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将手里的书简放回木架上，心不在焉的发了一阵呆。
平日，她最喜欢做的工作，就是帮管理书房的女官，回收公主娘娘们借阅的书简，每次遇到这种机会，她总要尽量在书房里磨蹭些时候，翻阅那些记载着历史地理，人物风情的书，这是她在皇宫中最大的爱好与消遣，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够真正忘记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全心全意投入到阅读的乐趣中，往往因此耽误了太多时间，受到女官们的责罚。
可是今天，她的耳边不停回响起钱贵妃与刘篆的对话，和心里关于大漠蛮夷的各种记忆搅和在一起，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担忧。
虽然平湖郡主生性爽朗，可毕竟是皇族千金，就连她这么一个低三下四的宫女，都无法想象该如何告别天朝京城燕都的舒适生活，远嫁到风似刀，雪如割的荒漠之地去。她不由一次次想起皇上的亲姑姑细香公主来，那也是一位高贵无比的皇室千金，却在远嫁的第五年便香消玉殒了。
莫愁背靠着木架坐下来，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平湖君主呢？也许凭着她父亲的面子，能为她挡过这一劫也说不定呀.....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门口传了过来，莫愁躲闪不及，只好藏在木架后面，她担心是值班的女官来了，如果被发现她还在这里磨蹭，没有去打扫偏殿的话，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可听那声音却又似乎是男人，她偷偷从木架中的空隙望出去，见两个人正走进书房里来。
“...我就跟他们说，天朝的女人怕羞得很，见着男人的面连头都不敢抬，不像我国女子，和男人打情骂俏是家常便饭！”“天朝乃是礼仪之邦，万民尊崇圣人教化，男女授受不亲是自古传下来的礼数，当然与贵国风俗不同了。”“我们那里到现在这个时令，就已经是天寒地冻，百姓毡房中一到夜晚，兄弟姐妹得抱在一起取暖，如果让我们也尊崇天朝圣人的教诲，每年冻死的人怕是不计其数了！”
果然是两个男人。其中那个黑色官服的俊秀青年，莫愁认出来了，正是白老将军的儿子白杰，另一个别说不认识了，就连他的那身打扮都怪异得很。
那是个又高又壮的男子，不论高度还是宽度都明显要比中原人多出一大截，长长的头发披散着，额上戴着一条镶嵌天青宝石的发箍，三十出头年纪，浓眉大眼，五官的轮廓也要比中原人深刻许多。他穿着一条亚麻色的粗布长袍，领口嵌着毛边，腰上系着一柄造形弯曲，装饰华丽的刀鞘，显然在进宫的时候被御林军缴了械。
只见他一踏进书房，就不住口的称赞起来：“乖乖！我乌鲁斯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别说是我了，恐怕就连我们的国主也没见过，我们王庭里有那么多男子，却只有国主的弟弟曾候珊大人喜好读书，这次拜托白大人带我来天朝王宫的书房看看，也正是他的请求，让我开开眼界后，回去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早就听说王弟大人虽然年少，却一心仰慕我朝文化，皇上已经下令，等你们回国时将赠送书简一千册，以示友好邦交之意。”“那敢情好啊！曾侯珊大人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的！”
白杰笑着领他到了一处书架前：“这里还有我朝史官撰写的《天朝志》，上面详细记载了贵国的风土人情，我们了解乌墫国的事情，就全靠看书了。”“我倒是觉得，坐在这里看破万卷书，还不如亲自走一趟来得方便。”乌鲁斯拿起一卷书简，又把它放了回去：“对了，白大人，我听人说，就连贵国女子也个个识文断字，出口成章，我一直不大相信，今天终于有机会问问你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圣人说，有教无类。”白杰将手统在袖口里，颇为自豪地说道：“在我天朝，就连沿街乞讨的乞丐都有向学之心，更别说蕙质兰心的女子，只要不是太过愚钝笨拙之辈，识文断字，出口成章并非难事。”
乌鲁斯大笑了起来，神情间似乎觉得他是在吹牛了：“今天你们的皇帝陛下在朝堂上答应我们，说会挑选一位身份高贵的公主，作为我们国主未来的右夫人，既然白大人你这样说了，敢情这位公主也能像白大人这样博古通今，文采飞扬了？！”“既然是我国的公主，那比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又要更胜一筹，乌鲁斯大人不必担心，一定是位知书达理的高贵女子。”白杰小心翼翼地说道。
莫愁听见又是在谈论和亲公主的事情，而这打扮怪异的男人似乎是位乌墫使者，心里不由又急又惊，脚下不留神踩到了一卷散落的书简，整个人从木架后跌了出来！
“什么人？！”白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瘦小的宫女。
“奴婢奉命在此整理书简，不想惊动了大人，请大人赎罪。”事已至此，莫愁反而平静下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原来如此。”白杰挥了挥手：“你先离开一会，我要陪使者大人四处逛一逛。”“是......”
“等一等！”乌鲁斯伸手拦住了想要离开的莫愁：“白大人，这个女孩虽然年幼，可按照你刚才所说，也应该不至于目不识丁吧？我想考一考她，也算了自己的一桩心事，不知道大人以为如何？”“这......”白杰皱了下眉头，这位乌墫国的右将军看似粗枝大叶，实际上却心思缜密，此时偷换他原话中的概念，恐怕是想借此杀杀他这位负责接待的光禄大夫的锐气，可是如果拒绝了，又实在令他下不来台，眼前这个小宫女蜡黄枯瘦，一副无福之态，加之年纪幼小......白杰在心里叹了口气：“乌鲁斯大人既然有此雅兴，就不妨试试吧。”
莫愁心里有气，这粗大的汉子把她当成什么了？耍弄的猴子吗？蛮夷之地来的使者，汉字怕是都不识一个，竟然想来考她！最近这是怎么了，昨天才在皇后面前被昭庭令考过，今天又换成了北蛮人......
“小姑娘，”乌鲁斯笑眯眯的弯下腰，看着她问道：“你刚才就在此间，应该也听到白大人对我说，天朝史官作著的《天朝志》里，有关于我们乌墫的一章，你是否曾经读过呢？”
白杰的脸色有些苍白，《天朝志》叙述文字艰涩难懂，他是在二十岁以后才看完全书，问这样的问题，别说是一个小宫女了，公主郡主中恐怕也找不出一位能答上来的，他不由在心里有些埋怨乌鲁斯，这不是要令整个天朝出丑吗？！
“我知道。”莫愁漫不经心地说道。两个男人都一副吃惊的表情，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天朝志•；乌墫传》中有说道：乌墫国，大昆弥治赤谷城，去燕都八千九百里。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胜兵十八万八千八百人。相，大禄，左右大将二人，侯三人，大将、都尉各一人，大监二人，大吏一人，舍中大吏二人，骑君一人。东至都护治所千七百二十一里，西至康居蕃内地五千里。地莽平。多雨，寒。山多松。不田作种树，随畜逐水草，与羟古同俗。国多马，富人至四五千匹。民刚恶，贪狼无信，多寇盗，最为强国。故服羟古，后盛大，取羁属，不肯往朝会......”她说的滔滔不绝，看眼前两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便停了下来，喘了口气：“大人，还要继续说吗？”
“乖乖！”乌鲁斯大笑起来：“白大人果然没有骗我！就连一个小孩子都有这等学识，若真是位公主嫁到我们乌墫，那真是我们千秋万世修来的福气啊！”“好说...好说...”白杰暗暗松了口气，偷偷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不由再一次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宫女，此时她的枯瘦蜡黄，也仿佛散发着智慧的光彩，他不禁喜出望外，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她：“赏你的，快退下去吧！”
莫愁也不客气，双手接了过来，却没有挪动步子。
乌鲁斯看她站着没动，奇怪的问道：“小姑娘，还有什么事情吗？”“我们天朝人有句俗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假装没看见白杰向自己拼命使眼色，莫愁慢悠悠地说道：“使者大人，你既然已经考过我了，奴婢也出一道题问问使者大人，可以吗？”
乌鲁斯又笑了起来：“谁说天朝女子扭捏了！这么个小孩子还是挺豪爽的嘛，你问吧！”“先帝曾将细香公主嫁与你国国主为妻，细香公主在乌墫生活的日子里，因为思念故土曾经做歌一首，使者大人可曾记得呢？”
白杰又出了一头冷汗，这个小宫女也太不识大体了！乌鲁斯一介武将，恐怕大字也不识一个，天朝话说得好已实属不易，那细香公主是位有名的才女，她做得歌乌鲁斯又怎么可能知道呢？！万一这位右将军恼羞成怒，少不了又要掀起一场政治风波！...
他刚要出声圆场，就见那位使者大人沉吟片刻，声音低沉的吟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託异国兮乌墫王。穹庐为宝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小姑娘，可是这一首呢？”
这一次轮到莫愁大吃一惊了，白杰也有些意外，拱了拱手说道：“想不到乌鲁斯大将军战功赫赫，竟然还......”“白大人是想说我看上去胸无点墨吧！”乌鲁斯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其实也是这位小姑娘问对了题目，那细香公主乃是我国先王的爱妃，虽然英年早逝，但在我乌墫国内每个人都倾慕她的温柔美丽，才情过人，一直将她的倩影记在心里，所以这次国主越摄珊大人才派我前来天朝，一定要迎娶一位公主回去，以慰思慕之情啊！”
莫愁冷冷的说道：“既然细香公主那么受人爱戴，就不应该再娶一位公主回去步她的后尘啊，公主个个都是千金之躯，哪受得了塞外苦寒，因为自己的目的将一个个生命断送在乌墫王庭上，竟然还有脸说什么思慕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