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宝的尸体没有打捞出来,他是唯一彻底葬身于水库的冤死鬼。其他的那些冤死的,即使很难打捞出来,过几天尸体总是自己漂浮了出来,被泡得白胀、变形、恶臭,但对于家里来说仍不失是一个安慰,至少孩子的尸首找到了,不至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水库的水面上始终没有漂浮起进宝的尸首,进宝的老爸老妈望着那墨绿的水面已经哭干澜海,悲伤欲绝。
他们彻底绝望后,去丹江他家里大闹了一场,要丹江赔他们一个儿子,去小香港理发店大闹,去李月李年家大闹,要他们赔他们的儿子,赔他们的进宝。老来丧子,两位老人的精神彻底被打垮了,进宝他老爸从此便变成了一个痴呆老人,整天淌着哈喇子,双目无采,老盯着某一个地方看,突然就对着某一处虚空喊,“进宝,儿子,你回来啦,快坐,我娃跑累了,快去吃饭,饭还在锅里温着呢。”进宝他妈这个老妇人看此情形,眼前是一片漆黑,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有时真想一包老鼠药把自己和他一起毒死算了。
在进宝葬身水库的第二年夏天,水库里开始出现一种牛蛙,有碗口大小,虽然在内行人看来这种牛蛙并不希奇,在别的许多地方也有这种大青蛙,但人们惊异的是,没有谁在这个水库里下过牛蛙的种苗啊,怎么会平白无辜地出现牛蛙呢。因此人们传说,这牛蛙可能就是进宝变的,到了傍晚时分蛙声一片,哞-----哞-----哞-----。这个水库也从没下过鱼苗,自从水库建起,就开始出现了许多鱼,鲤鱼、草鱼、链鱼、鳙鱼等等,这些大家都不惊奇,认为水到了一定时候自然就会生出鱼来,但这牛蛙的出现的确太过蹊跷,所以越传越神乎,说牛蛙有时一起嗡声嗡气地说着:“说话要算话,我的龙凤酒店大餐呢,快给我带来。”一时间没有谁再敢到水库去游泳了,我们也不去了,我们只好转移到丹江河去游泳。我们并不相信那些神神道道的传说,但是那片水已经要了进宝的命,我们去了总会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心中何尝没有一点愧疚呢。
这个夏天,水库管理员从外地引进了一批娃娃鱼种苗,他说别人可以躲,但他自己能躲到哪儿去,每天都要厮守在水库旁,听着那些牛蛙的声音,一阵阵阴森恐怖袭击而来,他说再下去,他真的受不了了,他会疯的,他会杀人的。为了不让自己发疯,不让自己杀人,他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在水库里放养上娃娃鱼,它们也许能辟邪,会替他“镇压”那些牛蛙的,同时娃娃鱼性情温和,不会伤害到人。
因此这个夏天,水库里也开始出现了娃娃鱼,但管理员盘算错了,娃娃鱼并没有替他镇压住那些牛蛙,在傍晚的时候不但牛叫声一片,在其间还出现了更为揪心的婴儿的啼哭。娃娃鱼的叫声并不让他害怕,但却让他更为悲伤,因为他一辈子连个女人的身都没近过,没有哪个女人看得上他,并下嫁于他的,从年轻时他就开始出眼疱了,性情也变得让别人受不了。这不,黄土已经打到他腰杆上了,却还没个什么家,更没什么儿女。越听越心伤,老泪纵横,时久日长,另外一只眼睛也开始出眼疱了。
他什么都不惧怕了,每天傍晚爬到坝上侧耳谛听那牛蛙和娃娃鱼相互错杂的叫声,如闻仙乐耳暂明,有时莫名其妙,满脸堆起一种诡异的笑来。到了深秋,突然间牛蛙不叫了,娃娃鱼也不叫了,一片死寂,他再也耐不住天黑以后的寂寞,总觉得自己被什么给遗弃了,越想越想不过,一个月清风高的晚上,他把床底下的汽油桶打开,在整个房子里浇了个通透,然后划了一根火柴在烈火中“永生”了。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可怜焦土,那“石窟”已经变成漆黑坍塌的废墟了,而他已经尸骨无存,彻底化为一掊尘土。
从此水库也就没什么管理员了,没有谁愿意揽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初生牛犊不怕虎,后生可畏啊,不论大人说得如何神奇可怕,年轻人才不信那一套鬼话呢。再到了夏天,牛蛙齐鸣的时候,就有人开始钓牛蛙吃了。很简单,也很容易,他们用钓鱼竿就可以了,只在钓鱼钩随便上个什么鱼饵都可以,一根草叶、一只蚂蚱,甚至一小片纸头,只需垂下鱼钩,故意在牛蛙出没的地方来回晃悠,牛蛙不知是“套”,以为一只昆虫正作为自己的佳肴在自己的眼前招摇,一口吞了上去,上钩了。普通的青蛙和牛蛙都是十足的憨货,不论怎么也不会象鱼那样变的聪明起来,比如下过钓钩的水里,钓鱼就比没有下过钓钩的水里难钓,因为鱼类会长记性并传授给同类,而青蛙类永远不会长什么记性,一钓就着。我还用过类似的方法去钓过邻里的鸡来偷吃,钓过松树林的松鼠,但越钓越难钓,有时半天还没一个上当的,直到这个方法再也不起作用了。
钓蛙很轻松,不出半个小时,就可以钓得二三十只,牛蛙又比普通的青蛙大得多,后腿的肉更比一般青蛙的肉要丰满得多,二三十对后腿已经很大一堆了。那钓蛙的少年卸牛蛙的后腿更是何其残忍,既不把它拍死也不把它拍晕,直接用两手一拽,把牛蛙的后腿卸了下来,牛蛙一声惨叫,却还不曾死去,他又把它重新扔进水中,任其自生自灭。
这一幕幕血腥的场面让我不忍回想,还记得每年麦子初黄水稻抽穗时,青蛙也正繁荣昌盛,有些小孩就逮住那些个大的青蛙玩,用一截麦管对着青蛙的屁股吃气,一会儿青蛙就被吃得象只气球一般饱胀了起来,呱呱地呻吟着。青蛙一旦被吹进去气,就排不出来,就是我们所谓的“气蛤蟆”。我们或许拎起气蛤蟆,手高高扬起,把它向一块石头摔去,叭一声,震天响,蛤蟆被炸得四分五裂。或者将它重新扔回水田里,但它胀饱着,游,游不动,爬,爬不动,象一个绿色的小气球在水面上漂浮着,过了几天就死去了。
一开始有些大人警告钓蛙少年,“遭孽啊,你不知道人家说这牛蛙是那个叫进宝的变的吗,你还敢吃,小心报应啊,真是遭孽啊。”也的确有些少年吃了牛蛙腿后,肚子疼了好几天。但是后来有一个家伙,看了他们做牛蛙腿的方法,说,“纯熟胡扯,牛蛙腿比普通青蛙腿要大得多,先要用盐拔一下,否则吃了肚子当然会疼。”他说着就自个钓牛蛙去了,弄了二三十对牛蛙后腿,先在盐水里浸泡了大半天,然后再做,果然味道更加鲜美,也没有谁吃了说闹肚子。因此后来吃牛蛙吃得更厉害了,简直成了一种风气,大人看见了,嘴里只说:“遭孽吆,遭孽吆!”有些大人也嘴谗,试着吃了几口,咂摸半天,将嘴边的油花一抹,“哎吆,真的好吃,我还说吃蛤蟆遭孽哩,没想到真的还这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