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色早已大亮，抬头看了看头上挂钟，赫然已经十点，昨天离去时言之凿凿，声称会在今早前来探视我们的唐克德大人依然踪影未现。我冷笑两声，揉揉惺忪睡眼，从沙发上爬起身来。
没错，是沙发。从红蕾姑奶奶进驻我家那一刻起，我就已被无情地剥夺了睡床的权力，只能卷起铺盖到客厅沙发上厮混。记得以前见过一个成语，叫“鹊巢鸠占”，向来只知其义不知其感，今儿可总算是见识到了……感想只有两个字：可恨！
“唐克德唐克德，谨向你家十八代祖宗致以诚挚的问候！”咬牙切齿吐出以上祝词，跑进卫生间舒畅了一回，犹觉意犹未尽，提起厕通一阵乱捅，“少商捅、少冲捅、商阳捅……”
捅着捅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丢下棍把大叫一声，旋风般冲出去，一脚踹开贾言箴卧室房门。真是忙得昏了头，事情一多人就犯浑，从昨日脱困到现在，居然都没人醒起给叶妈妈去个电话。该死的，医院出事闹得那么大，老太太没有可能不知道，这亲生女儿整整一天两夜音讯杳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别把她急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才好！
我的卧室比较大号，于是三位女士全部挤在那厢，倒便宜了贾这奸贼，自己一个人睡得舒舒爽爽。我蹦上他床铺，一把揪住他耳朵，将他从美梦中扯出：
“呔！小子！你快活了吧！？别忘了你丈母娘！”
贾言箴浑身一抽，立刻睁眼跳了起来，嘴角流涎望着我发呆。我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拍在他脑勺：“看看看！还看你个鬼！快给叶妈妈去电话！”
“等……等我披挂整齐……”
“你真他妈穷讲究……”
等他磨磨蹭蹭西装革履穿戴完毕，时钟指针已直指十点三十，我不耐烦地抡动脚掌，使劲拍打着地面。在我目光逼视下，金田一大人含羞怯怯拿起了电话，吞了口唾沫，伸出颤抖五指缓缓戳向键盘……
“你倒是快拨啊！”
“我……我不知道电话号码……”
“……”
一通连踢带踹伺候，贾言箴狼狈不堪地滚到客厅，敲起三女房门。过了一会，房门拉开条缝，露出红蕾俊俏的面孔，她只瞄了贾一眼，就扭头往房内喊：
“叶姐姐，请早问安的来了！啊，脖子上还吊了根带子，打扮得老正式呢！”
我噗一声就笑喷出来，蹲下身使劲锤打地面，将木地板擂得咚咚作响。一只纤手从门后伸出，拧住红蕾脸颊，也不管她惨叫呼痛，倏地就把小丫头片子扯离门前。
门缝渐宽，小叶微红着脸侧身闪出，小声询问贾的来意。贾结结巴巴把我的话复述了一遍，小叶登时瞪大了眼，一手掩嘴，连声喊道：“哎呀！哎呀！天呐！天呐！”
“别天啊天的了……”我挖着耳朵，懒洋洋说，“你赶紧告诉告诉他电话号码吧，黄花菜都快凉了。”
小叶赶紧凑到贾耳边，低声说出一串数字，贾废物浑身僵硬，一副目不斜视的孬种样，地下室内那股果决气势荡然无存。小叶话音刚落，他就将脖子一缩，收回头颅，一溜小跑跑到电话前，喀嚓喀嚓一气狂摁。我和叶小叶两人四眼直勾勾盯着他，只见他站得标枪般笔直，脸色肃穆，双手微微颤抖，整个一行将就义的壮烈相。
“兄台，打个电话而已……真要见了对方家长，你还不得趴下？”
过了好一会，贾缓缓扭过头来看着我俩：“电话没人接……”
小叶“啊”了一声，满脸尽是惶急之色。我赶紧一边挥手示意她放松，一边追问贾：“你确定没人接了吗？多等等看，也许是叶妈妈一时没听见。”
“不可能……都响了快两分钟了……”
“妈……妈妈她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小叶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些摇摇欲坠，贾赶紧踏上一步扶住，关切之色溢于言表。林静砚和红蕾此时也收拾整齐走了出来，聚在他俩身旁，温言宽慰。我嘴里啧了一下，脑中飞转，琢磨叶妈妈可能的去向，还没来得及理出脉络，忽听铃声叮咚，有人在外叫门。
走到门镜边觑了一眼，只看到唐克德一张脸正紧紧凑在镜前，被镜面扯成滑稽可笑的大头。我哼了一声，将门拉开，唐克德搓着鼻梁走进屋内，团团环视大家一周，朗声笑道：
“各位早啊，气色都不错嘛！”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点了点头，以示感谢他的问候。无论如何，面子功夫总是要做的，我并不想成为第二个伍岩。
“不过，怎么你们都一副深沉相？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嗯，是关于叶……”
林静砚刚刚才开口，唐克德“哎呀”了一声，回身拉开大门，顺手理了理衣襟，态度温和地轻声招呼：
“老人家，请进来吧，外面有些冷。”
一位老妇人出现在门前，相貌和蔼可亲，眉目间笑意盈盈——那不是叶妈妈还会有谁？
我和红蕾同时大叫一声，伸手指着叶妈妈发楞；贾言箴傻傻扶着小叶，浑身绷得像根张满的弦；小叶张了张嘴，想对母亲说点什么，忽然脸上一红，又将头低了下去；林静砚从未见过叶妈妈，对我们的反应大感好奇，眼光来回闪动不止，眉宇间若有所思。
叶妈妈迎着众人目光走进屋来，唐克德跨前一步搀住，顺手接过她脱下的外套。老妇人笑望他一眼，微一颌首，然后举步踱到贾言箴身前，仰头细细观察。
一时之间，房中落针可闻，贾言箴那焦灼呼吸声清晰无比，如风箱急促鼓送，听得人委实难过。
我按着太阳穴，无奈地看着损友被那目光来回拷掠，却是爱莫能助。这丈母娘瞧女婿，果然是越瞧越有趣……
终于听到一声干咳，贾松开搂住小叶的右手，向前缓举，想要作个问候的手势，嘴里结结巴巴嗫嚅道：“叶、叶妈妈……”
“嘘——”
叶妈妈举起左手，食指轻轻贴在嘴唇上，略摇了摇头，将他满腔罗嗦噎回肚里。一片沉寂中，老人双掌缓抬，左右而分，一手拉住贾右手，一手拉住小叶左手，然后坚决地一合，将这两只手牢牢按到一起，用力地、用力地捂紧。
三人四手，紧紧交叠，起初不住颤抖，然后渐渐凝定，最后交相拥握，不分你我，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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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阳台，翻手将推拉门关拢，客厅里欢快嘻笑声乍然低落，只能隐隐约约听到红蕾淘气的叫喊声。
“嗯，唐处，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唐吉诃德的目光全凝聚在楼前花圃中，口中自言自语，“鲜花，究竟是什么颜色呢……”
他吁了口气，将目光从花圃中移开，探手到怀里摸了几摸：
“嗯，我作主拍板，对你们俩的考查完毕，这是给你俩颁发的证件，好好收着。虽然只是一个小本，有时也能起到关键作用的。”
接过证件，翻开黑色封皮查看，那本里并无内页，只是用塑料薄膜夹了一块长方形的箔片，上面刻了些字迹和图案。箔片的质地很奇怪，不是金属，却又带着金属的光泽；也不是塑料，却又如塑料般轻便。
抽出一张箔片，举到眼前细细打量，见上面印着贾的彩色头像，头像左边有一排宋体字：“姓名：伊墨迹”。我“咦”了一声，赶紧把另外一张箔片也剥出来，那张上面则是印着我的头像，旁边依样画葫芦列了五个字：“姓名：亚梅德”。
“这是什么？怎么搞些伊呀亚的出来！？”我瞪着唐吉诃德，晃动手中箔片。
“嗯，帮你俩起了个化名，将来便于行动。”唐吉诃德微笑着答道，“这证件基本上是对外使用，所以不能做得太老实，以后会补发一份内部证件的，那上面将会印下你俩的真名。”
我注视他良久，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于是点点头把证件收了起来。
“还有件事情，说起来也许会比较煞风景……”
转身欲离开时，唐吉诃德忽然又开口说了一句，立刻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去。我用询问的眼光盯视住他，他却手搭凉蓬往外远眺，卖起了关子：“哎呀，好风景啊好风景！”
一片水泥森林，风景你个鬼！
“唐大人，拜托，有话就直说吧，现在兜呼啦圈已经不流行了！”
“嗯嗯嗯，”他在鼻孔里哼哼，又慢条斯理张望了好一阵，“商君啊，敢问一下，在你心目中，贾算是个什么样的朋友呢？”
不知道姓唐的东拉西扯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不过想了想，我决定还是回答这个问题：
“贾嘛……简单的说，是个废物！平时好吃懒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点家务都不会做，完全要靠我来照顾！脑筋还特爱跳线，时常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热衷于搞什么逻辑推理，捏造海量名人名言，根本就是在罔顾现实，一门心思钻牛角尖！最可气的，是还爱自己给自己下些莫名其妙的枷锁，把心意禁锢起来一点也不透露，如果这次不是机缘巧合，不知道那废物还要在壳里藏多久！”
“呵呵，看来你忍了他很久嘛。”
“当然！如果我是在老美那儿过，早就爆了他的头！”
“是吗？”唐克德嘿然反问，脸上挂着颇堪玩味的笑容，“可我怎么觉得，如果有必要，你会愿意帮他做一切事情呢？”
“胡说八道！我才不会！”我狠狠挥手，矢口否认，“至少泡妞养家生孩子我就绝对不会替他做！”
“是吗？那真遗憾，看来你是不会出力的了……”唐克德摊了摊手，“本来我要说的事情，正是和叶贾二人有关……唔，当我什么都没提过吧！”
“你等等你等等！你说什么！？和他俩有关！？”
“哦，已经没什么了，反正你不会关心。”
“那我现在关心一下不可以吗？”
“不要勉强自己嘛！勉强是没有幸福滴！”
“立刻告诉我！！！”
我愤怒地咆哮起来，有一种强烈的被戏弄感。唐克德摸着鼻梁，奸笑不已，等我吼够了，才施施然向客厅里指了指，说道：
“看看，多么美满幸福的一幕啊，连我都能感受到那其乐融融的甜蜜呢！不过可惜的是，连你在内，诸位好像都忘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唔，就是……”
姓唐的又顿了顿，深深盯了我一眼，目光邃远幽深，仿佛要一直看进我心里去！
“……就是：叶小叶女士，目前仍是黄仁纯先生的法定妻子！”
“切！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悬起的心顿时落下，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冷笑着说道，“那条畜生不过****运好，逃过了法律的制裁，被当成受害者看护起来，勉强捡了条命罢。就他那半身不遂的身板，还能霸占住人家女孩不成？照婚姻法规定，直接把离婚申请往民事法庭一递，就结了！”
“正常情况下，的确如此……”唐克德拍了拍胸口，“然而现在却有些变数……”
“什么变数？”
“据我所知，黄家现在似乎不打算对叶小叶放手了。”
“那不可能！”我一跳八丈高，“黄家就没对小叶在意过！整个巴不得把人家赶紧撵走的样子呢！”
“你说的没错……至少在二十四小时以前是没错的。”唐克德摘下眼镜，呵了口气，摸出绒布细细擦拭，“不过就在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个意外。”
“什么？”
“昨晚，我和秦汉秋……嗯，就是你们认识的，市公安局那位秦副局长见了一面，她告诉我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城南派出所昨夜拘留了一名犯人，据说是个头脑发热，居然跑去黄家意图敲诈的家伙。那倒霉蛋手段实在太嫩，东西被黄家白拿了不说，还吃了一顿胖揍，给扭送到了派出所。”
“这和贾言箴叶小叶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你知道那个倒霉蛋的身份吗？我告诉你，他就是在大娱乐城供职的保安之一，他的职责是坐在控制中心监视娱乐城内所有的摄像镜头，月前出事那天，恰恰好是他当值！”
心头一跳，结结巴巴问道：“难……难道说……”
“没错，他利用职务之便，私自录下了黄仁纯与螳螂勾结、以及你和贾痛殴黄仁纯的全部影像，拿去黄家意图大大的讹诈一笔，却未曾想到丢了夫人又折兵。真是个可怜虫，据秦局长说，那倒霉蛋右腿都给打断了。黄家还放了狠话，如果他敢在人前人后乱嚼黄二少的舌头，就打断他的四肢……”
再也无心听他的喋喋不休，把手指放在嘴里轻咬：“嗯，该怎么办呢？”
“呵呵，好好想想怎么应对吧！”唐吉诃德终于擦完眼镜，重新戴上，“我估计，黄家很快就会有动作了。以他们的消息渠道，要得知贾和叶的关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俩可是在百余名警察围观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热情拥抱来的呢！”
“……那你倒说说，该怎么应对？”
“你爱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唐吉诃德突然一声低喝，语气极是凌厉，眼角有道森冷光芒猝然闪过，“总之，别给特六丢脸！”
“呃！？”
“如果你连自己的朋友都保不住，如果贾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这样的废物，我要来干什么？趁早给我滚出特六！”
“……”
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居然会是这样的表态。就在我目瞪口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的时候，他又压低了声音，轻轻说道：
“反正将要去捅篓子的是亚梅德与伊墨迹，跟商秋与贾言箴有什么关系？”
我傻傻看着唐克德，脑袋稀里糊涂乱到彻底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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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吉诃德举手在栏杆上一按，飞身跃起，轻飘飘落到院内。我目送他钻进车里，发动油门，一溜烟绝尘而去。
机械地转过身，拨开推拉门，客厅里那片欢声笑语又跃进耳中，呆看着众人欢喜的表情，却不知道该如何将现在面临的危境说起。
“妈妈的，什么鬼名字，什么伊墨迹、亚梅德……”
我喃喃叨念着那六字，一肚子怨气郁积。就在重复到第二十七次时，心头忽如电光一闪，赶紧抓出笔写下注音。然后，照着那注音我又念了一次：
“Yimoji（やめでいもじ），Yamede（止めで）……”（注*）
死一般的压抑中，我猛地昂起头来，仰天爆发出吐血般的怒吼：
“姓唐的！！我跟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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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やめでいもじ 就是“好爽好爽”， 止めで 就是“不要不要”。我想绝大多数读者都知道这两个词的出处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