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艺术幼稚的作家,遇着这种境地,当然迫于不得已就玩一点滑头用几个符号去混过他,但是一个“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
底健将,偏认这些险隘的关头为摆弄他的神技最快意的地方。因为艺术,诚如白尔(CliveBell)所云,是“一个观念底整体的实现,一个问题的全部的解决。”艺术家喜给自己难题作,如同数学家解决数学的问题,都是同自己为难以取乐。这种嗜好起源于他幼时的一种自虐本能(masochisticinstinct,见莫德尔(Mordell)底《文学中爱的动机》)。在诗的艺术,我们所用以解决这个问题的工具是文字,好像在绘画中是油彩和帆布,在音乐史某种乐器一般。当然,在艺术的本体同他的现象——艺术品的中间,还有很深的永难填满的一个坑谷,换言之,任何种艺术的工具最多不过能表现艺术家当时底美感三昧(aestheticecstasy)之一半。这样看来,工具实是有碍于全体的艺术之物;正同肉体有碍于灵魂,因为灵魂是绝对地依赖着肉体,以为表现其自身的唯一的方便。
“无端的被着这囚笼,
闷损了心头的快乐,——
哇的一声要吐出来了,
终于脱不了皮肉的枷锁!”
但是艺术的工具又同肉体一样,是个必需的祸孽;所以话又说回来了,若是没有他,艺术还无处寄托呢!
‘Spiteofthisfleshtoday.
Istrove,madehead,gainedgrounduponthewhole.’
文字之于诗也正是这样,诗人应该感谢文字,因为文字作了他的“用力的焦点”,他的职务(也是他的权力)是依然用白尔的话“征服一种工具的困难”,——这种工具就是文字。所以真正的诗家正如韩信囊沙背水,邓艾缒兵入蜀,偏要从险处见奇。下面是克慈(Keats)
‘Obstinate,Silencecameheavilyagain,FeelingaboutfOriboldCouch.OfSpace,AndairyCradle.’
在这个场合,给《冬夜》底作者恐怕又是一行“……”就完了。临阵脱逃的怯懦者哟!
另一特质是啰唆。本是个很简单的意思,要反复地尽耍半天;故作风态,反得拙笨,强求深蕴,实露浅俗。——这都由于“言之无物”,所以成为貌实神虚。《哭声》第二节正是这样;但因篇幅太长,不便征引。现在引几个短的——“不信他,还信什么?
信了他,我还浮游着;
信他又为什么?”(第28页)
“这关着些什么?
且正远着呢!
是的,原不关些什么!”(第59页)
“…………
错是错了,
不解只是不解了!
不解所以错了,
不解就是错了;
这或然是啊。
我错了!
我将终于不解了!”(第223页)
还有一首《愿你》同《尝试集》里的《应该》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不过徒弟比师父还要变本加厉罢了。
“愿你不再爱我,
愿你学着自爱罢。
自爱方是爱我了,
自爱更胜于爱我了!
我愿去躲着你
碎了我的心,
但却不愿意你心为我碎啊!
好不宽恕的我,
你能宽恕我吗?
我可以请求你的宽恕吗?
你心里如有我,
你心里如有我心里的你;
不应把我怎样待你的心待我,
应把我愿意你怎样待我的心去待我。”
作者或许以这堆“俏皮话”很能表现情人的衷曲;其实是东施效颦一样,扭腰瘪嘴地故作妩媚,只是令人作呕吧了!新诗的先锋者啊!“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又有一个特质是重复。这也可说是从啰唆旁出的一种毛病,他在《冬夜》里是再普遍没有了。篇幅只许我稍举一两个例——“虽怪可思的,也怪可爱的;
但在那里呢?
但在那里呢?”(第227页)
“这算什么,成个什么呢!
唉!以前的,
以前的幻梦,
都该抛弃,都该抛弃。”(第17页)
这是句的重复,还有字的重复,更多极了。什么“来来往往”,“迷迷蒙蒙”,“慢慢慢慢的”,“远远远远地”,——这类的字样散满全集。还有这样一类的句子,——
“看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浪纹如织,”(第3页)
“推推挤挤往往行行,越去越远。”(第23页)
“唠唠叨叨,颠颠倒倒的咕噜着。”(第178页)
“随随便便歪歪斜斜积着,铺着,岂不更好!”(第158页)
叠句叠字法一经滥用到这样,他的结果是单调。
关于《冬夜》的音节,我已经讲得很多了,太多了。诗的真精神其实不在音节上。音节究属外在的质素,外在的质素是具质成形的,所以有分析,比量的余地,偏是可以分析比量的东西,是最不值得分析比量的。幻想,情感——诗的其余的两个更重要的质素——最有分析比量的价值的两部分,倒不容分析比量了;因为他们是不可思议同佛法一般的。最多我们只可定夺他底成分底有无,最多许可揣测他的度量的多少;其余的便很难像前面论音节论的那样详殚了。但是可惜得很,正因为他们这样的玄秘性,他们遂被一般徒具肉眼——或竟是瞎眼的诗人——诗的罪人——所忽视,他们偿了玄秘性的代价。不幸的诗神啊!他们争道替你解放,“把从前一切束缚‘你的’自由的枷锁镣铐……打破;”谁知在打破枷锁镣铐时,他们竟连你的灵魂也一齐打破了呢!不论有意无意,他们总是罪大恶极啊!
四
在这里我们没有工夫讨论情感同幻想为什么那样重要。天经地义的道理底本身光明正大有什么可笑的呢?不过正因为他们是天经地义,人人应该已经习知,谁若还来讲他,足见他缺乏常识,所以可笑了。我们现在要研究的是《冬夜》里这两种成分到底有多少。先讲幻象。
幻象在中国文学里素来似乎很薄弱。新文学——新诗里尤其缺乏这种质素,所以读起来总是淡而寡味,而且有时野俗得不堪。《草儿》《冬夜》两诗集同有此病;今来查验《冬夜》。先从小的地方起,我们来看《冬夜》的用字何如。前面我已指出叠字法的例子很多;在那里从音节的一方面看来,滥用叠字更是重复,其结果便是单调的感效。在这里从幻想一方面看来,滥用叠字的罪过更大,——就是幻想自身的亏缺。魏莱(Wei lai)讲中国文里形容词没有西文里用得精密;如形容天则曰“青天”,“蓝天”,“云天”,但从没有称为“凯旋”(triumphant return)或“鞭于恐怖”(Whip in terror)者,这种批评《冬夜》也难脱逃。他那所用的字眼——形容词状词——差不多还是旧文库里的那一套老存蓄。在这堆旧字眼里,叠字法究居大半;如“高山正苍苍,大野正茫茫;”“新鬼们呦呦的叫;故鬼们啾啾的哭;”“风来草拜声萧萧;”“华表巍巍没字碑,”等等,不计其数。这种空空疏疏模模糊糊的描写法使读者丝毫得不着一点具体的印象,当然是弱于幻想力的结果。斯宾塞同拉拔克(Lubbock)两人都讲重复的原则——即节奏——帮助造成了很“原始的”字。拉拔克并发现原始民族的文字中每一千字有三十八至一百七十字是叠音字,但欧洲的文字中每千字只有两字是的。这个统计正好证明欧洲文字的进化不复依赖重叠抽象的声音去表示他们的意象,但他们的幻想之力能使他们以具体的意象自缀成字。中国文字里叠音字也极多,这正是他的缺点。新诗应该急起担负改良的责任。
《冬夜》里用字既已如上述,幻想之空疏庸俗,大体上也可想而知了。全集除极少数外稍微有些淡薄的幻想的点缀,其余的恰好用作者自己的话表明——“这间看看空着,
那间看看还是空着,
………
怎样的空虚无聊!”(第408页)
最有趣的一个例是《送缉斋》的第三四行——“行客们磨蚁般打旋,等候着什么似的。”(第50页)
用打旋的磨蚁比月台上等车的熙熙攘攘的行客们,真是再妙没有了。但是底下连着一句“等候着什么似的,”那“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就想不出了。两截互相比照可以量出作者的“笔力”之所能到同所不能到之处了。《冬夜》里见“笔力”——富于幻想的作品也有些。写景的如《春水船》里胡适教授所赏的一段,不必再引了。《绍兴西郭门头的半夜》底头几行径直是一截活动影片了——“乌篷推起,我踞在船头上。
三里——五里——
如画的女墙傍在眼前;
臃肿的山,那瘦怯的塔,
也悄悄地各自移动。”(第46页)
同首末节里描写铁炉的一段也就惟妙惟肖了,——“风炉抽动,蓬蓬地涌起一股火柱,上下炫耀着四围。
酱赭的皮肉,蓝紫的筋和脉,
都在血黄色的芒角下赤裸裸地。
流铁红满了勺子,猛然间泻出;
银电的一溜,花筒也似的喷溅。
炫目底光呀!劳人的工呀!”(第48页)
还有《在路上的恐怖》中的这一段,也写得历历如画。——“一盏黄蜡般的油灯,
射那灰尘扑落的方方格子。
她灯前做着活计,
红皴皴的脸映着侧面来的火光,
手很应节的来往。”
有一处用笔较为轻淡,而其成效则可与《草儿》中写景最佳处抗衡。——“落日恋着树梢,
羊缚在树边低着头颈吃草,
墩旁的人家赶那晚晴晾衣。”(第109页)
其余的意象很好颇有征引的价值者,便是下面这些了。——“……
也暂时温暖起‘儿时’底滋味,
依稀酒样的酽,睡样的甜。”(第111页)
“或者傻小孩子底手,
把和生命一起来的铁链,
像粉条扯得寸断了,
抹一抹尊者的金脸。”(第116页)
“锄头亲遍地母嘴,
万头喝饱人间血!”(第198页)
“有人煨灶猫般的蜷着,
听风雨的眠歌儿,
催他迷迷糊糊向着一处。”(第62页)
上列的四个例在《冬夜》里都算特出的佳句;但是比起冰心女士底——“听声声算命的锣儿,
敲破世人的命运。”
或郭沫若君底——
“弯弯的海岸,好像Cupid的弓弩呀!
人的生命便是箭,正在海上放射呀!”
便又差远了。这两位诗人的话,不独意象奇警,而且思想隽远耐人咀嚼。《冬夜》还有些写景写物的地方,能加以主观的渲染,所以显得生动得很,此即华茨活所谓“渗透物象的生命里去了,”——“岸旁的丛草没消尽他们底绿意,明知道是一年最晚的容光了,垂垂的快蘸着小河的脸。
树迎着风,草迎着风;
他俩实在都老了,
尽是皮赖着。
不然——
晚秋也太憔悴啊!”(第72页)
但这里的意思和《风底话》里颇有些雷同,——
“白云粘在天上,
一片一团的嵌着堆着。
小河对他,
也板起灰色脸皮不声不响。
枝儿枯了,叶儿黄了
但他俩忘不了一年来的情意,
愿厮守老丑的光阴,
安安稳稳的挨在一起。”(第22页)
集中有最好的意象的句子,现在我差不多都举了。可惜这些在全集中只算是一个很微很微的分数。
恐怕《冬夜》所以缺少很有幻象的作品,。是因为作者对于诗——艺术的根本观念的错误。作者的《诗的进化的还原论》内包括两个最紧要之点,民众化的艺术与为善的艺术。这篇文已经梁实秋君驳过了,我不必赘述。且限于篇幅也不能赘述。我现在只要将俞君底作品的缺憾指出来,并且证明这些缺憾确是作者的谬误的主张的必然的结果。《冬夜》自序里讲道:“我只愿随随便便的活活泼泼的借当代的言语去表现出自我,在人类中间的我,为爱而活着的我。至于表现的……是诗不是诗,这都和我的本意无关,我以为如要顾念到这些问题,就可根本上无意做诗,且亦无所谓诗了。”俞君把做诗看作这样容易,这样随便,难怪他做不出好诗来。鸠伯(Dove)讲:“没有一个不能驰魂褫魄的东西能成为诗的,在一方面讲,Lyre是样有翅膀的乐器。”麦克孙姆(MaiKeSun)讲:“作诗永远是一个创造庄严底动作。”诗本来是个抬高的东西,俞君反拼命底把他往下拉,拉到打铁的抬轿的一般程度。我并不看轻打铁抬轿的底人格,但我确乎相信他们不是作好诗懂好诗的人。不独他们,便是科学家哲学家也同他们一样。诗是诗人作的,犹之乎铁是打铁的打的,轿是抬轿的抬的。惟其俞君要用打铁抬轿的身份眼光,依他们的程度去做诗,所以就闹出这一类的把戏来了,——“怕疑心我是偷儿呢;
这也说不定有的。
但他们也太装幌子了!
老实说一句;
在您贵庙里
我透熟的了,
可偷的有什么?
神像,房子,那地皮!”(第107页)
“列车斗的寂然,
到那一站了?
我起来看看。
路灯上写着‘泊头’,
我知道,到的是泊头。
过了多少站,
泊头底经过又非一次,
我怎么独关心今天底泊头呢?(第234页)
“‘八毛钱一筐!’
卖梨者的呼声。
我渴极了,
却没有这八毛钱。
梨始终在筐子里,
现在也许还在筐子里,
但久已不关我了,
这是我这次过泊头,最遗恨的一件事。”(第235页)
照这样看来,难怪作者讲:“我严正声明我做的不是诗。”新诗假若还受人攻击,受人贱视,定归这类的作品负责。《冬夜)里还有些零碎的句子,径直是村夫市侩的口吻,实在令人不堪——“路边,小山似的起来,是山吗?呸!
瓦砾堆满了的‘高墩墩。”’(第126页)
“枯骨头,华表巍巍没字碑,
招什么?招个——呸!”(第201页)
“去远了——
哙!回来罢!”(第155页)
“来时拉纤,去时溜烟;”(第109页)
同
“就难免‘蹩脚’样的拖泥带水。”(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