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晚清最后十年的小说，迎面扑来的就是一股“新”气息，《新中国》《新天地》《新纪元》《新党现形记》《新法螺先生谭》《新水浒》《新三国》《新西游记》《新石头记》《新镜花缘》……据《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所录篇目来统计，单是以“新”字开头的小说就有近六十部！光绪二十八年10月（1902年），《新小说》杂志在日本横滨创刊，梁启超不仅鲜明地提出了“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的口号，而且以其创作《新中国未来记》来实践其理论，竖起了“新小说”的旗帜。从此，“新小说”成为区别于古典传统小说的一个指称，指那些在小说界革命中产生的、不同于创办《新小说》之前的传统小说的作品。这里，我们且不论这一指称的内涵和外延，仅就其所指的“新”来看，至少说明了一种时间上的前进，相对于过去，其“新”必然具有过去的小说所没有的因素。对“新”的追求，体现了一种创造精神，一种求新求变的现代性特征。晚清小说对“新”的热情追求，形成了挥别过去、奔向未来的文学时间观念和以西方为核心的世界范围的文学空间概念，促使中国文学从古典向现代转型，使小说从内容到叙述方式发生了整体性变化。
想象资源之新
这些小说之“新”，首先是想象资源的推陈出新，不再局限于来自中国民间传说和传统宗教信仰的精怪、梦幻、鬼神，写人神遇合、生死轮回、仙魔斗法、腾云驾雾等幻异故事，而更多的是借着西方文学作品（尤其是借日本这座桥梁了解到）的灵感，通过时空置换，从先进的西方世界取材来进行想象虚构，把迥异于中国千年封建社会的西方历史政治、现代社会形态、新教育理念和模式、人性伦理道德观念、文明化的生活方式、地理环境、风俗习惯、科学知识、侦探推理、冒险传奇等等融入小说想象中，特别是承袭凡尔纳、威尔斯（Wells）、贝拉米（Bellamy）的小说叙事，展开一系列的科学论述，对器械工作原理常常加以详细说明，多了一层知性色彩，给读者以新鲜的陌生化的审美体验。如对上天入地的想象，中国古代小说中有吃神药、施魔力法术之类的讲述，晚清小说则多是借助“飞空艇”（《乌托邦游记》）、“气球”（《月球殖民地小说》）、“空行自由车”“水行鞋”“水底潜行船”（《新中国》）、飞车、水靴、潜水猎艇（《新石头记》）这类工具来实现。吴趼人在《立宪万岁》中借天上玉皇大帝和众神仙的立宪闹剧讽刺清政府的立宪改革，让玉帝、菩萨、哪吒、孙悟空、猪八戒等读者熟知的人物和外国的礼拜堂、耶稣、升高机器（电梯）、哲学家苏格拉底、卒业文凭、天足会、女学堂等新鲜事物发生联系，产生各种奇妙的想象，使人感到新鲜滑稽。虽然晚清小说家自身的自然科学知识与见识普遍浅陋，甚至对西方世界一些已经存在的事物也用幻想的笔调来描述，但是对长期封闭、对国外世界所知甚少、习惯于传统神怪公式的清末读者来说，这些未尝不是超出他们生活经验的虚幻事物，应该是一种极大的刺激。
萧然郁生的《乌托邦游记》（1906年《月月小说》1—2号载，未完）写好游的主人公梦中受人指点至何有乡，乘船前往乌托邦游历。虽然故事在没有进入乌托邦之前就中断了，但是已经为读者展现了先进的文明世界：平等的船舱，藏有世界各国典籍的藏书楼，分动物、植物、矿物陈列的博物房，可以娱乐、做实验、制造机器的俱乐部，分格物、哲理两大部的讲习班等等，俨然就是一个质朴简单的西方文明社会的翻版。1910年的陆士谔《新中国》陆士谔着《新中国》，见：章培恒等编《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中国进化小史刺客谈艮岳峰卷），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又名《立宪四十年后之中国》）更为详尽地描绘出一个1951年的文明世界。这新中国“马路筑的异常宽广，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又见马路中站岗的英捕、印捕，一个都不见了，”（第1回）表明中国已经强盛无比了。海外法权、领事裁判权已经收回，租界取消，国债全数还清，自行集资建厂，留学毕业生回国创业，“洋货已被国货淘汰了”（第1回）。这一切来自科技的发达。不仅如此，社会风气好，讲诚信，讲效益，禁毒禁赌，电车上给女士让座，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路面改造的想象十分实际，有下雨时使用的“雨街”，晴闭雨开，通光不漏雨；没有地面电车，“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里头飞行不绝”（第3回），就是我们现在的地铁吧。电汽车类似我们现在的出租汽车，街景洁净文明，娱乐舒适雅致。尤为称奇的是作者想象出了上海开发浦东，“见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埔，直筑到对岸浦东”（第3回）不就是浦东大桥吗？1991年，中国最大的斜拉桥南浦大桥全线贯通，徐浦大桥、杨浦大桥也随后建起，三座大桥把浦东浦西连为一体，实现了陆士谔的梦想。不仅如此，要开办万国博览会，“为了上海没处可以建筑会场，特在浦东辟地造屋”，“现在，浦东地方已兴旺的与上海差不多了”，还有海底隧道，这描绘的不就是现在的浦东吗？现实让我们惊讶于一百年前小说家的预言想象。而且他还想象到国家法制严明，开办教育。汉语成为“世界的公文共语”，中国货行销世界各国，工人个个小康，“我国人创业，纯是利群主义。福则同福，祸则同祸，差不多已行着社会主义了，”（第4回）出现了一个新鲜、平等、富裕的理想社会。如此富有创见性的合理想象与推断完全不同于传统小说中奇幻的仙界神境。
这些想象带有对异国风情的描绘，对文明化的生活方式的展示，对先进物质技术的向往，对科学知识的好奇，对超自然力的惊叹，让读者获得崭新的阅读体验。但是，要说明的是，这时期小说的想象不是纯粹的科学想象或者传奇虚构，而是因为有感于中国民众对科学文明之隔膜而要普及知识，宣传文明，把中国的神话、传奇、话本等多重因素结合在一起，加以科学的分子，离奇的冒险等因素来探讨中国社会的发展，其形成的心理动因是探索救国救民之道路。而传统非写实小说想象的形成主要源于对长生不老的迷信追求和对各种神灵崇拜的民间宗教信仰。晚清非写实小说中新鲜奇异的想象为中国读者打开了与世界接触的窗口，促使国人走出传统，走向现代。
虚构指向之新
新非写实小说的想象虚构指向是迥异于传统的。想象力本身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潜能，是无方向的、散漫的、随意的、变化多端的，包括所有白日梦之类的空想，要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必须经过一个文学自觉的虚构化过程。文学虚构化行为所激发出的想象蕴含着一种指向目的，表达出这种想象的内在需求，也就形成了想象叙事的目的。正是这种想象虚构目的构成了非写实小说的叙事目的。中国传统非写实小说无论讲述的是侠客义士、神魔妖怪还是历史传说、市井人情，都集中体现着小说“娱心娱情”的游戏消闲功能，其虚构指向的是创作奇幻诱人的景象和传奇生动的故事，满足人们天生的好奇心和创造欲，是个人化的。千百年来，这种虚构指向在大众审美狂欢中形成了模式化的叙事方式和叙事话语，迎合着世俗道德价值和审美心理的需求，宣泄着世人被压抑的情感和想象。这种虚构指向以满足读者审美快感来实现小说的审美价值，从未有本质性的改变。
然而，晚清新非写实小说的虚构指向是一种国家集体性的，为了服从新小说传播新知、开通民智这一“启蒙”“醒民”主题而产生的，指向的是对中国的政治叙事，以探索强国富民的道路。这种“群治”的功利性新虚构指向，导致非写实小说叙事的兴趣集中在理想国家、政治改革、教育强国等宏大题材上，而漠视个人化的内容。现实的焦灼与变革的热情始终制约着小说的想象，把轻盈的想象翅膀胶粘在现实的危机感中。显而易见，晚清非写实小说主题的集中正是这种虚构指向所致。也正出于这样的虚构指向，叙述者不再关心读者的审美感受，而更急于表达自己的思想、见解及理想等，感时忧国，以高于读者的启蒙者的姿态来进行说教宣传。众多关于换心术、洗脑术、催醒术甚至造人术之类的想象无不基于改造国民性的迫切渴望，对各种民权村、自由村、仙人岛之类的想象也无不表达了对未来理想国家的急切期待。也正因此，新非写实小说的叙事形成了一种模式：在想象虚构的时空中，针对现实进行大段地演说，酣畅淋漓地表达政见。如在《新中国未来记》两位爱国志士44回合、共一万六千余言的政治论辩。这种大段议论挤压了虚构叙事的空间，必然削弱了小说的故事性，这也是晚清小说的一大特色。
以吴趼人的《新石头记》来说，这是一部名着续书。《红楼梦》自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刊印以来，续书不断。陶佑曾曾描述过：
自曹雪芹《石头记》出现后，大受社会之欢迎，纸贵洛阳，名驰东岛。而吾国一般操觚之士，心焉羡之，不虑贻讥，亦腼然续貂而学步，后先迭出，名目渐繁（如《风月梦》《红楼再梦》《红楼重梦》《红楼绮梦》《红楼圆梦》《续红楼梦》《后红楼梦》《疑疑红楼梦》之类）。试调查其内容，非记潇湘馆主之返魂，即称怡红公子之还俗。况言辞错杂，事迹荒唐，陈陈相因，毫无特色，较之曹着，不啻天渊，似俚似文，殊乖体例。有如此之好材料，而运用不得其当，良可惜哉。
可见红楼续书之多。但都是“非记潇湘馆主之返魂，即称怡红公子之还俗”，继续演绎宝黛钗的爱情故事，满足读者大团圆和轮回因果的期盼心理而编造种种情节。且不论这些小说得失成败，单就其虚构指向来看，这种对原着故事结局的想象是模式化的“陈陈相因，毫无特色”的传统的虚构指向所致，用各种荒诞不经的情节弥补着读者对宝黛爱情的遗憾。而在新的虚构指向下，晚清时期以吴趼人的《新石头记》为代表的续书则无意为原着续结局，无意对原着情节进行更改弥补，无意对原着人物说三道四，只是借用原着的神话架构，贯注感时忧国的历史意识，表达对时事的观点见解，以旧瓶装新酒，重在新内容的表现。作者让贾宝玉在历经几世几劫修行之后，周游清末中国，访问一个理想的“文明境界”，感受各种新奇事物，抒发政治理想和思考。在这种新的虚构指向下，另一部南武野蛮的《新石头记》也是如此展开情节，讲述贾宝玉和林黛玉留学日本，宝玉发表维新演讲，黛玉做了哲学和英文教授，努力学习西方文化知识的故事。同样，晚清的《新三国》《新金瓶梅》《新水浒》等小说创作都摆脱了传统的想象叙事，而关注于新时代的改革立宪，或讽刺时政、或暴露阴暗，“将原书旧有人物一一妆点附会起来，若嘲若讽，且劝且惩，欲使人人知道今日新政上之现象。”谢亭亭长着《新水浒序》，见：西冷冬青着《新水浒》，上海：新世界小说社，1907年3月刊。由此可见，新虚构指向对小说创作带来的新鲜内容。
晚清非写实小说的新虚构指向对象是中国，而关于这个“中国”的想象有两个子方向：一个是夸张地想象中国之贫之弱之丑怪之腐朽之没落之黑暗，参照的是现实中的中国现状；一个是想象未来的中国之先进之伟大之强盛之富裕之民主之自由，参照的是那时候的西方世界强国。所以，新非写实小说不是描绘未来中国的科技发达，社会文明，物质富裕，军事强大，人性善良，世界和平，万国统一的美好，就是夸张想象无可救药的腐朽世界。这些都是中国传统非写实小说几乎没有描绘过的内容。
美学特质之新
在审美趣味上，新非写实小说的想象凸现出了荒诞戏谑性的美学特质。这里所指的“荒诞性”不是西方现代派反传统的那种用象征手法或超现实手法表现出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存荒诞感，而是指来源于中国古代小说中以荒唐怪诞的人事来折射社会现实的那些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寓言特质。有一些古代文学作品把抽象的哲理寓意化为极度夸张和变形的寓言故事来阐述，比如《庄子》中的蝴蝶梦，《吕氏春秋》中的黎丘奇鬼，以及我们熟知的叶公好龙之类的故事，都是荒唐无稽、怪诞不经，影射人间世情的荒诞故事。传统非写实小说比较注重“奇幻”性，写人神相恋，鬼神相搏，梦幻奇遇等，用新颖奇特的想象来满足读者扬善抑恶的道德取向和审美需求，以怪异炫人为能事，奇幻性是其主要的美学特质。然而，在晚清新非写实小说中，出于强烈的讽刺目的而使荒诞谐谑性在众多作品中被鲜明地呈现出来。小说中，古今人物交汇于同一时代，贾宝玉、薛蟠、孙悟空、猪八戒等都来到繁华的上海游历，《水浒传》中的众英雄纷纷经商、办学、治军，《三国演义》中的人物也开始实施新政、锐意改革；就是在阴曹地府里，阎王爷和众鬼神也开始实行立宪政治，实施新法。这种戏拟叙事手法在非写实小说中大展身手，使想象虚构不再抒情曼妙、虚无缥缈、充满了奇幻色彩，而是充满了滑稽可笑的混杂，古今与未来共时，中外并置于同一空间，互相映衬比较，形成错位倒置，产生荒谬感、滑稽感，给读者带来浓厚的趣味性。
新非写实小说所具有荒诞感最直接地来自晚清小说中虚构出来的一个混淆传统价值、颠覆正常审美观念、解构道德评判的奇异世界。这个怪诞世界，在陆士谔的《六路财神》陆士谔着《六路财神》，见：《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胡雪岩外传市声商界鬼蜮记卷），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中以一个野财神当道来表现。野财神的发财原则是“只要有利可图，就不管卑污不卑污，龌龊不龌龊，屈身下贱，舔痔吮痈，无有不为，无有不做。”（楔子）玉皇大帝因其办事得力而封他为新路财神，统领东西南北中五路财神，以致世界“昏天黑地”。作者受五路财神之托将野财神的鬼蜮伎俩写成了小说，在神州古国香海这个繁华之地，演绎了一幕幕丑恶的发财闹剧。发财方法是害死东家之子，娶了东家之妻，占了东家家产，贪污赈灾款，贩卖人口，卖假药等，更为奇妙的是现在商业社会中通行的种种商业运作也在小说中栩栩如生地展示了出来，比如找一片园子举办展销会“香海物产会”，赚取商家的入场费和顾客的门票费，“并且里头更好弄几处哄骗人家钱财的所在，总要花样新翻，引人入胜为妙”（第1回）甚至应用了“美女经济”，“要引起游人之兴味，莫如利用女子”（第3回）；通过行贿把银行弄倒闭；售彩票牟取暴利；做军火生意等，不管国家死活，敌我之分，以致义士鸣不平用刀戳其心竟然不得死，因为他们“良心早已丧尽，胸口头本系空空洞洞”（第7回）。可见这正义之力式微。最终，这些无赖一个个皆发财成功，“彼此谈起发财秘诀，异曲同工，都是‘没良心’三字”（楔子）。寓言式的故事情节无疑是这部小说的重要叙事特色，其讽刺意味昭然若揭。这个荒诞丑恶的繁华世界在小说中以作者梦境呈现，但无处不直指现实世界的社会弊端，道德沦丧，金钱至上，反映出晚清这一转型时期的社会秩序的混乱和传统道德价值观念在商业社会中的崩溃。《新鬼世界》干脆不再假托梦幻，以鬼怪世界直接寓人间百态。阴间要预备立宪就派鬼王爷带领五个小鬼到上海考察。考察的地方不过是花园、酒馆、妓院、剧场等，所做之事无外乎喝酒吃饭、见洋买办、聊官场诸恶习、嫖妓之类，展现的社会现象和谴责小说中的种种官场叙事几乎无二致，只是人换作了鬼，以鬼寓人，荒诞中讥讽之意鲜明凸现。陈景韩的《新西游记》则让《西游记》中的几位人物到晚清的上海游历了一番。当唐僧被困妓院，本领高强的孙悟空束手无策，而身穿洋装的猪八戒一出现就吓得人们惊慌失措，救出了师父，颠覆了传统观念中对孙悟空和猪八戒的人物形象认知。在商业社会中，道德沦丧，人们的脸皮很厚，连救火的水管都是人皮做的！这种滑稽绝顶、笑料百出的对晚清社会各种“怪现状”的尖刻讽刺，在非写实小说中比比皆是。
睡狮的《马屁世界》睡狮着《马屁世界》，见《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中国进化小史刺客谈艮岳峰卷），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别具一格，讲述了一个绝顶荒谬的故事。京城几位大红人因善拍马屁而富贵之极，后辞官不做搬家到上海，打算开创事业，因为“我看于今时风，简直是个马屁世界，无论何人何事，总不离了这个手段。这真是人生紧要学问，当务之急”，是升官发财的秘诀，所以决定开设一所“马屁学堂”。陕西书生单卜信听说上海文明全国第一就来上海考察。当盘缠用尽无计可施之际，被引入马屁学校。马屁学校的学生要先学钻狗洞，丢掉自己的人格、人性、尊严、良心，要养成几种性质：“第一狐媚性，第二狼毒性，第三蜂虿性，第四蛇蝎性，第五鲸吞性，第六鹰扬性”（第2回）。马屁学生毕业后身怀利器，无往不利，马到成功。可是单卜信结业成绩是下等，不会拍马屁，只好卖文度日。当有人因受马屁客的愚弄而发起拒绝马屁大会后，马屁教习随机应变，改良马屁技术，于是马屁客又重新嚣张起来。因为拍马屁，中国人“被拍马屁的拍得昏昏迷迷，和小孩子睡在摇篮里一般。唉——怪不得人家外国人说我们中国是个睡国，常年做梦，这却如何是好？必要想个法子，提醒提醒才是”，故事最后是单卜信参加灭绝马屁大会，请来外国留学归来的马屁维新家，监禁拍马屁者，查抄马屁学堂，自然是禁绝了马屁，“自此中国公道大行，国势日盛”（第10回）。小说通过“马屁学校”极为夸张变形地生动演绎出危害社会的弊病。如此极端的想象在这些小说中以戏谑的笔调夸张地表现出来，令人不禁怀疑自己生活其中的世界的正常性。
小说的奇思妙想在现实中获得了合理性是其荒诞感产生的来源。第一，作者将“教书育人”这一神圣的事业和“拍马屁”这一龌龊无耻的行径结合于一处，为此寻找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的依据，符合圣人之道，具有理论合理性。第二，教员都是富有丰富实践经验的拍马屁专家，不是坑蒙拐骗的样子货。第三，生源广泛，无人不想升官发财。第四，就业渠道五花八门，各行各业，无不需要。第五，学员毕业后收入丰厚，加倍回馈学校，办学收益高。由此可见，马屁学堂的存在合情合理。荒唐的事情在社会中的合情合理表现出来的是现实社会的荒谬，小说的讽刺意义顿显。新非写实小说就是这样用光怪陆离的荒诞故事演绎着中国现实的话语，影射中国社会种种弊端，其寓意明朗显豁，令人叫绝。
新非写实小说的荒诞想象，比较集中地表现在寓言性的批判上。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讲述众多女豪杰从事革命事业，建立了一个“洗脑院”，希望用药洗去民众脑中功名利禄的思想，用科学的口吻讲述荒谬之事，“原来我党领袖，姓汤名翠仙，因见我国人民年灾月难，得下软骨症来，所以许下齐天大愿。若得我国病愈，愿洗四万万脑筋奉答上帝。”表达再造国民精神的迫切愿望。《月球殖民地小说》中也描写了十分荒谬的病症，“我听见有人说起，中国有种什么文章叫做八股，做到八股完全之后，那心房便渐渐缩小，一种种的酸料、涩料，都渗入心窝里头，那胆儿也比寻常的人小了几倍。所以中国一般的官员都是八股出身，和我们办起交涉来，起初发的是糊涂病，后来结果都是一种胆战心惊的病。”（第12回）形象地揭示出八股与中国人性格的某种联系。东海觉我的《新法螺先生谭》中幻想有一名叫黄种祖的老翁有四万万儿女，这些儿女或者昏睡不醒，或者永远处于稚童混沌状态，而且中了一种毒，意志消沉，体格羸弱，多病短命，没有可能成长。为了重塑国民，小说想象出一种“造人术”把新鲜脑汁注入一个“头发斑白、背屈齿秃之老人”的颅内，则老人生命回转，成为一个黑发青年。这些荒诞的病症的描写极为夸张地表达了对国民性的批判和改造的急切性。更为直接的一篇小说就是陈景韩的《催醒术》，小说写“予”有一天被一个手持笔杆的人指了一下，就变得眼明心亮，这时才发现自己和世人遍体污垢，就洗了自己，又洗朋友，不禁哀叹：“予欲以一人之力，洗涤全国，不其难哉！”可朋友们却嘲笑他；他救助弱者，世人嘲笑他是精神病；他扑杀害虫，可人们“安之若素”。这个荒诞的故事写出了觉醒的启蒙者孤军奋战的境遇，非常直接鲜明地表达出启蒙意图，“中国人之能眠也久已。复安用催？所宜催者醒耳，作催醒术。”希望中国国民“伏者起，立者肃，走者疾，言者清以明，事者强以有力”，民气“顿然一振”，中国焕然一新。这种荒诞性的寓言叙事，在关注国民性改造的问题上始终是小说极其借重的叙事方式，后来鲁迅的《狂人日记》《故事新编》、老舍的《猫城记》都有同样的荒诞性表述。
因非写实小说主题关注的是国家民族振兴大业，所幻想的内容多是与此相关的，所以在想象中放大了众多现实生活的黑暗面和种种弊端，以期警醒世人。传统的寓言化叙事是小说家借助的重要表达方式之一，所呈现出的荒诞性也就有着极浓的寓言故事意味。
虽然新非写实小说有了众多新素质，但是其传统的长篇章回体制、叙述者的说书人口吻等叙事因素依然占主导地位。在新与旧的交替中，混沌喧哗中，新非写实小说以其新特质，冲击着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和写实性小说共同实现着中国小说的现代性转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