她就让我在医院里开了间小花店。”
红蕾一口气说完,又有些气喘,小叶拍拍她的背,低声叮嘱她好好休息。我以拳支额,太阳穴绷得紧紧,心中叫苦不已:这回真是要坚持抗战到底了……小丫头现在住的,可是我的房间啊……
林静砚端着一具茶盘走进屋来,给各人分发饮料。我们拿到手的是清凉果汁,唐克德得到的却是一杯香浓咖啡。
“啊,不错不错,果然还是静砚你好啊,现在你没在我身边了,还真不怎么方便。”
唐克德赞叹了几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哎,我跟你说过吧,给我的咖啡要加糖,我最讨厌发苦的东西。”
“是,我记得。可是,可是糖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啧,有什么不好?”唐克德不屑地嗤了一声,“你们这些小女人就爱瞎想!这也考虑那也考虑,那人活着还能吃什么东西?真憋气,堂堂一个特六处处长,居然连带糖的咖啡都喝不到!”
“反正我不给你加糖!”林静砚忽然提高了声音,微微有些发怒,“你爱喝不喝!”
“唉,干嘛生气呢?不加就不加嘛!”唐吉诃德顺手将咖啡放在床头柜上,走到一边,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茵茵吗?我是唐哥哥哟~啊哈哈哈,当然,当然记着你哪,一秒钟都不敢忘哪!你在哪儿呢?噢,太好了,我马上也要去那里,你等我十五分钟,不见不散啊!”
合上手机,他笑嘻嘻对我们说:“那好,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好好安顿安顿,明儿一早我再来。静砚你也留下,不用回特六了,那里现在鸡飞狗跳的!”
然后他甩了甩手,迈起响亮脚步,头也不回走了出去。众人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沉默不语。我走过去,端起那杯咖啡,轻轻呷了一口,嗯,的确是很苦。
“其实还是挺好喝的。”我环视诸人一圈,笑嘻嘻地说,然后一口气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
林静砚一言不发,与我擦肩而过,一直走到客厅中间,才回头说了一句:
“我到天台上透透气。”
我怔怔地站立,听着她拉开门,然后又关上门。
“我说,商先生你去看看比较好,”小叶轻轻说道,“林小姐的情绪好像有些不稳。”
“噢?噢!噢噢!” 我这才醒起,咖啡杯一直拿在手里没放下,赶紧往柜上一搁,举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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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爬到楼顶,推开天台的门,秋季的阳光暖洋洋洒进来,照拂得人十分舒爽。我眯着眼打量了一会那天空,触目处碧空如洗,玉宇澄清,万里无埃。
林静砚趴在天台边上,双手抓住栏杆,上身向前俯下,伸展于半空。那头暗红色长发软软飘散在空中,遮住了她的脸,看不到表情。
我缓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拍了拍栏杆,她低低嗯了一声,道:“商秋吗?”
“是我。你不要做这样的动作吧,很危险的。”
“没有危险啊,这样很好玩耶!”
她一边说着,上身一边在半空晃动,长发波浪般起伏,赏心悦目。我的心立刻揪紧起来,愁眉苦脸看着她这举动。
“啊啊,对了,问你个事,”我低声嘀咕,“以前聊天的时候,你有好几次提到个‘他’呢,那是你朋友吗?你好像很关心他的样子。”
有意地把话说得含糊不已,其实明明很想她听见,可又唯恐她真的听清,脸上一副满不在乎、信口开河的表情,心脏却在不争气地狂跳,一会儿期待她确认,一会儿又希望她否定。
“啊,有吗?”女孩一甩长发,从栏杆上直起身子,“没有吧,哪有什么他,你听错了。”
我不禁有些泄气,这女孩耳朵可真尖,都已经尽力说得那么含混了,她居然还能听个一清二楚。不过,总算是成功的把她拉回来了……
“呃,难道真是我耳鸣了?”
“没错,肯定是你耳朵不对!”
林静砚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嘴角抽搐了一下,垂头丧气。怪不得人家都说,绝对不能跟女人摆事实讲道理……
“嗯嗯,不说这个了,换个话题吧……那个伍岩真是古怪,干嘛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敌意?你也看到了,他那蛮横的态度,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我又没招他惹他,挖他祖坟,抢他老婆!”
“你呀!”
她扬起皓腕,干脆利落就给了我一记爆栗,下手又急又狠,敲得人眼冒金星。
“嘴巴还是厚道点吧,不会有人说你无能。”
我捂着脑袋,痛得泪花泛起,林静砚却将我抛开不理,一手支肘,一手托腮,放眼青空喃喃自语:
“其实以前伍副不是这样的人……你没有见过他的笑容……他的笑容很和蔼,很亲切,一眼看过去,会觉得心底每一处都暖烘烘烫起来。他以前是个很古道热肠的人,经常不声不响帮大家解决难题。当年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小丫头,正是伍副把我从老家带出来,带进六处,推荐到唐处身边。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这个林静砚……”
“……”
如果有谁没见过“嘴里可以塞下一只鸵鸟蛋”是啥样的话,那么现在看看我,保证立刻可以得到最生动的注解。就算阉了我我也绝对不信她描述的对象会是伍岩!还是说莫非我真有耳鸣,会幻听到一些从来不曾真正存在过的话语?
“我、我觉得吧,静砚,你是不是搞错了话题?我们讨论是伍岩,不是唐处……”
“哈,唐克德?那个男人?哼,哼哼……我跟你说,那个男人,你别看他总是和颜悦色、笑意可掬,乐呵呵一团和气,其实都是幌子!他根本就是个又自负、又高傲、嘴巴刻毒、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人,做起事来却又优柔寡断、磨磨叽叽,当断不断,还爱四处滥情,寻花问柳,从来也不重视别人对他的关心!天下男人里,没有比他更差劲的了!”
“……”
这次我彻底的一脸黑线,认认真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确实幻听。明明当林静砚见到唐克德,总会是笑靥如花,从心底里高兴出来的样子,怎么也没料到她居然会怀有这么大的怨念。
“呃,呃,那也不一定呐……”场面有点尴尬,我仓惶开口,搜肠刮肚想缓和下气氛,“……比如说,我就是个比起唐克德来差远了的人呐!虽然他的确是让人不那么……嗯,不那么啥的,但不得不承认,他非常非常的强……我刚才被他压制得透不过气的时候,心里甚至忍不住在想,说不定他只要随便动一根小指头,就能轻轻松松把我碾成渣了……”
“男人差不差劲,和强与不强无关!”林静砚想也不想,脱口就说,“商秋你不要自己小看自己,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比起唐克德,强上太多了!”
“谢……谢谢夸奖……”
“嘿嘿,这不是夸奖,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呃,啊,这个,那个……”
见鬼,脸怎么烘烘在烧?以前在公司上班时也和女同事们说过不少笑话,从来没有哪次会像今天这样局促。
“不过,我现在决定,要和你这个好人比一比,把你和贾君都压住!绝不让你们超过我!”
“啊!?”
“因为……”女孩声音渐渐放低,仿佛是在对自己的心灵倾诉,“因为我不能每次都靠你们来替我拿主意……想想啊,如果没有你们,我连自己的人身安全都不能保证……”
“嗨!我说什么事,这男士为女士服务,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你又何必介意?”
“正常个鬼!!谁说女人一定要靠男人才可以!?”林静砚猛地圆瞪双眼,双颊涨得通红,“在哪儿跌倒的,就要在哪儿爬起来!我才是组长,我要负起自己的责任!我不要再看到你们来替我挡住危险,不要再看到你们来替我承担责任!商秋,在医院跟你说过的那句话,我现在就收回!现在我重新告诉你一次:这个组长,只有我来当才可以!”
风从天台上拂过,擦着我的脸,捉起她的发丝。她骄傲地站立着,长发飞扬在身际,像正开屏的孔雀。有一缕发线从她腮边掉下来,被嘴角紧紧抿住,妩媚而又英气。
真是……像仙子一样……
忽然觉得,有一些些……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