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泪珠的美丽的脸，他的心一痛，呕出一口鲜血，声音有些无力：“为什么不听话？”
小诗慌乱地给他擦掉嘴边的血渍，俏脸上带着做错事后的愧疚，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担心你，所以就跟着来了。”
“胡闹！”墨影咳嗽了几声，赌气地拒绝了小诗的搀扶，挣扎着坐起来，“这是两军交战，会送命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小诗坚决地扶住他摇晃的身体，眼里含着泪花，“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死我也不怕！”
冷风瑟瑟，林涛阵阵，那铁骨铮铮的汉子冰冷的心竟有些热乎乎的感觉。
一座废弃的宅院中，燃着一堆篝火，十几名劫后余生的兄弟相互枕藉着熟熟地入睡了，所幸他们都没受什么重伤，休息一夜又会精神百倍。
墨影靠在土墙上，阖目休息，他的伤口做了及时的处理，上了最好的金疮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过了很久，他恢复了些体力，睁开眼睛，看到小诗正在身边熟睡。
她似乎想离他近些，又不敢靠得太近，她的身子单薄得让人心疼。跳动的篝火映照着她的脸庞，她的睫毛很长，覆盖住下眼睑，嘴角还挂着一丝动人的微笑。
他从未这样认真看过她，虽然他承认她是个美丽端庄的女孩，但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箫儿小姐的朋友，从把她救回王府的那一天起，他就只把她当成自己的朋友，仅此而已。
墨林娶了入画，幸福美满，他真心替兄弟高兴。墨林多次明白地告诉他小诗对他有情，他都一笑置之，****，早与他绝缘了。他的心里曾经有过柔软，但自从他从蜀国回到江南之后，那就成了过去。他不是一个恋家的男人，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毫无牵挂的生活，他的心，不想被任何人牵绊。
这次回到江南的郑王府，墨林和入画的孩子已经有十四岁了，那是一个漂亮健壮的男孩，像极了墨林，看到他们全家那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也很羡慕。他见到了小诗，自从他随李从善被拘禁在汴梁，他与她已有十几年未见，他以为她早该嫁了人家，做了母亲，可是她还是孑然一身。
她见到他的第一眼是那样的惊喜，泪光盈盈的脸上洋溢着快乐和喜悦，“你回来了”，她只说了短短的几个字，但给他的感觉是她一直在等他回来，等了一辈子。从那刻起，他才明白，她喜欢他，而他也不是不喜欢她。
可他还肩负着很多使命，无法给她宁静幸福的生活，所以，他选择了沉默。出发前那晚，她知道了消息，从来都是温柔顺从的她一反常态地要求和他一起去，虽然这些年她也跟墨林学了些本领，但此行的凶险可以想见，他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态度极其严厉冷酷，他也许会为国捐躯，就让她忘了他吧。
被箭射中的刹那，除了担心无法完成任务外，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中竟然第一次有了一个放不下的身影。
她违抗命令混入队伍跟他突围，他确实很生气，但是，她那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死我也不怕”却让他的心中充满感动，生平第一次有了被人关心和爱的甜蜜，不觉中，被他封存多年的柔情渐渐复苏了。
小诗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个宽大厚实的身体替她挡住了夜半的风寒。她羞怯地想躲开，这种亲密的距离她还不能适应，尽管这是她梦想了好久的。
“别躲。”墨影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道，“晚上风大，这样你就不会冷了。”他还想说，从今天起，就让我为你遮挡一辈子的风雨。
“谢谢你，我很温暖。”小诗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他，她再也不要和他分开了。
“你不会后悔吗？”男子问道，“跟着我可能要一生漂泊，又可能危险重重，还可能——”
小诗伸手盖住他的唇，不让他说下去，“箫儿姐姐曾经说过一句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几年我终于懂了，与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再苦再累也是不怕的。所以，我不会后悔，我非常幸福，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永不分离！”
“好，我们就一辈子在一起，永不分离！”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重重地承诺。
破旧的院落中，篝火闪烁，一对恋人紧紧依偎在一起。那火光如此明亮，穿透了浓重的夜色，象征着他们来之不易的爱情，这爱情可以穿越一切磨难。
……
开宝八年五月，南唐李煜派死士数人突破宋军的重重围困，前往南都求援。但南都留守朱令赟手唯恐宋将王明从其背后切断粮道，迟迟不敢东进，丧失了大好战机。十月，经李煜再三催促，朱令赟才率15万大军搭乘百米长的木筏和可容千人的巨大战舰出湖口顺流东进。
但此时长江丰水期已过，正值枯水期，江中水浅，航道狭窄，战舰航行不便。十月二十一日，朱令赟孤军乘大舰行至皖口，遭宋行营都指挥使刘遇部阻截，遂用火油攻击，怎奈天灭南唐，南风突然变作北风，火势反烧，朱军不战自溃，混战中朱令赟被烧死，战棹都虞侯王晖等被俘，数万件兵器为宋军缴获，南唐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十一月十二日，曹彬大军从三面攻击金陵城，李煜密派五千敢死队夜袭宋军北寨，仍以失败告终。二十七日，宋军破城，守将呙彦、马诚信、马承俊等在巷战中战死，陈乔自缢，李煜欲带着宗族引火*，但终没有成功，只得奉表投降，南唐灭亡。
可叹：南风不与江南便，金陵王气黯然收。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有了赵匡胤和秦箫之前的叮嘱，曹彬对李煜十分客气，他给了李煜三天时间回皇宫整理贵重物品，又派心腹严格护卫，以防其他官兵趁乱抢劫为难，可是李煜此时已经心灰意冷，满心满身都是亡国的悲痛，对财物竟毫不在意。
十二月十二日，樱桃落尽，烟草低迷，子规惆怅，春已归去。
形销骨立的李煜最后一次祭拜了李氏宗庙，带着小周后及几十名宗族和随从，无限凄凉地告别了生活了三十九年的金陵皇宫，惶恐地踏上了前往汴梁的未知旅途。
一路上，他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固执地伫立在船头，迎着凛冽的江风，始终注视着江南的大片河山，那是生他养他的故土，是他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他知道，这次离开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看着看着，两行清泪留下。
于是，那首锥心泣血的《破阵子》破胸而出：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听到他的吟诵，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悲痛得落泪，同他一起哀伤哭泣。宋将田钦祚认为这有损大宋的威仪，大声怒斥他们，被曹彬制止。
曹彬很理解李煜的感受，他曾带兵攻打蜀国，蜀国被灭时，孟昶几乎是毫无抵抗，心甘情愿地当了亡国奴，这个李煜则不然，面对大宋的强大攻击，他敢怒，敢打，敢哭，身上有一些骨气，这让他很钦佩。
他耐心地规劝李煜：“华夏大地四分五裂，战乱已有五十余年，百姓苦不堪言，莫不期盼统一。如今西蜀、南汉、荆南，湘楚等地都已归顺大宋，江南不可能再分裂国土，独立为政。所以，纳土归顺是天意、是民心，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陛下早已下了严旨，让我等对你及江南宗族以礼相待，你到达汴梁之日，陛下不光不计前嫌，还会给你封侯赐爵，极尽恩遇。陛下还命令我们仔细盘点江南官库物资，开仓救济金陵城内百姓，安抚江南百姓，减免赋税，招降江南各州县，各地方行政官员一律照旧供职。
所以，陛下如此天恩浩荡，定会善待江南百姓和你。统一乃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衡，你就不必太过悲伤了。”
对曹彬李煜是感激的，早听说一些野蛮的将领对待被占领的国家烧杀抢掠、淫人妻女，无恶不作，而这个曹彬一直对自己礼遇有加，毫无轻慢之意，这让他至少保留住了文人视为生命的尊严。
于是他强打精神说：“曹将军，虽然金陵被你攻破，但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我李煜代李氏宗族及江南百姓谢谢你。你不必替我担心，我只是没有出惯门，眷恋故土罢了。”
看着他凄然的神情，曹彬不忍心再打扰，说了句“如此请保重身体”就悄悄离开了。
入夜，江上风雨大作，大颗的雨点密密斜斜打到船篷上，发出令人烦躁的沙沙声，提醒着李煜，这又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而他作为亡国之君的屈辱生活仅是刚刚开始。他唉声叹气，辗转反侧，苦闷彷徨，心似油煎，回忆昔日美好的帝王生活，宛如梦中，让他痛不欲生。
于是，一首悲怆的《浪淘沙》黯然吟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风雨中，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已经湿透，分不清他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双臂高举，愤然呼喊：“为什么？为什么！”
我只想平静自由地过一辈子，我不残酷，我不暴虐，我不贪婪，我与世无求，我对人无害，为什么要剥夺我这样生活的权利？我只想守着自己脆弱美丽的躯壳过完短暂浪漫的一生，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为什么连这都不能满足？
我本就厌恶权力政治，错生在帝王之家。我有自己的梦想，我想做渔翁，做隐士，做和尚，悠游四海，纵情山水，吟诗作赋，诗意一生。我懦弱，是因为我向往安宁和平；我忍让，是因为我与世无争；我坚强，是因为我有自己的傲骨和气节。
老天，你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容忍野蛮践踏高贵，刀剑蔑视文明？从此，我再不信你，再不退缩，我要以苦难为笔，血泪为墨，吟出一个亡国之君、失意文人、落拓才子的千古绝唱！
那夜，造物主满意地点头，冷酷地微笑了。这个高贵华美的灵魂被他创造出这么多年，今晚终于如一只蝴蝶般破茧而出，迸发出最绚烂最夺目的光彩。山河破碎的苦难，家国沦丧的血泪，亡国之君的耻辱，都是对他浴火重生的最好祭奠，是他万世留名必须付出的血的代价。
那夜，亡国之君李煜已经死去，代之的是有着高贵灵魂的、无限才华的、如椽大笔的诗人李煜，才子李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