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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争渡,争渡

陈应松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

一个七月的早晨,阳光格外明亮,江面上晃动着一层让人晕眩的波影。这是个渡口,通往县城的渡口。从渡口望去,长江上的水就像一头从巫山下来的怪兽,龇牙咧嘴,奔腾着凶猛的躯体,向下游扑去,那气势啊,谁见了都会瑟瑟发抖。特别是大堤,在候渡人的脚下颤栗着,江边的野苇被江水拱得左摇右晃,像些发酒疯的人。

没有封渡,大家庆幸。站在渡口的人们,眼巴巴地望着江面,等待县城开过来的船,老甘的船,甘启虎的船。首先是两匹驴叫了,贩驴人在赶县城的早市,杀场那边已经磨刀霍霍,手机响个不停。贩驴人叫三杆子,三杆子在手机里破口大骂道:“老子飞过去?啊?老子又不是张果老!”等候驴子的屠夫在江那边给他把信,说绝没有封渡,渡口没有贴防汛指挥部的告示,而且他听了收音机,水位不升反降,洪峰今日下午才到咱这儿呢。三杆子说:“没肉把你自己杀了充驴肉!”如今城里的人好这一口: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县城一百多家餐馆日日爆满,都等待着红烧驴肉凉拌驴尻。三杆子说:“不晓得多杀几匹黄牛充驴肉!苕×!”这时候,船来了,大家看到了那艘歪歪斜斜的船啦,船像醉汉莽撞地在大水的尽头出现了,人群中一阵欢呼。驴却仰天长啸起来,它是在哭哩,声音凄凉异常,眼里滚出黄豆大一颗颗的泪珠,且是红的,像人血。人们转过头来看着这两匹驴——它们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县城就是它们生命的终点。

有人就说:“三杆子,作孽哩,这驴哭得这么惨,通人性呀,你就不能干点别的?”三杆子说:“是驴就是一死,是人也是一死?你说我干什么?”没等别人回答,又说,“贩驴不犯法,贩人是死罪,你说我选择哪样?”

船就要到了。那船啊,戴着个艄楼的扁帽,还有一杆半红不红的五星红旗,在阳光下抖抖地飘动。“甘驾长啊,你可真是慢得!”“你到发廊里按摩去了?找小姐去了……”

等船一靠岸,候船的人就高卷起裤腿,踏进稀泥和浅水中朝船上爬去,好占个位置。人流汹涌,老甘在船头差一点挤掉下江里。有人真掉下江里了!有人又爬了起来,浑身湿漉漉的,也没哪个理他——那个人。老甘站稳后,两匹驴子就朝他踢了一脚。那一脚踢在他的胫骨上,那个疼哪!胫骨上没肉,硬碰硬的玩艺儿。老甘大喊:“三杆子,你今天不要杀啦!”三杆子哪听得到,一片抱怨声,詈骂声,都是对着贩驴人来的。驴还在仰天大哭:“呜呃~呜呃~”红色的泪珠溅到了那块每年丈检核载规定乘员的蓝锡皮牌上,那牌上写得清清楚楚:涨水:二十五人;枯水:三十人。“莫非……莫非……”老甘这么敏感地想,驴的红泪是有蹊跷的……他就大喊:“装不得了,下去!下去!都给老子下去!”这水面与舷干只差平齐了,船要沉了。这个地方叫什么?这个地方就叫翻船湾。老甘喊了几十年,沉过一次。可自当他在这儿升了驾长,就没翻沉过了。老甘总是这么喊的,吓唬大家,吓唬乡下人。这些乡下人,挑着扛着挽着,筐啊篮啊,横七竖八的扁担啊,攥着破旧的草帽斗笠,还有比炭还黑的毛巾,站的坐的,满满当当至少五六十人。有的爬上了艄楼,有的坐在驾驶室里,有的还吊在两边的废轮胎上,就像玩杂技。

人爆了,驴又在恸哭,一片世界末日景象。

“怪谁呢?”有人说,“怪船不准时!”

“干脆修一座长江大桥就好了!”

“不开!不开!要开你们开,混账透顶,我把舵给你们!”老甘揩着汗,两只眼睛通红,就像里面塞了几个尖辣椒。

这吓不倒人,大家就算是乡下农民,都是常过渡的,知道他是庙里的金刚,不吃人的。

“走吧,开吧,甘驾长!甘爹!甘老师傅……”那些快中暑的人向他献媚讨好。有的把挑去卖的骚瓜塞到他的怀中。

“赵忠快赚饱了。”他只是这么一下想到,生意越来越好,船却不换。赵忠是他们船业社的社长、书记。船业社就是他的,现在还有个球组织,他甘启虎都有几年没交党费了。赵忠不收。赵忠只收过渡费,这个渡口被他买下了,船也被他买下了。水手们没钱买这个渡口,反正,赵忠是社长书记还是这个渡口的老板,甘启虎过去是职工现在是给赵忠打工的,就是这么。

那就开吧,他甚至想,开翻了算了。不能说翻的,驾船的不能说翻说沉,连筷子也不能说。只能说箸。驾船的只能讲慢,不能讲快(筷),快了就是快完蛋了的意思,祖上的规矩。还不能在船头拉尿哩,可现在驴在船头大拉特拉,臭翻了一船人。

“翻就翻了!翻就翻了!”忌讳是个球!老甘就是这么把锚拔起了,把船开离了码头。不开又怎么?没人想下去,只要上来了的。只有一两个怕死鬼下去了,自动下去了。有一个在岸上还在喊:

“没看见驴流泪了么?危险呀!畜生是能见到鬼的!”

人们过河去就是要挣几个小钱,赶个早市,谁还怕死?如今没哪个怕死。为了活命,必须争先恐后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我们站着不动就是了!”那些英雄的乘客这么保证说。

船进入了急流,船在打旋,扳舵的老甘把十二个柄的舵盘子死死地别住,身子像一条弓。两匹驴的尻子对着两个男人的脸,两个男人竟一动不敢动,呆呆地看着江面。江水大的吓人,一些从上游流下的树枝、草堆也在急流中打着旋。再往不远处看去,有人就惊叫起来:一只鼓胀胀的死猪,还有一个白瘆瘆的人,死尸,男人,四脚朝天,手指白的像茭芭,泡烂了。突然水下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往上一拱,将那死尸拱得调了个个儿,是匹江猪子,就是江豚,要吃那死尸哩。所有的人眼光往那儿去,平稳就打破了,船就歪了,舷干舀水了!

“往右边去!往右边去!要死啊!”甘启虎大声喊。那一刻,他可吓傻了。船如果一翻,几十条命就藏身鱼腹,就算他这种好水性的,在这么漫漫的大水中能否逃出还是个疑问呢。

驴叫!人们抓住驴尾,有的抓着驴的脊毛,驴的身坯子大,它们晃了起来,船就摇动了。

“三杆子!把驴看住呀!”

三杆子的汗也在哗哗往下溅,他在想那个上岸的人说畜生见到鬼的话,驴的叫声比杀还惨,莫不是看见水中的坛子鬼了?这里是听说有坛子鬼的,鬼在坛子里踩水,到了半夜说话,就像关在坛子里说话一样,瓮声瓮气,若有若无……三杆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拽着驴,自己在驴胯里,那老驴的屌条子打着三杆子的头。这时候老驴的屌条子还是硬的,吓硬了!扳舵的老甘看得清清楚楚。手可是不能松啊。他大喊大叫喝斥,人总算平静下来了,靠大家的自然调节把船正过来了。逃过了一段乱水,船就离县城的岸越来越近了,人们看到了希望。

驴哭得更起劲,驴的葫芦嘴张开,嘴角沾着一层一层的白沫,看着就会恶心,还是什么龙肉驴肉!老甘的心烦乱得快疯掉,只求尽快把船安全送到岸,然后回去。家里躺着个垂死挣扎的人呐!也不知儿子发狗请到代班的康船长没有。这个人也是跟赵忠社长犟着的,不愿为他干事,说自己就是饿死,也不求他(赵忠)的饭吃。但老甘去请,自己的老婆快死了,让他扳两舵,三两个来回就行了,我把钱给他,又不是赵忠给的。老朋友,看着他的面子,这个商量应是打得好的。

船轻轻地靠着了码头——码头没了,水快涨到堤顶上,人们撩下船就到县城。驴却打了一个滑,一只腿跪了下去。三杆子去拉,哪拉得动。驴是不想走,驴是不想进杀场。驴已经欲哭无泪,跪着,就是不走。老甘帮着去蹬驴,驴一动不动。畜生都怕死啊,何况人!

老婆快死了。他就不管那些驴了。抬头看见儿子发狗领着康船长,在卖票的棚子外朝这边看。行了。康船长不愿进棚子,卖票的是赵忠的女儿赵君子,那眼神恨不得发狗和康船长都要买票,是个滴水不漏的售票员,对每一个过路人都不会放过,任何逃票都是不可能的。

“买票呀,买票呀!”

那丫头用尖得不可再尖的嗓子喊叫。可驴的惨叫声把她的声音压住了,就像压在驴身下喘气。驴好不容易拉到岸上,屠宰场的屠夫张癞子就接过了绳子,他长着三只眼睛。有一只眼睛长在额角上,是只假眼,还有睫毛。驴子见了这三眼屠夫,就往后缩,死也不肯前进半步。缩了几下,蹄子已经退到水里去了,有逃跑的企图。三杆子和屠夫奋力去拉,同时喊老甘,要他搭帮一手。老甘在靠船,三杆子又喊发狗和康船长。几个人就一起来降驴。降了一身泥水,各人得了一支烟。康船长对老甘说:

“老甘,快回去吧,发狗我也不要了。”

康船长过来还塞给了他五十块钱,说是“给妹子买只脚鱼来吃”。老甘不要还不行,那是强迫,就与发狗一起离开了码头。

老甘的女儿友珠在给她妈喂凉粉。今天老甘为啥船晚点了呢?他一夜没睡。一夜在医院。老婆欢喜在医院疼得大喊小叫,打了几支杜冷丁才安静下来,早晨的时候,医生对他说:拖回去吧,病人想吃什么给她吃点什么,没几天好活了。就是这样,老甘将老婆从医院拖了回来。老婆欢喜现在躺在床上,已无人相,说兽非兽,说鬼非鬼,病魔把一个人折腾得这么惨,做一辈子人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还无药医,医生无能为力,花的钱用尺量,所有的亲戚都借遍了,家里的盐罐子都涮干净了,用一穷二白、家徒四壁来形容老甘家是再准确不过。好在还有几个儿女,几个健康的、长相很好的儿女,这就是老甘的全部财产。大女儿早嫁到长沙去了,身边两个,可两个至今也没有工作,今天这里,明天那里,都是临时打工的身份,就靠老甘一个人的工资来生活。家里新添的衣服,无论是内衣还是外衣,都是化纤的。老甘压根儿就没添过新衣,自打老婆患上这个妇科绝症后。

今天,老甘攥着康船长给的五十块钱,很想哭一下。他看着老婆,看着老婆瞪着一双死鱼眼,给她说:“康船长送的五十块,要我给你买脚鱼,我这就去买了给你煨汤喝。”

老婆那痛苦的神情哪想喝脚鱼汤,喝龙肉汤也没有兴趣。她望着地狱,眼里已没有了人间,没有痛苦的人间,人间都不留恋了,还留恋一只脚鱼!

走到集贸市场,汗衫已经湿透了,街上的人神情也不轻松,都在议论涨水的事,说今晚洪峰,是今年最大的一次,该不倒堤溃口吧?——每当夏日,县城里就有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氛,都是这水闹的。天气热,人心烦,就到了卖脚鱼的摊子。

一问,野生脚鱼两百五十块钱一斤,家养的六十块钱一斤。哪来的野生脚鱼?都不是吃化肥激素长大的!管它什么,就挑最便宜的买,也不能把钱全买完,得买包烟抽。就买了只半斤多的脚鱼。给了钱,提出脚鱼来,想到桑姐那儿坐会儿。上了堤坡,发现塑料袋里的脚鱼咋没动静了?就打开来看。一看,那脚鱼蔫蔫的,用手去拨,还没死,不死不活。这不是我挑的那只啊,莫不是卖脚鱼的做了手脚?

于是转回去找卖脚鱼的论理。卖脚鱼的死活不承认做了手脚。那家伙赤着膊,剃着小平头,脖子上挂一个比狗项圈小不了多少的金项链,也不知真假。那家伙说:半斤的脚鱼,还做你的手脚,买二十斤看,嗤!老甘说:半斤就不是钱吗?你说话咋这么伤人?我选的是个蛮有劲的。那人说:热哩。还有气,又不是死了。我出了市场就不认了,晓得你在哪里换了的。老甘要那人换一只,那人不换。老甘是个船古佬,也是有脾气的,可今天他忍了,心里忍得鼓出个大包,还是忍了。不能跟这个壮他一圈还小他一截的家伙干一架。

老甘提着半死的甲鱼,这就走上了江堤街。这大约是太阳响亮升起来后的十点多钟,狭窄而肮脏的街道旁有一堆人坐在江边吹风看水情,一些人在树荫下斗地主。汛水早就溜进了防浪林,把那些怪头怪脑的柳树狠狠地摁在水里,想把它们摁死。水呢,水窥伺着街道,已上了半坡,往江中走的坡道一半淹在水里。在石岸坍塌的缺凹处,江水哗哗地冲刷着那儿陈年的垃圾和煤灰,几只鸭子和老鼠在那儿争相啃吃着腐烂的西瓜皮,旁若无人。不远处,一些赶在夏天修船的人在高热中为他们的船打着补丁抹着桐油。那些船,无论是五板子、舵笼子、燕子尾、蛾眉豆和长枘铲子船,都将被重新粉刷,闪射着太阳的光芒,也透着一股子再次投入长江浪迹江湖的气概。

老甘迈上桑姐日杂铺的台阶。桑姐的店铺里堆放着乱糟糟的日用杂货。日杂铺的景象就是如此,什么桐油斗笠啦,箩筐筲箕啦,藤器啦,扇子啦,新式节煤炉啦……等等等等,这些货细看非常齐全,连开水瓶塞子和小溜斗都能找到。南来北往的船只给她捎带来各种当地的日杂,因此江堤街桑姐的日杂铺是两岸农民和居民都爱光顾的地方。

老甘想来给桑姐诉苦,坐坐,这是他的习惯。

老甘见到桑姐,就给她说欢喜拖回了,没法了,给她买了个脚鱼,又忘了买姜。桑姐就赶快从后头拿出了两块姜。老婆欢喜生病这一向时,桑姐是打了不少照扶的。她知道他老婆日夜啼号的惨状,放姜在塑料袋里时,看了看那个有气无力的脚鱼,突然说道:

“该不是你家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东西?”

“有没有请个道士看看?”

老甘就明白了,桑姐是迷信,驱鬼或是让道士掰掰,医院不能解决的事,民间的法师说不定能解决的,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老甘就说:“医院还欠一大坨,哪有钱请道士?”

“你就别管。”

桑姐说了,他也就没什么可说了。从来都是这样的。桑姐就像欠了他的,欠了他一辈子两辈子。说得不错,一九七九年的那场翻船事件,桑姐就在其间,是老甘把她从水底拖出来的,就是这样,老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来世还要报答。当然还不仅仅是此,桑姐全身心地报答,把什么都给了他,把自己的青春乃至一生都准备给他,给这个什么都没有的船工,船古佬,瘦丁丁的男人。女人傻起来,比山旮旯的傻蛋还傻一百倍。

于是这天晚上,老甘的家里就出现了一个手拿木剑、黑袍加身的道士。驱鬼的人本身就像鬼。这鬼样的道士先是将那脚鱼吃了,打着饱嗝,就拿出带来的桃叶煮了锅汤。煮好后用剩下的桃枝沾水挥洒。道士后头,是发狗端着个筛盘。道士点燃一个火把,又从筛盘上抓起早就炒好的火面,朝火把上洒去,火面“呼”地燃烧,就像焰火。这道士手举火把,将屋里的旮旮旯旯、床底桌下烧了个遍,口里念念有词:“天煞地煞,天煞归天,地煞归地,年煞月煞日煞共之有一煞,煞随剑出……”,从腰间抽出木剑,大喝一声,砍向病人的床沿,又在蚊帐里一阵挥砍。那病人看着木刀在头上飞舞,脸吓得全黑了,眼珠子凸出,叫声更烈。那道士挥汗如雨,最后停下来手指病人床下道:

“妖在此处,床下有坟,如挖到脏物,如骨头、碗碟之类,须寅时到卯时埋到东面防浪林中……”

道士拿了桑姐给的两百元消灾费,高高兴兴走了。老甘认为太贵了,桑姐说没事的,只要病人好了,花钱是小事。于是几个人就将病人的床抬开来,找来了铁镐洋锹,开始挖土。

大门紧闭,不能让外人知道。几个人飞快地挖土,抬土,挖了半米深,什么都没见,还是土。再挖,挖到一米,挖出一些水来。那水越渗越多。老甘说,挖不得了,挖不得了。就往回填土,可水已经从底下汹涌而出,不大一会,堵不住了,水像爆裂的自来水管往外喷,盛满了坑穴,又溢漫向整个屋子。屋里的几个人脸都吓白了,像雷打痴了一样,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需要说明的是,老甘的房子是船业社的老房子,正在江堤的半坡。这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管涌!

“发狗,喊哨棚的人来呀!”

发狗得了父亲的指令,箭一样向外跑去,去喊人来。

屋里剩下的人就开始堵管涌了。用了家里的所有棉絮,仍然无法堵住,水已经冲出了大门,水把屋里的东西都漂浮起来。几个人站在水里,一个个英勇悲壮,哪还管得了床上垂死喊叫的病人。病人的床也浸在水中啦,病人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怪事,被道士的刀呀火呀又惊又吓,床下水声哗哗,更是让人胆颤心惊,这就加速了病人走向死亡。

水已经像喷泉爆发了,大堤危在旦夕!堤内的整个县城,县城里的十来万人,都将因这个假道士的瞎说沦为水鬼,葬身鱼腹!

终于听到堤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铜锣声、叫喊声。大门打开,一队解放军战士冲了进来,每人背着草包,纷纷往管涌里投去。更有许多人,在江边去探寻与老甘家管涌连着的水头,又向江中投草包、石头。就这样战斗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把水制服了。

老甘的家哪还叫家,这是一个战斗的工事,还是一个不错的工地,一些人高举石硪,高声唱道:

“太阳高照正当顶哟,石硪助我举千斤哟,号子震动天和地哟,要把水患一扫平哟……”

病人呢?老甘的老婆欢喜呢?那个叫呀,就像是在地狱里受阎王小鬼折磨。鬼真的到家里来了,掐她的喉咙,掏她的五脏哩。

老甘在那儿束手无策。就听见警笛一阵狂响,警车停到老甘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抓住老甘就戴上了铐子。

老甘与警察扭打起来,他不服。他高喊:“为什么要抓我?”

“嘿嘿,不抓你抓哪个?”两个警察笑咪咪的,笑里藏刀,将这个浑身泥浆的船工推上了警车,“你真能挖啊,竟敢挖长江大堤,好本事!”警察向他竖起大拇指。

老甘没关在派出所,倒是关进了县防汛指挥部的一间仓库里。那里面堆满了草包、洋锹和苫布。

老甘像一头被关进笼子里的野兽,在那里面跳了脚骂,蚊子像轰炸机轮番向他轰炸,把他咬得抱头乱跑。他后来向外头的人求情:

“放了我!我家里有个快死的病人!出了人命老子拿你们的头抵的呀!”

无论他是骂人,是求情,是摇窗还是跌脚,守他的人完全不理他的茬。他骂累了喊累了,就躺在草包上昏昏睡去,他这几天太累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铁门被“哗”地打开,一眼就看见了桑姐,还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眯着眼,卷着裤腿,抽着烟。烟是桑姐给敬的,因为老甘看到桑姐手上就捏着一盒拆散的黄鹤楼满天星的烟。

这个官儿是个副指挥长,也姓桑,叉着腰,满嘴燎泡,进来就说:

“你挖的堤?好啊,嗯,好啊。”

这人歪着头看老甘,老甘也看着他。老甘还没有完全醒来,他还在梦中,头沉得像一块石头。梦中他的老婆死了,老婆一会儿长着獠牙,一会儿像蛇,从那个挖出的土坑里同水柱一起钻出来,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向他吐红信子。老甘看这个指挥长,也像梦里的妖怪。

“是我,桑指挥长,是我一时糊涂请的人来瞎说的,不干老甘什么事,全怪我,桑指挥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照你说那就不是故意破坏堤防?”桑指挥长对桑姐说。

“老甘可是老党员,二十多年的先进工作者,他跟党和政府有个什么仇,桑指挥长!”

“我是故意的!”老甘这时说了,“我就是恨政府恨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我老婆住院花了两万多块钱没处报一分钱,你们不管我们死活啊!你们有种的把我拉出去毙了,有种的拉出去呀!”

“老甘你胡说什么呀!老甘!”桑姐吼他。

“好!”那个指挥长说,“你说你是老党员,老先进,你叛了党啊!”

“叛党的是你们这些人,餐馆里是哪个在吃喝啊?是你们这些人!是哪个在贪污受贿啊?是你们这些人!枯老百姓哪有你们这个条件……”

“判你十年八年!”那个姓桑的气得双手直颤。

“不不,桑指挥长,他是恨他们社赵书记。那个赵书记让大家都恨他,好好一个船业社,差一点升国营单位了,可后来一改制,他一个人买啦,所有船工都成了他的长工……”

桑姐是后一脚离开的,她离开时狠狠掐了老甘一把,低声却恶狠狠地说:

“你这个船古佬!我送了两条黄鹤楼满天星人家才松了个口……”

后来赵忠就来了,老甘的老板、书记、社长。赵忠挺着个粗大的甲亢脖子,鼓起眼睛,进门就说:

“你当着县领导的面告我刁状啊?未必挖防洪大堤也是老子指使你干的?你啥不好挖,偏要挖国家的命根子?叭!”

一个巴掌扇过来,老甘接了个满腮,根本没防备。赵忠也是驾船出身,攥过舵盘使过桨的,出手忒重,当即就把老甘的脸打肿了,嘴里流出咸咸的血水来。老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

“你、你打我?赵忠老狗,你敢打我?”

“敢打。不打还翻了天了!”

“你凭什么打我?”

“就凭这只手,这只手痒,咋的?你还敢还手?”赵忠摇着手说。

众人把发疯的老甘拉住,这才避免了一场战斗。赵忠临走时说:

“你欠打,挖长江大堤,告到温总理那儿,不枪毙你个兔崽子……”

最后还是赵忠四处说情,说老甘是因为一时迷信,老婆患了重病,听信了假道士的谎话才挖的。加上桑姐与那个桑指挥长有点拐弯的亲戚关系,才将老甘从轻发落,拘留十五天。

老甘投进了县城郊外山上的一个拘留所,每天为拘留所挖石头刨场地。

等他回到家,他的老婆欢喜已经变成了一张照片,挂在灰皮剥落的墙上。屋里呢?还有许多未清扫的白蚊残骸——那天刚好挖穿了一个白蚊窝。难怪的,家里的木头都被白蚊蛀穿了,原来白蚊窝就藏在自己家里。老甘回来就要发脾气了,家里这个样子,连一口热饭也吃不到呢。女儿友珠哪会做饭,过去老婆欢喜宠女儿,家里的一切事都是她亲自动手,女儿就像是家里的长客,长期袖手旁观的。他吼:“你们收收屋子啊!”“你们想饿死我啊!”

老甘万般绝望,泪水纷飞,康船长就来劝他了。康船长把他拉到江堤街“和谐社会小酒店”里点了个牛杂火锅,两个人在江风中赤着膊喝起酒来。康船长说,欢喜嫂子的丧事桑姐都打理了,现在就等着你把她接去合一家了。船业社哪个不知桑姐贴金养汉是为啥呢?还不是想有一天与你合一家,扶个正,机会来了,老天照顾她也成全你们,实话说,桑姐配你有多的,你想想你是个啥人,一个船古佬,还是个穷鬼。凭什么人家要巴结你,不就是救了人家一条命吗?人家就非要一辈子当你的奴狗?老甘说你不要开玩笑了,我不会与桑姐合一家的。康船长当场就摔筷子了,说你这个混蛋,你误了人家一辈子,等你二十年呐!老甘就是摇头。康船长说,当然,欢喜嫂子刚死。老甘说,她死了一百年,我也不会再找人的!康船长说,守身如玉啊,佩服佩服。

话说到这份上了,说不下去了,康船长还是要讽刺一下老甘,指着他的脸说,你这人,该打!老甘说,为什么?康船长说,该让赵忠那老狗日的打,生得贱呗。老甘说,不就是赵忠借了你五千块钱没还么,恨他。康船长说,你喜欢他,不恨他,除了你,全社的两三百人都恨他,就你喜欢他跟他穿一条裤子。老甘这时就跳了起来,说,老子比你更恨他,欢喜的两万多块钱的医疗费压在我头上,一分都没报呐,欢喜死,听说他就上了一百块钱的人情。他儿子结婚,谁上的少了五百块?这号人,当了老板心就咋恁硬了呢?咱们过去是跟他一起创业的三朝元老啊!康船长说,这就对了,你算是醒了酒了。人家因为成了资本家,所以变了,干出压榨工人老百姓的坏事。所以老子就是饿死,也不回去上班,给你代班老子都是强忍着的,恨不得把他的渡船凿个洞沉了,恨不得把他的姑娘赵君子奸了丢到江里去……

“话说走了,话说走了,”老甘说,“长辈呢,与下一辈无关。”老甘又说:“你说得起狠话,你女儿开歌舞厅,给你赚钱,我两个娃子,还在家吃老米,啃我的老骨头。”

老甘首要的不是跟桑姐合不合的事,他是要给两个娃子找工作的事,还有就是报销老婆医疗费的事,老婆过去也是船业社的正式职工。他去找赵忠,赵忠说,企业改制了,你找我要钱,我找谁要去?我自个掏把你?贷款都没还完。现在有六十几个退休工人,我还要养他们,死了还要我埋,你说混账不混账!我死了不知哪个埋我。老甘恨不过,上班也打不起精神来,有时三船就作两船,不再准时开班,也不管渡船干不干净,让猪屎驴粪蛋乘客晕船的呕吐物那么搁着,卖票的赵君子有时被乘客催得直跳脚,还骂她。她找不到人,船又脏,见了老甘就吼,一个漂亮丫头一副凶牙暴色。被晚辈吼上一顿,心里更不是滋味,就想康船长说的也许是对的,把他的船凿个洞沉了,把这赵君子那个了杀了丢进江里,让赵忠这老狗日的哭皇天去!

有一天老甘就反驳了赵君子几句,赵君子就哭起来,跑了。后来赵忠就别着两条腿从江边过来了,上了船,就对老甘说:“老甘,干还是不干的?”

这句话老甘没有准备,口就哑了,不敢回话,赵忠就丢了支烟给他,说:“熏熏臭。”赵忠点上烟,走了走舱里,捂着鼻子,上了驾驶室,说:“老甘,你驾船,未必还要我给你洗舱不成?你这么报复我的?咱们可是屙尿和泥巴的老哥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老甘说:“都放了。”

“这样,”赵忠说,“我能做到的只能让发狗到渡船上来上班,半年去考照,考不上没钱考上了发工资。”

这是一桩大好事。老甘不知道老板赵忠为什么今天突然发这个善心,他还一时没反应过来,赵忠就下船走了。

这可是好事啊,发狗以后就有工资了,家里就少了个负担。他过去——在老婆没死时——是不想让儿子上船的,行船跑马三分命,就这么个儿子,口里不说在心里,都是把他当命根子捧着护着的。可是现在没有办法了,人得活命,找个工作不容易。因从小把儿子娇宠了,由着他的性子去,成了个野娃子,读不进去书,混了个初中毕业。那怪谁呢,怪自己的遗传不好,祖宗三代的驾船佬儿,都是大字不识。从来没怪过儿子。不读就不读。可是儿子水性又不错,上了船有天生的平衡能力,这又继承了老子的优秀遗传。但老甘特别是老婆欢喜是决不让儿子玩水的,说有个水煞关。为玩水,儿子发狗不知挨了多少打。打归打,照玩不误,儿子天生亲水。但儿子从没想到驾船,大人不让,自己也没这个动力,他认为驾船的低岸上的人一等,船业社的人走在县城,比打工仔好不了几多,让人瞧不起。都知道船业社是藏污纳垢之地,犯罪的多,不良少年多,父母长年在船上,缺少管教和家庭温暖,孩子很早就成了社会上的人,那还有不学坏的。所以老甘想的是驾船到他这一辈止。现在,他又不得不改变主意,让儿子到船上混混看,当个见习水手。儿子是大人了,他能照管自己,他得找口饭吃。

回到家,他以为说出这个之后儿子会反对的。儿子喜欢岸上的花花世界,县城越来越热闹,到处是台球桌游戏室,网吧录相,想玩什么玩什么。当然,自母亲死后发狗就很少外出了,也懂事多了。而且老甘回去一说,儿子竟点头同意了。

“又不跑长水、开拖轮,在渡船上,还是每天回家,上班下班,搞得好,一年后一个月起码有六七百块钱工资……”

“行了,我去。”

不要老甘多说,他发现儿子真的懂事了。儿子虚岁已有二十,是哪天生的(生日)老甘记不住,这事都是他妈记的,每年生日下面煮鸡蛋。这些事以后要让他老甘记了;那天他没有想起来。他只是看着儿子,看着头发柔软鼻子通红的儿子,心里有一线近近的、浅浅的暖流。

儿子似乎天生是块驾船的料,他学得非常快,从第二天上船开始,他拿靠球,使尖篙,吹哨子,精精神神的就像个老水手。而且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帮他爹老甘拿起了舵盘子。他趿着拖鞋,穿着沙滩裤,有时赤着膊,露出一身晒得黑黝黝的肌肉,喝使上船的乘客遵守纪律,连驴都听他的。人年轻,就是有煞气。何况他看起来就像个社会上的小哥哥,一脸的严肃,那些进城的乡下人哪个不怕他?他手上拿着帆布手套,有时把手套塞进牛仔裤的屁股荷包里,有时候还歪叼着一支烟——烟是乘客敬的。有时荷包里还有几个桃子苹果之类的玩艺儿,也是乘客塞给他的。有时候,还倒提着一支扑腾哀哀的土鸡——还是喜欢他的养鸡专业户给他的,要跟他拉交情。这只鸡他就丢给了卖票的赵君子。赵君子这丫头喜欢吃鸡,特别是乡下养的土鸡。赵君子吃了发狗的土鸡就答应去找港监站的人——通过她当交通局副局长的姐夫,让发狗考证。

硬是凭了关系,把完全不可能办到的考证之事,赵君子给办成了——不到半年,发狗成了有证船员,而国家规定要考证起码要在船上呆两年。

就在发狗拿到驾证的那一个月里,老甘的身体出现了异样,就是眼前看东西有了黑影,不知是些什么秽物在眼前晃来晃去。刚开始他还以为是驾驶室前的玻璃没擦干净,反复擦过后还是如此,那些东西依然在眼际飘来飘去,有的像蛇,有的像蚊虫,摇摇摆摆,挥之不去。他在船上,看到整个江面上都是这种东西,他上了岸,前面也依然是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他走到哪跟到哪。发狗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他姐姐也不知道,姐弟俩就给他们死去的妈烧纸,以为是妈在与爹开玩笑。纸烧过了,爹依然没有好转。又去给江边的冤魂水鬼们烧,一直烧给了清朝的八十一童生——乾隆癸未年九月,荆州府试毕,八十一童生由对岸渡江回县,“昊天不吊,骤然变色,风烈雨猛,白昼如黑夜之状;水涌浪高,江面起数尺之波。艄公仓忙于棹上,叹长江之难过;诸生痛哭于船中,苦一命之难保。一时沉殁,满船皆灭。”从此渡口“露冷闻凄声,天阴则魂哭”,那些呜咽的悲声,据说是八十一人的精魂所聚。一九七九年的记忆同样惨烈。那时翻船湾已是机渡船,不过还竖有桅杆篷。那时的老甘还是个年轻水手。驾长老何喝了些酒精兑的酒,又贪快走扣,满腮出角,致使机船翻沉,死亡十七人。老甘当时年轻力壮水性好,逃出了劫难,还救起了三人,老何也救起了数人,但自感罪孽深重,爬上岸后又重新投水自尽。桑姐就是那一次翻船时被老甘从水底下,从阎王五爹手里救出来的一个,而桑姐的丈夫却在那次事故中沉入水底,成了冤魂。这些古今冤魂们,是不是现在突然出来要兴风作浪,想来加害老甘?——老甘确实感到了它们的威胁,老甘看着前面的航道看花眼了,看到的是一些捣蛋的鬼影,它们紧紧跟着老甘,不离开半步,从早晨睁开眼睛就跟着他。跟得他惶恐不安,有时候甚至因害怕大喊大吼:“你们不要缠我呀!”

桑姐就知道了。

那一段时间老甘没去桑姐那儿,总是躲着她。驱赶这些“鬼魂”的时候还喊“这是报应,这是报应”。可桑姐终于知道他这个事了。是有一天友珠碰见她给她说的。友珠这孩子很乖巧,面对着母亲生前的情敌,没有白眼与唾弃,倒是“亲热”她。左一个“桑姨”,右一个“桑姨”,喊得桑姐心里甜咪咪的,就给钱友珠,买这买那。衣裳、鞋子、袜子、零食和上网吧的钱。友珠有什么办法呢?待业在家,手中空空。一个妙龄女孩,正是花费的时候。桑姐又很喜欢她,这孩子天生是个美人坯子,她爹不给她钱,她就很可能会变坏,找其他男人要钱,那就要付出代价,说不定会受骗。那天桑姐给了友珠钱,友珠就说到她爹近来的怪事。桑姐是个有点信神信鬼的人,心想该不是上次老甘他们挖出了什么脏东西真把他缠住了?就弄了些纸啊香啊去老甘老婆欢喜坟头去烧,又去渡口烧,还要自己死去的丈夫别找老甘的什么岔,说老甘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烧过了,也把老甘的眼睛看过了。突然想到她丈夫生前在乡下也给人治过类似的病,乡下叫“挂影”,就去找丈夫留下的医学书来对照了看,一看,就对上了,这挂影就是医书上说的飞蚊症,书上讲,是酗酒过度所致。这就说明了,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喝酒。老甘抱着酒瓶晚上喝,中午喝,连早上也喝,叫“喝早酒”;这喝早酒是近些年从荆州城传出来的,男人不论老少,一碗面一块锅奎,也能喝个三两二两,啤酒则是一瓶两瓶,全当水饮了。到医院去看医生,医生说出一个惊人的事实:近几年患飞蚊症的呈几何数增长,吃药也效果不大。后又去中医院看中医。一个老中医给了他们一个偏方,就是坚持煎田七水喝,还必须每天用热毛巾敷眼睛,酒则是必须戒的。

桑姐买来了田七,给老甘煮水。酒闯的祸,不戒也得戒,可老甘戒酒就等于是戒命(他自己的话),一辈子没离开过酒,没了酒,舵盘都掌不到感觉了。在桑姐和儿女们的劝说下,只好戒了两顿,一天一顿,一顿不超过两盅。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飞蚊症依然不见有大的改观。老甘在亲人们的强烈劝说下,完全戒了酒,可眼前的妖魔鬼影依然时常跑出来。有一次,他差一点与去三峡的旅游客轮撞了个满怀,要不是发狗飞快地抢过去舵盘,打正方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又有一次,老甘拿舵,撞上了航标艇,导致前舱进水,不是几十个乘客轮流舀水往岸边开,还抛下了十几筐橘子,那渡船的一劫是躲不过的。

这一年,老甘保持了二十多年的“红旗渡口”给取消了,老甘也不是劳模了。劳模不劳模的,老甘无所谓。老甘说:老子当了这多年的劳模,得的钟有十几口(奖品),县交通局就是要给老子送“终”的。

赵忠在老甘的第二次事故之后,气咻咻的,发誓要他下岗,“回家抱孙娃去”,“老子一句话,你就完蛋了。”

为了还老婆治病欠下的债,他也不能下岗回家呀。而且回了家,什么都没了,赵忠只给几个中层干部办了养老保险,几乎所有船员都没保险,更不消说缴社保基金。赵忠称:他继承了船业社过去的欠债达几十万元。只有鬼才相信。他在县城最新最好的“荆江豪庭”小区购买了一套两层的豪宅,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就跟过去的资本家一样,还一口一声改革开放,和谐社会。要这么“和谐”下去,老百姓只有讨米了。

怎么办呢?桑姐给了老甘一提“三峡剑毫”,让他去找赵忠说情。老甘跟康船长不是一个个性么?都是那种饿死不低头的货。“让我去给赵忠磕头,这比砍我的脑壳割我的卵子还难受!”老甘不去,就是不去。桑姐怎么劝说也无用。桑姐就让发狗去。这发狗近段跟赵忠的女儿赵君子打得火热,两个人年龄相仿,还是初中同学,且都是那种读不进去书的蠢货。船家子弟很少有爱读书的,不知为何。

发狗提去了茶叶,加上赵君子说了几句好话,赵忠就把老甘安排到沙市的一个砂石码头上守趸船去了。

守趸船是一份清闲的差事,工资虽比当驾长少,但总是可以养活自己。这样,老甘就要把渡船全部交给儿子了。现在,真正能胜任这个摆渡工作的,也就只有发狗——老甘的儿子和徒弟了。自从七九年那场翻船灾难后,这个渡口就一直是老甘服务的处所,也是专属于他的,他在这里为两岸的人来来往往摆渡,载人也载畜,载花轿也载棺材,载晴天也载风雪,二十多年来没有出现过任何事故,虽然船已老了,舵已旧了,但风里来雨里去,风雨无阻,没误过人的事,没给船业社和赵忠增添麻烦。现在,真要交给儿子,老甘却又放心不下,儿子一个人,他老甘不在身边,遇上什么险情,儿子能够单独化解吗?这个翻船湾,只有我才能镇住的。儿子只有一个,吃水上的这碗饭,那是要把脑袋掖在腰带上的啊!如今这年头,江上乱啊,个体、民营船舶增多,为了挣钱人们拼了命,船也没空闲修理、刷漆,不少有着安全隐患,行船者又不讲规矩,瞎开乱撞,无证驾驶的也不少,船劣、技孬,超载,事故满江,冤魂满江。儿子要是有个闪失,我咋对得起他死去的妈……

这个晚上,运砂的船将把老甘载走,载到沙市去。在渡口,桑姐给他提着行李。他们看到从薄薄的雾气中,从朦胧的月光中,发狗的最后一班夜渡开回来了。

江面上响着夜航船的汽笛,沉闷而深远。江涛击打在岸石上,发出森凉的哗哗声。航标灯在江面上像些神秘的水兽的眼睛,像古老传说的时隐时现的光芒。鸬鹚和芦雁在沙洲上唳叫。他们看到,年轻的发狗,单当一面驾着渡船回到了岸边。

儿子什么话也没说。他扎了锚,接过他爹老甘给他的一支烟。桑姐说:“发狗成大人了。发狗成了船长了。”

“就是个摆渡划子的。”发狗说。

两支烟头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老甘说:“一定要慢些开,不能装就不装,不要跟乡下人吵架……”

“也不要喝酒。像我一样,喝成这样死不死活不活。”老甘又说。

“喝酒是最误事的,那一年,出事就是因为何驾长喝酒了……咱们是罪人呀,人家坐你的船,就把性命交给了你,你不能把别人的命不当命,那样也就是把自己的命不当命……悔之晚矣……”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桑姐说。

老甘就要桑姐把火纸拿出来,说:“发狗,你在这里磕个头,让何驾长保佑你,让百贵叔(桑姐丈夫)保佑你,让八十一童生保佑你。”

发狗不太愿意,迟迟没有动作。火纸烧起来了,老甘去拉儿子,才把儿子拉动。儿子这次算是听了老甘一次话,把膝盖屈起来跪了下去。儿子是不信这个的,跪的时候还傻笑了半声,没让声音完全发出来。他磨磨蹭蹭跪下时,运砂的船就来了,就有人向岸上喊“老甘!甘驾长!”

火被江风吹得歪歪欲倒,忽明忽灭,纸灰很快就被风吹走了,而船的隆隆声向岸边贴来,盖过了一切人声嘈杂,祭奠的氛围没了。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老甘踏上了运砂船。

老甘走的时候,大声对发狗说:“多听你桑姨的!”

老甘交待两个孩子:多听桑姨的。

桑姐想,他们会听我的吗?

有过短暂的缱绻温存,在老甘离去的前夜。那也是两个头发花白的半老男女的温存,没有提与他结婚的事,桑姐决不会提,这些年都是如此。所谓结婚,也就是搬到一起,桌子上多双筷子,床上多个枕头。老甘的言语中多次暗示:他这个身体,不敢拖累别人了。用贬低自己的身体来婉拒她。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做他的老婆?为什么偷偷摸摸(半公开的吧)地为他献身,贴金养汉?他嗜烟好酒,欢喜根本不会撑持家务,安排家庭,两个孩子身上,桑姐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年轻的时候,能怀上的时候,也给老甘怀过,可老甘非得要她去打掉。桑姐说,我又不要你养,不要你认。可老甘不干,发脾气。桑姐多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老甘的孩子,救命恩人的孩子。可老甘反对,桑姐只好含泪一个人偷偷地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了。现在,自己相好的两个长大的孩子,会听她的吗?或者说,老甘是要我去他家打个照应,慢慢与孩子融为一体,让他们认可后再说吗?

她没有地方可问,可说,在她的日杂店里。

有一天,她买了两条鱼,对上船的发狗说,我这两条鱼,别人送的,给你和你姐做的吃了。友珠不知去了哪里,发狗就把自家的钥匙掏出来,交给了她,这个叫桑姨的她。

就是从这一天,桑姐才有了钥匙,捅开了老甘家的门。

那是一贫如洗的家。桑姐去收拾厨房,厨房乱七八糟,碗堆在洗碗池里,抹布油腻腻的,盐、油、辣椒粉、味精,好像是用了几十年的,灶台下的酱坛子堆满灰尘,还有一些空瓶罐全占满了角角落落。这就是邋遢的欢喜工作的地方,既不会收拾,也不会调理,一家人弄得灰头土脸,自己也是个木头木脑、满脸病态、不爱整洁的人,唉,哪知她是有重病的人呢。如今那个人走了,桑姐自信比她优秀一百倍,却不能堂堂正正地成为这个屋子的主人。

她做好了鱼。也收拾好了厨房。她还把几个房里的被子、衣物都洗了。又洗又晒,发狗和友珠就回来了。他们看到了什么呢?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整洁的家,一桌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看到的是一个比他们母亲还慈祥还和善的女人,而且美丽、健康、善解人意。

这一顿吃得相当爽快。

这一天,桑姐仿佛找到了感觉,做晚娘(后妈)的感觉。也找到了家的感觉。

这以后的一连几天,桑姐都要给两姐弟做一顿好吃的,还给他们买一些日用品,包括袜子、内衣。不知为什么,她特别喜欢发狗,这娃子好像很懂事,自父亲患了病之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她给他买了旅游鞋。有一天他看见他跟赵君子在那个售票室里,想这不错啊,如果他们能玩在一起,老甘不跳起脚庆贺!得促成这事,哪怕有一线希望。于是就在晚饭后悄悄塞给了发狗一百块钱,说给赵君子买点吃的——女孩子喜欢吃点零食,把发狗还弄了个红脸。

发狗有他父亲优良的船工品质,在风里浪里讨生活的人,是让人喜欢的人,也能锻炼人的意志和美德,桑姐就是这么认为的。在风浪里平心静气地劳作,增加着人生和生活的资本,一个男人应该这样。在江堤街的日杂铺里,桑姐可以看到翻船湾那条漆成蓝白相间的轮渡。顺发狗就在舵楼子里,像他当年的父亲一样,威风凛凛地鸣笛启航,穿行在令人揪心又柔软的波涛间。他的身上散发出的光彩,可能是因为勇猛和无畏吧。

可对友珠,她渐渐发现这孩子有好逸恶劳的倾向,在某些方面,继承她妈欢喜的缺点,既不善收拾,也没有目标,不灵巧,且懒散。按老甘的想法,他希望这个女儿能找个放心的男人过过去自己的生活就不错了,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要科长局长,不要百万富翁,不要医生教授,当兵的,开车的,甚至街头摆摊修锁的,都行。船业社的男孩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女孩子十有八九名声不好,容易跟社会上的坏人混在一起。县城最早染黄头发穿超短裙甚至吃K粉的都是船业社和另一个单位良种场的女孩子——那些女孩子曾经有一半跟人跑到广州去过。

要将友珠弄到康船长女儿的“巡洋舰娱乐城”去,当一名收银员的想法,是在见到康船长女儿“巡洋舰”之后。这女子一身白生生的肥肉,谁见了都想啃一口,后来就傍上了一个从温州来的商人。那商人在这里开了一个“人民公社食堂”,就是个酒店,里面挂满了毛主席林彪的画像,还有一些文革宣传画。后来,就投资给“巡洋舰”开了家娱乐城,人的诨名成了娱乐城名。巡洋舰桑姐是看她长大的,看她成为一个问题少女,十七岁就跟人跑了,一年后回来抱回了个胖小子。这胖小子一直叫她阿姨,后来就成了温州商人妻,就成了县城屈指可数的富婆,也算是修成正果了。一个女人修正果必须先变坏,看来这个社会很荒唐啊,一切都是很荒诞的啊,老辈子的道德清规一点都不管用了,现实把传统颠覆得底朝天,就像翻船一样。

“好啊,友珠,没问题,要她来找我就是了,”胖妞巡洋舰爽快地答应说,“我们还是同学哩。”

她所说的那个中学,男老师都色迷迷的,师生恋铺天盖地。那个中学因高考升学率一连十五年保持零的纪录而名声在外,后只好宣告倒闭,合并到另一所中学去了。

两天以后友珠就走进了巡洋舰的“巡洋舰”。

这个“巡洋舰”外观就是一艘巡洋舰。走进去,暗如鬼火的灯光,男的女的都穿着海魂衫戴海军帽。里面的无数包厢进去,就像地窟,里面有许多穿着暴露的三陪小姐。空气不流通,充斥着一股浓郁的、沉闷的阴霉味,也有点像男女性器官的气味。总之,一进去,人就会升起一股“人生如梦,吃喝嫖赌”的堕落渴望。这个娱乐城的设计者真是个杀人者,他巧妙的构思把人几十年建立起来的荣辱观人生观一下子就打烂了,这艘“巡洋舰”也就像翻船一样。于是,我们一些堕落的官员、商人、市民、男女青年纷纷走进这个地方,品尝着新奇的、堕落的人生。

友珠是明明去当收银员的,可她的衣裳却越穿越薄,衣领越来越低,妆越画越浓,怎么看着像个妓了?

桑姐慌了。她发现,这个丫头有五个夜晚没回来。而且就算回来也很晚很晚,到转钟两三点钟,坐着出租车,车内还有男人护送。

桑姐问她是不是在收钱,怎么这么晚才下班?友珠说她现在是当迎宾小姐。因为收钱收过几次假钞,还错了,就这样当迎宾小姐了。——她说这些的时候,嘴里喷出一股烟味,一股男人才有的烟味。老甘她爹说话就是这种味。

“你抽了烟?”

“别人给的一支,好玩。”

这个丫头的肚脐眼露出来,低腰裤——说得难听一点——连阴毛都掩不住。这是作孽啊!她的乳房有一半在外头,像两个藏了一半的肉包子。这地方是能露在外头给人看的么?没生娃子的女人这地方是不能给人看到的。可现在,这地方就像旅游区,是专供人争相观看的。那嘴巴,湿润润的——是一种湿润的唇膏——仿佛是专门号召男人去咬的。

桑姐决定这天晚上去侦察一下,看看友珠究竟在那个“巡洋舰”里干什么。

“巡洋舰娱乐城”不是她这种人进出的,进出的人都是这个社会活动的主要力量,有点小职位,能吃公款,能被别人请。也有一些是依附在这些人身上,自己没钱,却有个青春洋溢随便给人胡揉乱搞的身子,比如一些县城的女孩。

“他们才是在生活……”走进去的桑姐看了看在夜生活里奋发图强精神抖擞的男男女女,感慨的在心里说。

迎宾小姐分成两边八个,细细地看,却没有友珠。这证明友珠在讲假话,诓她的。那些小姐问她,她说她是巡洋舰爸爸的朋友,她爸爸要她来的,就在里面。这些迎宾小姐就没阻拦她,她就往“舰”里走去。吧台里收银的人中,也没有友珠。重金属音乐打得人头皮发麻,一些人在里面群魔乱舞,一些披着长发的男人弹着电吉他,打着架子鼓。还有个不男不女的男人在那儿张牙舞爪发神经一样地唱着歌。她看跳舞的人,为何不好好跳,都在那里摆脑壳?男的摆脑壳,女的摆头发。这是不是吃了摇头丸?是的!桑姐还是知道一点的,常看电视还读读报纸。她曾是县城知青,她是懂得这个的。

“这就是这一代年轻人的生活?”老知青桑姐往里面走,那些包厢还真有新奇的名字,全叫“舱”:俄罗斯舱、法国舱、美国舱、英国舱、瑞典舱、韩国舱、印度舱、马达加斯加舱、埃及舱……这些“船舱”啊关着门,门里有人,有歌声。所有唱歌的人都在引吭高歌,尽兴抒情,都在向专业歌唱水平的境界攀登,现在是全民歌唱家的时代,人人都在搞艺术的时代。

就有人上来问她是哪个包厢的?她不置可否。问的人就知道了,就说是来找人?

桑姐就直说了,说我是来找甘友珠的,有点急事,能不能叫叫甘友珠?

那人说甘友珠啊?想了半天说没这个人。又说姓甘的?是不是说的“汽垫船”?

汽垫船?什么汽垫船啊?桑姐感到这个黑影幢幢的地方邪乎得不行,就像自己也患上了飞蚊症,就说那、那汽垫船在哪里咧?那人上下看着桑姐说您找她干什么?您就没她的手机么?桑姐摇摇头,说我记不住,我找她有急事的。那人竟摇头说不晓得。

她就自己找。桑姐往深处走,推门看。桑姐可能是此生头一遭看到这样的包厢,推进去就把里面的人吓一跳。都在抱着搂着坐着,男男女女扭成一团,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跳舞,灯光更加暗淡,空气更加污浊,有的干脆就等于没有开灯。但每个包厢都是满当当的人,女孩子一概的都像是贱货,男的有老有少。她也不怕他们的惊讶与恼怒。她只是要找友珠,老甘的女儿。她的心里充盈着知晓真相后的激愤,就像看见了一群被剥光衣服的男女,在那儿干着疯狂无耻的勾当,伤风败俗的事。她知道世界就是这样了,世界疯了。可以想见桑姐当时的绝望和伤心。她冲进一个叫“墨西哥舱”的包房去时,一眼就看见了友珠。就是那个漂亮得像小妖精的姑娘,老甘的女儿,正坐在一个四十来岁男人的大腿上,其他的女孩也都一样。

“友珠!”

当时的气氛就凝滞住了,唱歌的戛然而止,跳舞的抱着造型,都朝门口的桑姐看着。

“友珠!”

想不理她的友珠这时候不能不理了,从男人的腿上移了屁股到沙发上,突然一改平时对她的礼貌和笑意,脸就像一块搓板那样又硬又皱:

“你来干什么啦?”

她起身就过来用身子对着桑姐,想是把她的视线遮挡不让她看到包厢里的一切吧。她像个只身塞枪眼的黄继光,就用自己的身体逼退了桑姐,说:

“人家有事,我又没干坏事,你没事就走!”

友珠想去关门,可桑姐这时哪能让她关门,将自己拒之门外。她紧紧地抓住门沿,一只脚不出去,与友珠僵持着。她毕竟年纪大了,而友珠是年轻人。她说:

“友珠,回去,你回去!”

友珠只想将她推搡出去,把门关上,说:

“我又没干坏事,我现在回去什么啊?”

“你爸回来了,要我叫你回去的。”桑姐端出了她爸,这是急中生智,也是要吓友珠。

友珠一听这话,愣了,脸看着白了。她在桑姐脸上捕捉此话的真假。友珠很快就觉出了桑姐的话是假的,是吓唬她的。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你不要管我好不好哦!”友珠跺脚。

包厢里的男女都起身了,要离开这里的意思。友珠这下可恼了,这个来找自己的女人要坏她的事,也可能给她的小费还没拿到呢。反正她这时候就不让那些男女离开,桑姐卡在了门缝边,与友珠僵持。

“滚啊!”

桑姐真的被推出来了,她向后仰倒在走廊里,屁股坠地,腰椎往下一锉,那身子就不能动弹了。

骨头老啦,哪受得了这种摔打。可怜的桑姐在昏暗的走廊里一动不能动,一动腰那儿就像断了一样疼痛难忍。包厢里的音乐又响起了,像鬼哭狼嚎。可她坐在地上,不知道把自己怎么办才好。后来走来一个女孩,她向女孩招手,女孩帮她站起来。这很困难,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她咬着牙流着泪,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她在想这怪谁呢?怪自己啊,不是我说情把她弄到这里的吗?如果老甘知道了女儿在这儿干的事,他会原谅我吗……

桑姐一步一捱地走向大街。大街上华灯熠熠,县城的夜晚依然还在商品和欲望中挣扎,表现出它们的良好体魄。用灯红酒绿,不舍昼夜来形容令她陌生的当下生活是太贴切不过了。她拖着疼痛欲断的身子,爬上江堤,回到自己的家。她走到台阶上,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靠在墙上,坐着,冷汗已经干了。江风吹拂,江上只有航标灯眨着眼睛,渡口那艘发狗驾的渡船靠在水边,一盏桅灯孤零零地亮着。

“老甘啊老甘,你叫我怎么办啊……”

没有几日,老甘果真在桑姐的念叨声中回来了。

老甘回来,是因为差一点淹死了。

老甘在沙市的趸船上飞蚊症越来越厉害。他又不会做饭,就只好上街买些五颜六色的卤猪肉卤肠子加上花生米加上无法戒掉的一杯酒来打发时光。趸船上太闲,一天就两三条船,接接缆绳,搭搭跳板,剩下的就是枯坐看流水了。这样无聊的日子不靠酒来打发靠什么呢?又没有人劝阻他,酒瘾就这样犯了,蛇影就蹿出了酒杯,在酒杯里进进出出,把他弄得昏昏沉沉。有一次接船拴缆时,千万条蛇影从空中蹿出来,他怎么也接不住缆绳,砂船差一点流走了。最后抓住了绳子,却掉进江里。好在船工都有好水性,等人把他拉上来时,眼前还是金蛇狂舞,他就说:“我不行了。”

孩子们和桑姐重新迎接和看到的是一个满脸萎黄、双目呆滞、步履蹒跚的糟老头子。这个几十年的劳模,几十年风来浪去的雄赳赳的船工,不知被什么打倒了。一种叫长江的水浇灌塑造了他,而另一种叫酒精和时间的水摧毁了他。一个船工的晚年如此丑陋,一个人会如此快速崩溃?这个岁月是不是太无情了?是岸边的一块石头也会被风浪啮啃得千疮百孔,只剩下嘶叫声。你驾驶着船在长江上劈波斩浪,你拽着惊涛骇浪的脊鬃像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骑手,你的头发被风吹起,你手拿舵盘,或是手握长篙站立船头,你身手矫健跳下江滩,你的脸和手臂被阳光晒成黑炭一样闪亮的颜色。你吆喝着,唱着船歌,你牙齿洁白,呼吸悠长,肌肉结实得像花岗岩……这一切,只是长江需要你时给予你短暂而丰厚的待遇,当长江不要你了,你就成了一堆浪渣水沫,像一只垂死的螃蟹,甚至瞅不见自己的归宿,带着遗弃的迷茫,穿行在阴霾和雾气的江面上,像孤魂野鬼……

“我回了,我不行了,硬是不得活了……”他说。这位父亲和一个女人苦苦相守的老情人说。

友珠怀着惶恐的心情迎候着父亲的回来。那个时刻想当自己晚娘的女人,用她的呵护也用阴险的等待,企图感化和达到目的的寡妇桑大娥,谁知会不会出卖自己,让她成为那个酒鬼父亲的棒下物刀下鬼。

她不会向那个女人求情,也不会恫吓她。在这一点上,友珠还是个孩子,善良之心未泯。有娱乐城和社会上的小哥哥,知道那个晚上一个想当自己后妈的女人来搅了她的场子,问需不需要给点颜色看,友珠说,这事与你们不相干,滚一边去!

她没有去“巡洋舰”了。她观察着桑姐和父亲的动静。她照顾着父亲。

那个叫桑姐的女人腰部好像受伤了,走路的时候或干活时都弯不下腰来,像一根棍子。可她依然带着一点悲伤的笑意,竟将老甘带着住进了县里最大的医院住院部。

钱从哪儿来呢?依然是这个女人全付。她不付未必赵忠付?赵忠说了,斑鸠下地——各顾各(咯咕咯),狗子舔鸡巴——自己舔自己。

这一次使用的是激光治疗与吃药相结合。活该他幸运,来了一个支援老、少、边、穷地区的省里的眼科大夫,还是个博士,要亲自操刀为他做一个手术。——博士一共为该县做八例患飞蚊症的手术。这个县邪乎着呢,人们拼命喝酒,政府的人不说,连蹬三轮车的,嘴上刚刚长毛的,都拼命喝,喝早酒,闻所未闻哩,时代疯了,人就疯了。中国历史六千年,没有喝早酒的习惯。还有更邪乎的呢,这个县的人现在串门,进了门,没茶水喝,进门一杯酒,谓之喝冷酒。再准备上桌,十盘八碗,那就是喝热酒。早酒、冷酒、热酒,男人的眼睛全喝坏了,处处杯弓蛇影;这八例属半免费治疗,老甘只花了一千多块钱,就将眼前的飞蚊游蛇去掉了七八成,基本上就恢复了。可酒精中毒是全身性的,蹒跚痴呆无法手术去掉,双目无神也无法去掉。他只能在家里慢慢调养,哪儿也去不了了。

谁也不敢相信的是,友珠到船厂上班去了。上班干什么呢?上班抓麻瓤。抓麻瓤是干什么的?就是把麻用铁齿抓成细如头发的丝瓤,再调和桐油,塞船缝的。这是一项古老、原始、笨拙、肮脏的活计,木制船舶新建和修理,都是用的这种东西,自古如此,还无法用其它东西替代。就像古代人穿丝麻,现在最好的依然是丝麻。

每天呛一鼻子灰尘,穿着旧衣服,在那个江边的破工棚里,同一些婆婆姥姥们抓麻瓤,看她们吐痰,在棚边撒尿,就像一群流浪的乞丐。“我可不是乞丐啊!”想到在“巡洋舰”里的吃香喝辣,装假睫毛,抹高级香水和保湿霜,吃乌龟脚鱼,穿时尚靴子,有人给买两百多块钱一件的内衣;隔衣抓抓男人的下身,以假当真的,几百块钱就到手了。这样的抓麻瓤一个月赵忠才给三百块,一个人每天要抓五十斤,少一斤扣五块。有一天,友珠倒贴了二十块。这真是笑话啊!这样的工人阶级当个鸡巴!她在心里泼辣辣地骂。“莫不是桑姐这狗日的婆娘报复我的?上了我的签子?”可一想,爹并没有打骂我,什么也没说,就像什么也不知道的。

她在心里鸡巴卵子的乱骂,反正已不是黄花女了,她的初夜早就被那个温州老板夺走了,就是巡洋舰的老公。那夜她得到一千块钱加上第二天温州老板给她买了一个手机。一共两千多块钱,这就是“开处费”。

巡洋舰不知道,正是她的传经布道,使友珠走上了邪路,也正是她的传经布道和游说,让自己的老公背叛了自己,把友珠送上了老公的床榻。巡洋舰是怎么给到她娱乐城工作的单纯女孩灌输的?她说,当官的有权卖钱,当老板的有产品卖钱,你有啥可卖的?就一个身子,不趁年轻搞几个钱,等你脸上成搓板了哪个给钱你?到处是下岗的,哪有这多事给你做?男人要你是你的福,长丑了还没人要,想卖没人买。二十五岁不赚钱,到五十二岁就是穷光蛋。你只管说自己十八岁,为啥?男人都喜欢十八岁。男人的钱没几个是干净的,不干不净的钱你为什么不能分他几个?这社会就是分赃,可你得付出。

尽管娱乐城新来的小姐都让她老公那温州老黑吃了头口,可巡洋舰却视而不见,依旧笑呵呵的,哑着嗓说:让他睡去,让他得病,烂掉他的鸡巴!友珠记着了这温州老黑是个偷腥的猫。果然就来撩惹友珠了。有一天晚上,就把友珠勾到外头宵夜,就把她带到早已开好的宾馆里,就这么成了。刚开始,温州老黑喜欢她了几天,就是桑姐发现的那不归家的五夜。五夜里,老黑与她同床共枕,在宾馆看三级片,然后照着做。第六夜,老黑就没兴趣了,就冷友珠了。友珠没了钱,只好去三陪。她其实刚开始是想气气这个温州老黑的,可老黑不在乎这个,新开的茅厕三天香,他还保持了五天,后面有源源不断的新到的女孩,在娱乐城干活的,一个一个赛天仙,他这一辈子,拿巡洋舰的话:“他的雀雀可受苦了,比他还累!”偶尔,老黑会陪友珠,那完全是出于礼貌,因为别的男人沾了的女人,他是决不愿屈尊的。有时候打个电话,吃顿饭,买个小东西,那是老黑的心意,你不能再奢求他什么了。可是到了这船厂的麻瓤车间,友珠完全感到天黑了,做了亏心事,又不敢拂逆父亲的意志,在那飞扬的灰尘间友珠忍泣工作,不时给老黑发短信,希望他救救她。老黑哪还有这样的好汉情怀,只是敷衍她。

就是这样,友珠在麻瓤车间的呼呼灰尘里,把老黑这样的男人看透了。她好想找一个男人嫁了算了,找一个对她好的、不是太有钱的平常男人。这种男人往往靠得住,对她贴心贴肝,被她指挥调遣,对她忠心耿耿,过点小日子,平平淡淡,干干净净,光光明明,那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这时船厂的一个小车司机走近了她,有事没事找她聊天,有一天,非要请她去吃烧烤。这一天的烧烤,吃的是假冒傣家的傣家烤肉,肥的瘦的还带皮,用竹片夹着烧成的一大块,价钱是十块钱,还免费送一瓶啤酒,吃得舒服死了。江堤街上那油渍污腻的小桌子小凳上吃,洗碗碟直接在江中洗,餐巾纸用的是擦屁股的筒装手纸,可这么吃比跟老黑在最好的酒馆吃的美妙几百倍,超爽,辣得人想飞起来。

这个男人开着船厂的车要她学车,说学了车可买个小面的载货载客。还没有作好准备,这个男人就对她动手动脚了。她又不是守身如玉的女孩,可不知为什么,她却突然对这种直奔主题的男人厌恶了,于是她在车上与那个男人撕打起来,阻止他的进攻,并且扇了那个男人一耳光。那个男人说:“汽垫船,你装得蛮像哪!”友珠掩着撕开的衣裳说:“你妈才是汽垫船!”

桑姐来伺候他们,甘家老少三个人。面对每天灰一身汗一身的友珠,她当然没什么话可说了。可看到友珠这个样子。她又于心不忍。有一天她就给老甘说了,说让友珠去帮她照看日杂店去。老甘觉得这个好,就征求友珠的意见。哪知友珠坚决不去,说就是在麻瓤车间呛死,也不会去看日杂店。

友珠已经无法回过头来,对劳动的厌恶差不多要成为这一代人的特征,企图以不经风吹日晒和艰苦奋斗就想过一种吃香喝辣穿好住好的生活,是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的梦想。可是,命运不济,老天爷不支持她。

但也有突然而至的转机。这个转机依然是从“巡洋舰娱乐城”传来的。女老板巡洋舰喜欢上了一个小男伢,是娱乐城里的调酒师,从武汉过来的。不知怎么,巡洋舰被十八九岁的细伢给迷住了。也不知是不是想气气温州老黑,就与那细伢上了床。这巡洋舰几乎是疯狂了,不到一个月,就借给了这个细伢二十万元,说是让他去为他父亲还债。

这件事是温州老黑给友珠说的。友珠在黑暗的麻瓤车间不停地给老黑发短信,让老黑快开他的本田车,将她救出苦海。老黑许是念及旧情,许是被巡洋舰气晕了,真的叫去了友珠。可以想见跳出火坑的友珠当时是多么感慨与感激,倒在老黑的怀里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老黑忽然感到友珠真是个美人坯子,抓过麻瓤的手还留有劳动的美好气息。这女孩也并不只是个想傍男人的疏懒好吃、好逸恶劳的烂货。农民出身的老黑在友珠身上发现了美好的东西。那天晚上他们疯狂做爱,老黑冒着生命危险,连套子也没戴。友珠在下面兴奋了,紧紧抱着老黑说,黑哥,我要为你生一个,我要为你生一个……

老黑让友珠成了“人民公社食堂”的大堂经理。

老黑给她开的工资是五千元一个月。本来,老黑是要她去“巡洋舰娱乐城”的,友珠死活不去,说家里不让她去。老黑说又不是让你做三陪,是要你当大堂经理。友珠还是不干。老黑说白了,说巡洋舰这狗日的已无心开店,想卷款了与那个调酒师私奔,不过钱他已经控制了,准备让调酒师也吃点亏。

就在友珠听到这话不到十天——也就是去“人民公社食堂”上班没几天。有一天晚上,调酒师从巡洋舰租的一个秘密房子里出来,被人治了,砍掉了三只手指,戳瞎了一只眼睛,人就废了。那还不废,一个调酒师,要的就是手和眼睛。可怜的调酒师躺在医院里,日夜悲嗥,像一匹狼。

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被人害了,巡洋舰怒不可遏,却又无处发泄。她明知道是谁干的,却又抓不住把柄。报案了,那又怎样?派出所的那帮人能帮她破案吗?不就是跟老黑穿一条裤子,天天在“人民公社食堂”被奉为座上宾的吗?这将是一个永远的悬案,作案者没留下任何痕迹。对付一个小调酒师,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白白胖胖的巡洋舰就瘦了,疯了,每天跑公安局、县委、县政府检举老黑是幕后凶手,检举他偷税漏税、卖假酒、强奸民女、引诱和逼迫妇女卖淫。

谁都不会听她的,老黑是县里的纳税大户,是县里招商引资的重大成果之一,而且还是县里几次重大活动的赞助单位之一。搞了几个女人那还算事,县里的那些人哪个没在老黑的“巡洋舰”里搞过腐败?说不起话啦。

巡洋舰疯了。有一天她在“人民公社食堂”看到了汽垫船友珠,这个与她一起在船业社长大的女人,失踪一段时间后,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这儿的重要人物?莫不是她从中作梗,让老黑坏了我下半辈子的幸福?这个女子没有生育,这个女子才二十二岁,这个女子美不胜收,屁股和乳房都与身体呈直角。老黑在那儿笑着,是不是就想拿这个与巡洋舰一起长大的女友来气气她,惩罚她,让她什么都失去?

“你是不是想让巡洋舰娱乐城变成汽垫船娱乐城?”

老黑笑。

“你们谁打赢了我娶谁,并且奖励手镯一只。”

友珠笑。友珠说:“我是给你们夫妇打工的啊!”

友珠有一天高兴把温州老黑带到船业社来,是一个错误的抉择。她这之前在“人民公社食堂”当上了“经理”的事让家人和桑姐都知道,这是在告示她改邪归正了。她穿的是一套深黑色的职业装,尖领的白衬衣翻在外头,高跟鞋,亭亭玉立。这样就把桑姐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她爹也十分高兴,并且精神也好多了,重新向赵忠申请去沙市趸船竟然获得了批准。

就在父亲老甘准备重返沙市趸船之时,这一天晚上,大约十二点多,疯疯癫癫的巡洋舰就出现在了老黑的小车旁,小车在送友珠回家的那时停在船业社宿舍门口,也就是在大堤半腰的小平台上。巡洋舰这回是一定要将那艘汽垫船撞翻的。巡洋舰不找老黑,直奔友珠,两个女人一碰头,就打成了团,并且爆发了声嘶力竭的叫骂。这一场突乎其来的战争让友珠根本没有防备,她突然被一个女人抓了头发,脚就朝她踢来,踢中了下身,马上又被那疯狂抱住的人影给扳倒在地,脑袋又被狠狠踩了几脚,已经是摸头不是脑了,完全只有挨打的份,而无还手的力了。

不过后来老黑从车里出来,抓住了行凶的巡洋舰,让友珠得以爬起来,与巡洋舰展开了另一轮厮杀。两个船业社女子的搏斗,惊醒了社里的许多人,人们披衣起来看稀奇。老黑呢?这个温州老板呢?开着车跑啦!要不是发狗开了最后一班夜船回来碰上,将两个女人拉开,谁知会打成啥样。

老黑为什么跑了?老黑这个狗日的!友珠摸着脸上几道被挖开的肉槽,捂着下身,吐着血水,一颗牙齿也松了。可以想见她是多么伤心,刚刚升为“经理”穿一套良家妇女才穿的职业装,手上还抓着个对讲机,在阴暗的、蜈蚣蟑螂爬行的娱乐城包房里和灰尘扑扑的麻瓤车间里的友珠都不复存在了,那都属于噩梦,现在她才是个阳光下的女人,阳光女人,阳光灿烂的女人。可她在自己的家门口遭到了羞辱,虽然没让巡洋舰在床上把他们俩抓住,这也不比被捉奸好许多。后来她忍着疼痛,给老黑打手机:你为什么走掉?你为什么不管那个骚逼?老黑说:我管不了,你说我怎么管?“她还是你老婆,你还是舍不得啊!”友珠心寒齿冷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老黑说。

为防止巡洋舰再来行凶,老甘只好将友珠送走了,送到了长沙大女儿的身边。那个大女儿就像失踪了不存在一样,连她妈死也没回来奔个丧。“你让她来吧。”大女儿在电话那头说。

他们乘搭深夜的客车去了岳阳,再转乘火车去长沙。一路,都是由弟弟发狗和桑姐护送的。他们怕友珠想不开,中途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再者,他们怕友珠杀回马枪,返回来与康船长的女儿巡洋舰和老黑拼个你死我活。因为这些天养伤里,友珠基本披头散发,不吃不喝,口中念念有词,要把巡洋舰杀掉,把老黑鸡巴割掉。

老甘决定走了,女儿在社里丢人现眼让他不好做人。家里也就只剩下发狗一个。一家人天各一方。吃饭就在桑姐那儿吃了。桑姐照顾他可谓无微不至。可是,他的感情也遭遇到了顽强的狙击。狙击手就是赵忠。

作为一个有证船员,肩负着来来往往乘客的安全,他兢兢业业,不光是为了自己和赵忠,最主要的是想得到那个小妖精赵君子的青睐首肯。两个人二十啷当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很容易搞到一起。有一天在那个卖票的小屋子里,发狗就吻了赵君子。不知怎么,他就吻了,赵君子就接受了发狗的亲吻。也没有什么大的波澜,也不存在刻骨铭心。两个细伢就走到了一起。当然,这很难说就是恋爱。两个人之间的巨大鸿沟是存在的。一个是老板的女儿,一个是普通工人,且只能算临时船员,打工仔;一个家财万贯,一个一贫如洗;一个是千金,一个是狗毛;一个在云端,一个在尿浆里。但是青春是无所阻挡的,青春,无所事事的无聊的青春,让晚上的赵君子自然跟发狗牵手走到了一起。青春就是个结伴的过程。发狗能带她到哪儿去呢?电影院,网吧,台球室。

这事桑姐全盘掌握了。她全看在眼里。那个渡口和渡口的售票小屋在她日杂店的视野之下,何况发狗还在桑姐这里吃饭,每一点情绪的变化她都能感受到。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有祝福。如果这一桩婚事能够玉成,对甘家那是多大的好事啊!有好几次她都想问问,但终于还是无法开口。这事与她有多大关系呢?人家会认为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件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发狗的工资是有限的,现在,虽说加到了五百块钱一个月,但除了吃饭、穿衣他哪还有零花钱呢?衣裳还不敢穿好的,不像赵君子一身名牌。这丫头喜欢穿运动服,耐克阿迪达斯是她常光顾的地方。发狗是无钱给赵君子买耐克T恤,阿迪达斯运动鞋了,可就算是看电影、泡网吧和吃烧烤的钱也是够他受的。而且走出去,发狗穿的是廉价的五十块钱一条的休闲裤,旅游鞋是硬梆梆的底子,也就是几十块钱的价位。不过,他还是在某一个月咬着牙,买了一双减价的耐克鞋。

这还不是主要的问题。赵君子那丫头年纪还不大,还没有学会势利,与一个人相好时不会太在乎他的穿着打扮。一个年轻人,要是爱了,对方打赤脚也会喜欢。或者对方缺胳膊少腿也要死爱。问题是赵君子的父母和姐姐姐夫。他们走得太近的事就让赵君子家里知道了。有一天,赵忠从别家打麻将出来,已是深夜,看到自己的宝贝小女儿也从外面回来,在那个江边的碎石路上,两个人手挽手,男的竟是发狗。赵忠是有身份的人,当时没发怒,回去就对赵君子说,这是不可以的,除非我死了。赵君子笑嘻嘻地说,我又没说跟发狗谈朋友结婚。“那叫什么?”赵忠问。他是指他们手挽手,又不好说出口。赵君子明白,就说,玩玩。“玩玩?”赵忠大呼不行,“这是可以玩玩的?你是个女孩子,你玩玩吃亏的是你!”“哈哈,我吃了什么亏?”赵君子好笑,笑得腰都弯下了,“老脑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又说,“就是不好,结了又不是不能离,老×的姑娘离了四次,第五次结婚,还不是很快活!”“快活,好,我看你怎么个快活,发狗那个家伙,是绝对不可的。”

女儿的毫不在乎让赵忠一时无计可施。是啊,年轻人在一起玩玩,又未尝不可。赵忠也不是蛮封建的人,年轻时因为驾船,到处码头上跑,也是个寻花问柳的老手,各个码头,湖南湖北、宜昌黄石、九江安庆,情人一大排。他之所以后来比别的船工优秀,当上了书记经理,又把这个船业社据为己有,是与在女人堆里打过滚有关的。他认为:一个男人是被女人教聪明的,同理,一个女人要聪明,也是被男人教会的。一个人必须要有许多异性朋友,最好是肌肤之亲,年龄比自己大的、比自己小的,都要。那样你才会在这个世界上脱颖而出,应付自如。很多人生的经验是异性教给你的。什么采阴补阳,采阳补阴,不光是说阴气阳气,阴水阳精,就是男女互补的意思,符合毛主席的辨证法。可是,这个补也是要有条件的啊!我赵忠现在是什么人?可不是下三滥的船工船古佬了,我赵忠是一个打领带、吃乌龟火锅的人,是有固定资产达六百万元,年创利税二百五十万元的老来俏的民营企业家。当然了我赵忠被工人们称为败家子,国有企业的蛀虫,匿名信写了一箩筐,可哪一个敢与我当面搞?谅他没这个胆子!老甘父子不过是我的工人,莫非想摇身一变成为我的乘龙快婿和亲家?我呸!

这一天,赵忠摇摇晃晃就来到了渡口。他爬上那艘没有油漆的黯淡无光如驴屌的渡船,看了看甲板、驾驶室、机舱,挑不出来毛病。他只能在内心承认,发狗这狗日的还真继承了他爹甘启虎的优良品性,爱船如家,爱船如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是一个未来的、新兴的先进工作者。

“嗯……唔……有什么安全隐患必须尽快上报安监组。”他说。

发狗点点头,毕恭毕敬。因为,在他的心中,慢慢滋生出一棵幼芽,这就是:此人——赵忠书记将会成为我未来的丈人,我孩子的外公。

这棵幼芽是多么美丽,多么诱人啊!它要长成参天大树,郁郁葱葱,招人现眼,让地球人都知道!

哪有什么安全隐患,这个船就是未来他家的船了,赵君子家的财产不就是我家的财产么?——基于这样一个心中的幻景,发狗真的是把这艘在父亲手中破败的渡船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好生生,就像呵护赵君子一样呵护它。可是——

他听见赵忠书记说:“运砂船上缺驾驶,今天晚上运砂船来,你就上船。”

发狗当时脑壳就“嘭”地一下发胀了,就像装在坛子里晒久了的酒糟。这不是把他和赵君子活活拆开么?阴险的赵忠!不,不能,我不能去运砂船!

发狗问为什么。

赵忠说不为什么,下午就有人来接手了。

发狗没找到赵君子,他给赵君子打手机,赵君子不接。好歹对付了一趟轮渡,下了船就去找赵君子。售票室是另一个人了,说是赵君子有事休息。他不敢去赵家,给赵君子发了条短信,说你爸要我上运砂船,请一定帮我说说不让我去,我不想去。也没见回信。发狗就沿着江边的防浪林漫无目的地跑开了。他不想驾船了,如果是这样,他坚决不会去运砂船上的,那就成了跟爹一辈子一样四处漂泊的船古佬,那样赵君子就更瞧不起他。后来收到的短信证实了,短信是:家里不让与你一起玩。“能不能见面我给你说几句话?”——他发信。“短信就行了。”——对方回。

从来赵君子对他就是要理不理的,由着性子来。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无数次了。这事一直以来就像走钢丝,或者真真假假。

若我也不在家,家就全空了,家就没有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发狗一个人在家望着母亲的遗像。这房子也不能算房子,船业社当年给船上的人临时安排住宿的砖房,已有十年没维修,屋顶是从堤上吹来盖满的灰尘,至少一寸厚,上面长着些蒿子瓦松,窗户的窗齿锈得一层层掉皮儿,墙上石灰驳落。这就是我们的家,一个干了一辈子的船工的家。这个家也不让我住了,要我到船上去流浪,一辈子像条无家可归的鱼。看看左邻右舍,全是孤老——船业社有五十多个孤老,因为在船上呆了一辈子,女人都不愿找他们,这么一晃就老了,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加上一双喝麻了的眼睛,捱着日子,孤苦伶仃。

发狗没有上船,找了个理由请了个假。主要的是赵君子不理他了。这使他坐卧不安,像丢失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似的。这些事他都没给桑姐说,他也走进了“和谐社会小酒店”,像他的爹一样,叫了个农家小炒肉,来一瓶啤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出来,在屋檐下对着长江大堤撒尿,也不管有人没人。

他还抽起了烟。他买了包红金龙的烟,五块钱一包的,还买了打火机,叼着烟,与人打台球。他的球技不错,情绪却很糟,老是指责别人犯了规,宽大的喉结常常滚动着无与伦比的愤怒。焦虑,痛苦,郁闷无处发泄,有一天,竟跟一个也是很横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打了起来。那男人很胖,两人争执推搡时那人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这就恼羞成怒了,就爬起来挥起球杆朝发狗砍。发狗挨了一杆,就这么出了手。那个胖人动作不灵活,活该挨揍,但那人也不是软脚蟹,两个人豁出去了,都想把对方搞死算了,手下没留一点余地,甚至动起了砖头。拳头都擂破了。后来,终于一个老头冒着生命危险上来把他们给拉开。其余的看客要么是怕遭误伤,要么是来当免费观众的。当两个人拉开时,那个胖男人伤得不轻,就拨打了110,发狗的牙齿也打断了一颗,耳洞里不知为何往外咕噜咕噜地冒血水。

警察来了,是这儿的一个片警,许多人都认识,是个独眼,看人凶狠,还爱扇人耳光。估计与那个胖子关系近些,不然一来就冲着发狗扇了他两耳光,说,又是船业社的,到岸上来闹事了!

发狗就这么被打了,就证明他是错的,那个胖子是对的。发狗作为一个拿工资的有证船员,还没有这样被警察像打小偷一样打过,这让他无法忍受,这是奇耻大辱,自己内心里沾沾自喜的一点尊严竟被两巴掌给打得一干二净。可以想见发狗的愤怒。如果他现在有枪,他就会与警察拼命;如果有刀,当时也捅得进去。怪不得姐姐友珠一再喊要杀人的,人有时候真想杀人啊!看来“杀人”这个想法是我们这个社会时常让人滋生出来的普遍想法。具有广泛的底层基础。

发狗眉骨伤口的血刚凝固了,一下子又被打裂了。发狗捂着流血的伤口,一路极其痛恨地走回家去。

船业社的就不是人吗?船业社的流氓、小偷多,也不会个个都是坏人!把驾船的不当人!

“我也要当警察!”

——这天晚上,发狗伤痛难眠,听着老鼠在梁上奔跑的狂飙声,他突然滋生出了这么一个比喜马拉雅山还高的念头。

这个独眼片警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抽的烟最屁也是蓝盒黄鹤楼,还不是别人送的。江堤街这一片,听说个个网吧都要给他上供,个个发廊都要给他交租子,如今也没有谁管谁了,都没了单位,只有警察才是统管,且只有他们才敢管最黑的,而最黑的又偏偏服他们管,县长来了还不一定服啄。由此看来,警察才是最大的,是土皇帝。事实如此,不然,他一只眼睛,凭什么无论老少上去就是两耳刮,打得你金星直冒,不辨东西南北,还要把你骂个狗血喷头,仿佛都是他的孙子。

当然,如果我是一名警察,赵忠敢对我发号施令?把我赶到一条运砂船上去?赵君子会拒绝我?

我要当警察!

他把这个想法非常慎重郑重庄重地告诉了桑姐。

也把桑姐吓了一大跳啊!

哪里有这种可能呢?你如今去找一个工作都很难,又没有后台,一个枯老百姓,想当警察,这不是比登天还难么?

一个人想窄了就会出偏。桑姐看着发狗这孩子青肿的脸和有伤痕的眉骨,加上一双充血的眼睛,她知道他遭受了委屈。从渡船上下来,这其中的原由桑姐也略知了一二,明显的,赵忠不会同意,不会让发狗和赵君子走得太近。她知道发狗的痛苦正是在这里。她知道这孩子在本质上是老实的,应该不会强迫赵君子做那种事。因为赵君子感觉上是对发狗没那么贴心。但是也很难说,现在的年轻一代对男女之事没了那么多禁忌,叫什么“一夜情”,在网上认识,开个房,就做了,第二天分别时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事在她爱看的《荆楚晚报》上经常登,还有些会网友而遭骗钱骗色的也大有人在,络绎不绝,前仆后继。但是——桑姐想——不管怎样,一个女人若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一个男人,总会对他有些依恋的,或者说就默认了是他的人。在那个时代确实如此。想到自己,不正是这样的吗?

……那是即将回城的一九七七年,酷热的夏天,作为知青的桑姐,竟被人强奸了。那是不堪回首的夏季,在每天四点半的钟声里被生产队长驱赶着去秧田扯秧,当地无数的夜蚊和蚂蟥开始袭击一群陌生的人,吮吸她们的鲜血,这群人就是知青。桑姐的腿特别爱逗蚂蟥,只要一下水,蚂蟥便纷纷向她游来,爬上田埂,满腿是密密麻麻的蚂蟥,让人恶心。她不停地拍打,鲜血直流,奇痒难捱。大家都说她的一双腿香,她的肉是香的,而许多知青却很少被咬。

她因此走近了大队医务室的赤脚医生马百贵,这个乡下的医生给了她一些避蚊虫的药水,让她擦在腿上和手臂上,不收她的钱。这个姓马的是个钉头细脑的乡下人,他看上了桑姐,那一身细皮嫩肉使他冒着坐牢的危险想法要得到她。他明白桑姐满腿蚂蟥叮过的红斑和疲倦、痛苦的神情,给她出了个主意,说:“我在这里给你几瓶葡萄糖,你给队长讲就说病了。”葡萄糖是补充体力的,马百贵不收她的钱,又可以休息。她感激他,没有在心里问问这个医生为何对她这样好。

她记得那个下午,从大队医务室简陋的病床上醒来,看到了马百贵在整理他的裤子,而她竟然赤裸着下身!床上黏乎乎的到处是血;那种鲜红的、曾被牢牢紧锁的血,就那么洇进了乌黢麻黑的床单。

她嚎啕大哭,她听说过从少女到真正的女人要经过的痛楚的一夜,那应该是人生的记忆。可是,她没有记忆,她已经被姓马的乡村医生麻醉了。那本该让人记取的刻骨铭心的痛楚,在她身上没有出现——这女人一生中最痛苦也是美好的记忆啊……

在薅秧草的农历八月的一天,桑姐站在水田里,看见路上有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押着马百贵。百贵穿着一件到处是洞眼的红背心,像个失魂落魄的人,在乡亲们的注视下贼似的向长江渡口走去。他是罪有应得,他犯了强奸知青罪,至少得关个十年八年。那时候桑姐手抓一把稗草,她看见了百贵的老母亲和他的妹妹在后面送着,哭着,在凹凸不平的乡路上趔趔趄趄。桑姐站在泥水里,远远近近的人以为她会在这个难堪的时候倒下去,倒进沤着腐殖气味的烂泥田里,或者跑到没人的地方去抽打自己两耳光。乡路旁,一丛丛茂盛的茅草摇曳着,时时遮挡了人们的视线,就在那一行人即将消失的时候,桑姐突然从田里踏着淤泥冲上田塍,她手上的稗草忘了丢掉。她像发疯一样地去追赶马百贵和押他的公安人员。坚硬如铁的车辙硌着她的脚板,她的那个草帽飘向脑后,帽绳勒进她的脖子。

“你们不要抓他!你们不要抓他!是我愿意的……我找的他……”

她的脸白的像一张纸,她拦住了他们的路,她手上的稗草一直紧紧地攥着,她反反复复地说是自己愿意的。她翻供了,她要留下马百贵,不让他因为自己的揭发受牢狱之苦。

后来呢,后来她搬进了马家,心甘情愿地成为了马家的媳妇,成为乡下人……

就是这样,那个闹得渡口两岸都知道的强奸知青案,成了这样的结果,哪个不说桑姐是个傻瓜。然而,谁又说得清这其中的缘由,时间长了,连桑姐本人也感到迷茫。

她真的想教发狗去这么得到赵君子。可她如何能说得出口?她的暧昧的阴暗的身份,一个长辈,能这么唆使一个男孩去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坏事吗?她自己的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被毁的吗?

她焦急万分,不知道怎么去帮一帮老甘的儿子,也就是自己以后的儿子。

她给他说,这事要慢慢来,你拗不过单位的,还是先到运砂船上干一段,不然你就下岗了。如今先有了工资能吃饭了才能想点别的。可发狗不,不上去。他坚称还是想当警察。

把这样的大事托付她,是对她的信任,这让桑姐没来由的感动,可感动之后还是束手无策。

桑姐就像病了一样的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看谁能不能认识公安局的,或是县里的哪位领导。就是把发狗弄到派出所守门,也是好的呀。听说有合同警,也就是临时在派出所听个差,这也行。这种听说就访到了在航标艇上看守航标的老姜。也跟老甘跟康船长是一拨的,安排到航道局去看航标,听说也是他那个在公安局的侄子给安排的——他早就给赵忠开销了。也是个爱吵吵嚷嚷的喝得像卤猪肉的酒鬼。船上的人都是些酒鬼;跑下江跑重庆的长水,几天几夜不上岸,只有喝酒。

“那就合同警。”老姜说。这个老姜,是个老鳏夫没结过婚,看着桑姐找来,眼里燃着十八九岁后生们才有的亮光和欲望,满脸的胡子硬蓬蓬的,看桑姐,就像看一个小姑娘。这老姜怪怪的,还养着一只呜呜乱叫的猫,看着桑姐提来的泡有多种虫蛇的药酒,还有一条红金龙烟,说:“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桑姐,桑姐呀。”

桑姐是大家都叫桑姐的。桑姐讲完就尽快走了。老姜的一口应承让她好高兴,也疑惑。太阳热辣辣的在航标艇的甲板上燃烧,猫系在绳子里呜呜大叫,桑姐热汗滚滚,老姜穿一件短裤。老姜也就五十来岁,肌肉十分发达,驾船的嘛,劳动人民。

第二次桑姐给老姜送去了一对藤椅,说是要他交给他侄子。藤椅是四川藤椅,做得很好。是桑姐托四川的船买来的。老姜说发狗的事已经说了,他侄子说研究,还问郊区的派出所行不行。桑姐说行啊行啊,只要有一身那唬人的皮,哪儿都行。

第三次是送的两千元。经常看报纸,一些贪官动辄几百万、上千万,那都是想当官的或者大老板送的。自己这区区两千元似乎拿不出手,可也是她半年摆这个杂货摊积积攒攒的收入。老姜看到钱,说都是熟人熟事的,还要这个干什么,那边有了些眉目,等等再说。那天还有些风,老姜在笨手笨脚地切菜自己做饭。桑姐就说我来给你炒菜,就在艄楼狭窄的厨房里捋起袖子洗手切菜了。可老姜一把从背后抱住她,就把她扳倒在那走廊的甲板上。甲板是木头,还很干净,只是猫食盆给打翻了,猫在哭似地大叫。老姜很有一把力气,好像是强奸老手,加上衣裳穿得少,极易得手,老姜就得手了。老姜还说过一些“跟我一起过”之类的胡话。桑姐在丈夫马百贵死后的这二十多年里,不知道遇见过多少次这类的骚扰,也不知多少次拒绝,化险为夷;可这一次她却很难有力气拒绝,她知道,自己不算什么,就当是作出牺牲,只要换来发狗的幸福,她这个差不多日落西山的身子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钱收了,人占了,却没了下文。说是侄子很忙,要研究。老姜说,到我那儿去坐坐。桑姐再不会去了,至少没有进展她就不会去了,她说你得催催啊,拜托你了!她说了不下一百两百遍,可老姜总是说慢慢来,这么大的事儿咋能一口吃个饼。

友珠悄悄回来了一次,带回了个男人,男人戴着大板箍(戒指),友珠说是长沙洗脚城的老板。长沙洗脚城多,这里的人都知道,因为这个县靠近湖南。说北京叫首都,长沙叫脚都。友珠听说弟弟发狗在岸上瞎蹿,也没上班了,赵君子甩了他了,就很恼火,给了弟弟两千块钱,不就是几个钱吗,他们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我这次回来——她悄悄地给弟弟说——就是怂恿这个大老板,来买下巡洋舰娱乐城的。

发狗带着两千块钱去约赵君子,他想可以给她买个什么东西,这个女人好虚荣,又会乱花钱。买一双名牌鞋子?买一个戒指?买一瓶香水?买一个手机?——两千块钱,姐姐给的两千块钱,全做辣椒也不辣,填不满赵君子的血盆大口。人家的这个船业社是花多少钱买的?四百万!可船工们议论,至少也值一两千万,赵忠买了个大便宜。一个千万富翁的女儿,会在乎你这点小钱买的物品?

工人的儿子发狗还是怀着美好的希望去精挑细选了,他在没有穿上一身警察服装前,也想用他看来是一笔大钱去征服赵君子,如果赵君子一心想跟他好,她老爸又奈何得了她!但是赵君子的不即不离始终是发狗心中的痛。

他挑了一个戒指。对,一个戒指,一个镶嵌有人工红宝石的白金戒指,一千六百元,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大商场买的,余下的钱可以与她去喝一顿,再去蹦蹦迪。这一次,他想与她摊牌,要我吗?要就去给她爸说说,别让我上那流浪汉一样的运砂船,就在这儿摆渡,依然是你卖票来我开船……

这当然是在当不上警察的情况下,退而求之。

就像心中忐忑预感的那样,不成,赵君子不要他的东西,这东西如果接受,那就是定情之物。

当然不是这样。只是预感的灵验是以另一种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情况出现的——赵君子早就对他没了兴趣,当她正式谈婚论嫁,她寻找到的是一个与发狗完全不同的男人,一、年龄成熟,是个大学毕业已有数年的近三十岁的微微有些秃顶的男人(秃顶就是知识和地位的象征啊!);二是有极好的工作平台,在县电视台,而且还是一个什么样的制作编导;三是人家家庭,老爸是县商业局的副局长,老妈是一个什么公司的总会计。总之,人家是高山,是金子,发狗不过是一坨狗屎。在那样的男人面前连自卑都没有勇气,更不要说要与他争个鱼死网破了。而且,那个人还有车,那个人会开车,那架势就是个把贫苦老百姓不放在眼里的有钱阶级。——发狗是看着那车那人将赵君子载着,当着他的面走掉的。他喊:“君子,我找你点事。”赵君子看了他一眼,总算看了他一眼,却连一句话也没有,鬼魅地笑了一笑,就钻进了车里。车是有阴暗车窗的车,进了车就隔开了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发狗所不知也未体验过的世界。而发狗所处的世界,被那车和赵君子甩下的世界,灰尘弥漫,遗物遍地,杂乱无章,污水横流。高贵的车辗在上面,把车外世界的人溅一身。

发狗没有溅一身,他只是看到他们绝尘而去。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是以后打听到的。过去,他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心态,以为自己糊里糊涂地过别人就糊里糊涂地过,殊不知,如花似玉属紧俏商品的赵君子是不会这么糊里糊涂空耗时光的。名花终要有主,绝不会去傻傻等待他——等他有了钱或是当上了警察再走向他。

发狗的梦也就渐渐地醒了。可心态不平衡。他找过她一次,找过她两次,找过她三次,找过她N次。有几次找到了她,有一次非要把那个戒指给她。那个被他的手摩挲得有些污黑的小盒子,上面还一根缎带,还一个心型的图案。可是赵君子不要。她不要他的这份礼物就已经是铁了心了。

悲伤和绝望就像长江的暗流,在他的胸中翻滚冲撞,漫无目的,发出哀鸣的惊涛拍岸声。他的姐姐倒是胜利在望了,姐姐并没有出面,而是由戴大板箍的长沙老板去收购因吸毒而至门庭冷落的巡洋舰娱乐城——果真,要改成“汽垫船娱乐城”了!

可发狗觉得这世界若失去了赵君子,所有的幸福都不存在了。过去跟她在一起并不觉得,一旦失去,就凸显她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一个人在心中折磨自己是十分危险的,没有送出去戒指是一桩丢人的事,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赵君子是一切”的这种意念每时每刻攫住了他。想着她的吻,想着与她的一切美好的交往。回味加深了失落的痛楚。他的心在刀尖上行走着,跋涉着。

想把赵君子杀掉是源于外界力量的推动和内心的逼近。他不是一个具有暴力倾向的孩子。虽然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玩过,但总是尾随其后,没有什么登高一呼的坏心思,不善于制造事件。因此,他是一个性本善的人。

滞留在岸上的他那几天敏感焦灼,魂不守舍,这时父亲回来了,是康船长将他邀回来的。康船长因为女儿巡洋舰吸毒而气得胆结石发作,住进医院,动了一个手术花去了五六千元,时间仅仅七天,拆了钱就出院了。因为赵忠无法给报销,这就将事情推向了摊牌。船上的人既暴躁也能忍,因为身体好坏事没找上自己,牢骚归牢骚,也就相安无事。可这次,康船长恼了,本应给咱们办社保和医保的,却以种种借口啥也没办,办的是些舔赵忠卵子的人,屈指可数,竟然给上面汇报说已办了百分之八十。康船长邀约了三四十人,占领了翻船湾渡口。

这渡口可说是县里最繁忙的第一渡,又是赵忠的摇钱树,让赵忠的生意崩溃,让他不好给县里交差。断了这条交通线,县城的农副产品供应、肉食水产供应就断了半壁江山。大伙儿还不是想让赵忠就范,也让县里对船业社的事引起重视。

几十个老头子和接近老头子的男人,坐满了渡口那条唯一的进出通道,再往上,是一块跳板,也坐上了人;再往上,就是那条皱皱巴巴的铁壳渡船,船上也有人占了,驾驶室也有人占了,唯一的目的就是不让开航。

码头上人喊马叫,鸡鸣狗吠,两岸候渡的人像漩涡一般激荡着。这已经是枯水季节了,不知道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些老头子把持了渡口和渡船。后来有人看见康船长和老甘。老甘!老甘啊,甘驾长,这是何事啊?——人们喊叫着,喊得最凶的是那些等着三杆子们贩驴过来的屠夫,是水产市场的鱼贩子,因为三杆子们在对岸快急疯了,急得快跳河。又没有大桥,一个县不可能修一座长江大桥。可这些从不显山露水的、老实巴交的、即将死去的老家伙,今天就要搞倒赵忠,不搞倒赵忠大伙就没好日子过。管他娘的大不了拼了!拼了!凿他的船,把他的船凿个洞,让船翻了,让这几十年的红旗渡口毁于一旦。警察来了又奈得何他们?

——赵忠知道是康船长串连怂恿的,真正的叫来了警察,七八个警察,这一次不敢扇老船工的耳光,只是在那儿规劝,动口不动手。警察让这些老家伙们一点儿也不害怕,倒是看到赵忠后把心中的怒火更烧燎起来了。

“砸!砸他妈的个船!”

“把驾驶室掀翻……”

赵忠在那儿上窜下跳手舞足蹈手上挥舞着一支烟,他在给那些老头们说好话、求情,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这让发狗多高兴啊,那汹涌澎湃的人群,就是在杀赵忠,就是在替发狗出气。砸,把赵忠砸得个稀巴烂!把他一家砸个稀巴烂,把他杀了,把赵君子杀了!杀光了才解恨呐!

最后是怎么散的,最后渡船又怎么开了,这发狗不清楚。反正县交通局又从其他渡口组织了两条船来增援,才把两岸壅塞的数百乘客疏散运走。

到了晚上,气氛有点紧张了,警车的警笛再一次在老甘家门口响起,发狗看到来了几个警察,像上次挖堤后一样,将他的父亲老甘抓走了。同时抓走的还有康船长等四五个人,这些人是领头者,也有砸了东西的老头。

这一次,赵忠与所有人都撕破了脸;这一次,发狗在全社船工的眼里看到了愤怒,大家在议论纷纷,在谴责赵忠的行为,毕竟是你不仁,休怪船工们不义,他们也是万不得已啊!

听说老甘又被抓去了,桑姐赶快跑过来。这一次,她是没办法把他给弄出来了。

发狗一个劲地给赵君子发短信:你不该抓我爸。你不该抓我爸。你不该抓我爸。你不该抓我爸。赵君子不会给他回信,可发狗就是这句话,这条短信,拼命地发。

当然不是赵君子抓的,这或许与她无关。但发狗认定了是“你”,“你”代表了“他们”,那些人,与他越来越远的那些人。

如果赵君子回一个短信,向他表示一下与她无关,或者略作解释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事,然而没有。已经有了如意郎君的赵君子是不会给发狗回信了,这不可能了。

这一天,发狗突然来到桑姐家说是来吃晚饭的。桑姐来不及做,她自己一个人常常是炒几个辣椒就对付一顿,就赶快到餐馆去端了个肉丝。这些天她因为自责,没办好发狗的事也不能救老甘出来,就没管发狗的吃喝。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忍说破那个结局——她还托人去问了,可恶的老姜竟然根本没给他侄儿说,桑姐给的钱就喂了狗。哪知道老姜是个无赖呢?

“再慢慢找,不要灰心,有办法的。”她说。

发狗已经在桑姐的眼里看到了那个结局。也许,他压根儿就没作打算,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以的。像他这样的家庭,这种文化水平,顶多只能出一个船工。再则,赵君子如今就根本不爱警察,她爱的是电视台。县电视台正在播放当地的新闻,领导们正在剪彩和开会。发狗恨不得把电视砸了,就从江堤街出来,走上长江大堤的斜坡,就见赵君子骑着一辆电动车迎面而来。他刚刚喝了些酒,视力有些吃力,但对赵君子还是能一眼认出的,这样就拦住了她。果真是她。

赵君子只好停下车下来了。两个人没有讲话,就那么站着,偶尔看一眼对方。这样会增加仇恨。

“你爸爸不是我抓的。”后来赵君子就这样说了。这样说等于是句废话,发狗的愤慨岂止在这些。可他找不出什么话来给对方说,他因为喝了酒,眼里本来就有些灼热,现在又有一盆火到来,把他整个身子都似乎点燃起来了。他想说:“你应该……”他想教训她,可又想乞求她。但什么也无法说,这是艰难选择语言的时刻,让他十分难受。

她知道他的难受,赵君子。她知道他受到了委屈,这时候,一个女性的某些东西就回来了。她竟然说:“好吧,到那里站一会。”她的手指了指驳岸。那里堆着许多木材,有一个场地,一个能让汽车下去的斜坡。

他们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往那儿走去,赵君子推着她的宝蓝色的电动车。

这时的江边当然少有行人,大堤上也时常出现行人和车辆的空档,发狗像过去他们曾经相好时一样,或者因为心切,站定后就去抱她并且想亲吻她。但是这样的日子已经远远地过去了,赵君子不会再让他近身。一个强烈的渴望,一个强烈的拒绝,说了什么话已经不重要了,结果是推搡,是撕打;不是水乳交融,而是水火不容。赵君子在挣脱发狗的时候要推车走了,可发狗不让;那时候他是不会让她这么走的,这么走就意味着永远地走了,意味着留下他一个人,成为沙洲上的一只孤雁,凄厉鸣叫。他不放,并且将手伸到了她的下身。——这样的征服是不得人心的,是无法得逞的。他把她往木材堆的暗角处拉,也只是拉,也没有下好企图强暴她的决心,完全是酒劲上来了。正因为发狗的行动中有怯懦的一面,赵君子才完全不怕他,并且在气势上完全占了上风,最后一声“我要报警了”,发狗不知是要去扪她的嘴,还是去夺她的手机。她的上衣撕开了,掉下两颗钮扣,红色的胸罩在暮色中像一丛鲜花凸出来。“君子你跟我君子你跟我你跟我……”

决不屈服的赵君子在发狗的怀里像发疯的猛兽让发狗彻底绝望了。在最后一刻他的心里明晰起来:完了!眼中喷着酒火的他从皮带上触到了他平时又当刀使又当改锥的一把小水果刀——只有这个了,只有这个作为他的最后的了断,用铁,用刀,用血,用疼痛来了断这折磨了他许久的一段甜蜜也痛苦的初恋情缘。这也是在走投无路时的一条路吧,也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年轻船工想要极端表达的一种方式吧。——他的刀朝她的下腹部捅去,隔着衣裳朝身体里捅去。

一声尖锐的喊叫,赵君子就倒在了木材堆旁,双手还扶着那巨大的圆木筒,断断续续地说:

“发狗,好……好……你……好……”

发狗就走了,对方软了,发狗就胜利了,至少这一局。

风暴过去了。发狗跳下驳岸,下面是软泥和沙子,他拍打了一下手,往江滩上走。猛一抬头,就发现渡口那儿停泊着一艘崭新的、淡蓝色的钢质渡船。他的心尖怦然一动。他忽然有了一股上船的冲动。

老船没啦?新船下水了。这是好事,父亲在这里几十年创下的红旗渡,也应该换船了,应该有点红旗渡的样子。

他爬上新船。

哦,舵楼好高啊,三块大玻璃显得视野开阔,一览无余。舵楼外,还有一条行走和瞭望的护拦道;船侧的龙骨更加坚硬,双十字系缆桩,工型索耳;更令人叫好的是自动绞车,不需要人力拉缆了。它的舵轮、滚筒、导向轮、舵柄,都透出时代的气息,简直有点时尚。舵楼里的装修甚至有点奢华,墙壁上还有一件女体的挂饰,不过很抽象。

发狗陶醉地看着,摸着。月亮升起来了。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从江面上冉冉升起,照得大江波光粼粼,整个江面上好像撒铺了碎金,到处闪烁跃动,好像要把人往高处抬升一样。人会浮起来,船也会浮起来,船浮向了月光中,浮向了像蓝玻璃一样的夜空中……

警察上船来抓他的时候,他正在那舵楼里,坐在高凳上,手放在舵盘上,舵盘染着鲜血,玻璃上也溅着鲜血——他正在用那把水果刀割自己的手腕。

十一

发狗要送到对岸的劳改农场,在那儿服刑。

发狗在一个薄雾笼罩的早晨跟几个劳改犯一起踏上了这艘新轮。他戴着手铐,头上刮得光溜精亮,走慢了一步,就被公安干警喝斥着往船上赶。

他的父亲老甘和桑姐站在跳板旁。他觉得鼻子好像塞了什么东西,他瞅瞅父亲,瞅瞅父亲身边的桑姐,嘴唇动了动,似乎要喊点什么,但新船启动的轮机声把一切都压下来了,那种声音很大,很粗暴,表示着它强劲的马力。“你们回去吧!”他可能说了这么一句。

“好好改造!”他听见桑姐挥着手说,“争取减刑!”

他的父亲老甘只是站在那儿,脸上的肌肉一下下痉挛。

现在开船的是从外地请来的师傅。新船的轮机声愈来愈大,带动着螺旋桨。船拐了个弯,划了一道亮弧,就向对岸驶去。发狗本来是想喊一声桑姐的,他早有这个准备,但是他不知道究竟应该喊她什么好,老远,他的嘴还在蠕动着……

他从来没喊过她。从没有。

他是去江北农场劳改去的,这一次他判了四年,因为他没有全力以赴,那一刀探得很浅,只划开了赵君子的皮肉,未触及内脏,无有大碍。

就在发狗去劳改后的那年冬天,他的姐姐友珠竟抱着一个小孩回来了。小孩是她的,她与那个长沙洗脚城老板的,可老板一脚蹬了她,给了她十几万块钱,算是补偿。生过孩子的友珠更丰满了,更像个汽垫船。穿得珠光宝气,浑身闪闪发光,就是眼睛无光。

她是先到桑姐那儿落脚,让桑姐再慢慢告诉她爹老甘,好有个缓冲。——那孩子就放在桑姐那儿了,压根就没抱到船业社来。老甘发了一顿闷脾气,也就接受了。孩子是个丫头。老甘终于有了外孙女。桑姐也就有了外孙女,或者说孙女,反正,这丫头片子自会说话后就叫桑姐桑奶奶了。

友珠拿着那个长沙男人给的十几万块钱,还是想干一点事,她看中了桑姐的这个两层小楼,要把她的日杂铺改造成一个小茶楼。既然江堤路有了餐馆,有了网吧,有了桌球室,就应该有茶楼。既然县城有了大量的娱乐城,有了洗脚城,就应该有茶楼。这个茶楼就叫“江风茶楼”,要的就是江边吹来的自然风。

友珠已经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有了自己的想法。茶楼投资少,员工稍作培训即可上岗,简单的茶道表演,简单的果盘制作,就可以开张了。

说干就干,桑姐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而且,这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让父亲与桑姐住在一起合成一家了,房子的租金都不需付。桑姐与父亲,既给她带孩子又给茶楼打打照扶,二楼顶上加了一层简易的房子,作为居住。

很快,茶楼就开张营业了,而且生意不错。这友珠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将茶楼弄得十分文化时尚,里面贴满了画着卡通人物的稀奇古怪的名言,都是关于友情、婚姻的,连卫生间里也是。还有留言簿,还有一些她在各地照的照片。这个女老板真是漂亮啊,这个女老板真是很有品位啊。

没有办法,无论老甘怎么客套都不行了,撵走桑姐,要来她的门面,就是以不情愿的老甘与桑姐的结合作为交换的。友珠恶毒啊。为了儿女,老甘还有什么话说呢。可那个没爸的丫头让老甘很不舒服,虽然桑姐将其视为宝贝。因为桑姐一辈子没有孩子,甚至没有生育。

老甘退休了。赵忠总算将老甘交给了社保部门,让他去领取屈指可数的几个退休金。老甘却不愿呆在这所谓的“江风茶楼”里,不愿带那个无根无据的丫头,也不愿喝那里面的茶。

他自有他的去处。

那就是江边居委会开的“新风茶社”。里面乌烟瘴气,全是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加上修船的船工和淘金的人,一块钱喝一天,茶是粗茶,还有书可听,书讲的是老书,《七侠五义》、《封神榜》之类,说书人都是些不爱洗澡的江湖艺人,衣领黑得像炭灰。饿了门口有个卖锅盔的炉子,一声叫,就把锅盔送来了,热气腾腾,外焦内软,比鞋板还大。里面嘈嘈杂杂,到处是老腔老调、咯痰不爽的声音,热闹极了。

有点痴呆(喝酒后遗症)的老甘还是被桑姐照顾得很好,打个盹也给他披件衣服,竟问他:为什么总不要我?

“哪敢不要你,我做了太多的坏事,害了人,才落下妻亡子坐牢,还得了个私生(孙)子,报应呀,造孽呀……”

他就说了,就道出了隐情,原来——

一九七九年的老甘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向的老甘,是个嫉恶如仇、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对于桑姐和马百贵医生的事早有所闻,水灵灵的县城姑娘,成了那个作恶多端未得到惩罚的乡下人的媳妇。渡船翻沉的时机来了,他救起了令人同情的桑姐,当他再一次潜入水中,他又与马百贵遭遇。这一天,是桑姐和她的丈夫在县城进药回去的时候,没想到碰上了这次劫难。老甘那时看到马医生浮出水面,张着嘴喊了句什么,老甘没有听清,他觉得那一张用麻醉药骗奸知青的小脸无比丑陋,他当时只要伸出手抓一把,那张小脸就不会沉没于江底,但他迟迟没动手。他看着一股急流把马百贵卷走,老甘心里忿忿地说:“让你到东洋大海去……”

“我可能做错了事,以后,我就知道我帮了倒忙。多少年来百贵的冤魂都在我耳根上喊叫……其实,只要抓上一把,我没有……老婆死了,儿子坐牢,有个没父亲的外孙女,这都是报应……”

老甘喝了些酒,就把这些说了,说了心里就舒坦了,搁在心里二十多年,说出了,就放下了一块石头。桑姐当时脸就白了:“真的?真的?百贵这么死的?那你又何必把我救起来,让我遭这后半辈子的罪啊!老甘哪,老甘,你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我喜欢百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为什么见死不救啊?”

桑姐在楼顶的平台上哭啊,对着长江,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拿了些纸,就下楼去了,去渡口烧。

老甘也烧,跪着,对长江跪着。纸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桑姐要他起来,说:

“走啊,回去啊!”

于是他们两人一起向江风茶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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