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微月听着停在自己面前的脚步声,眼睛一直紧闭着,泪如珠玉坠轻尘。在刚才那样巨大的获得自由后的喜悦过后,她被更强大的空洞和悲伤感击败了,无声地哭泣了片刻。
自己身前是关了她十年的冬园,然后再过去是北边大太太的园子,再过去是那道高高的院墙,再过去,是无边的世界。没有边界,没有限制,随心所欲的世界。那个她十年没能看过一眼的世界。甚至在这一刻觉得,那个世界对她来说,会不会太过于丰盛,过于陌生,让她有些胆怯。
穿越以来,她到现在为止的人生,都是可以计量的,有着自己好不容易熟悉的规律,一切都是可以掌控的。那么以后呢?这是一个她并不了解的被扭曲的世界,也是前所未有的乱世,以后又要何处何从?那个束缚她的力量消失了,但是那个保护她的力量随之而去了。在这个园子里,她又怎么生存下去。
她闭眼站着,伸出微微发颤的双手紧紧抱着站在眼前的唯一一块浮木,死死抓住柳絮如,头埋在有些温暖的怀里,无法制止自己的颤抖,对以后未知生活的喜悦和恐惧。
柳絮如怔忡地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瘦小的人影。初见面时,她才几岁,在桃林外面躲在假山洞里。自己的囡囡要是保下来,现在也跟她一样大了吧。
那时,他掀开阮微月顶在头上用于伪装的荷叶时,她眸中流转的光彩璨如繁星,像黑暗里唯一的光亮,细声细气地问他:“你能带我走吗?”。此时,无助得像被吹散在狂风中的落叶飘萍,自己是她唯一的依仗。
就像当年囡囡小小的手指,抓着自己的手掌仰着惨白的小脸说“爹,囡囡不要生病。”那时候他无力做些什么去挽回她,但今天他可以选择。抑制心中激烈翻滚着的感情,有些生涩地抬起手,轻轻拍拍阮眠之清瘦的肩膀。轻声说“没事了,眠起,没事了”。拿着短刃的手茫然松开,短刃铛然落地,在地面轻弹了一下从亭沿滑落于湖水中,荡起层层涟漪。
潜在水下的人,徒然松了口气,不小心吐出一个水泡泡,忙捂着自己的鼻子潜开去了。
次日。清晨。
半醒的阮微月有一只手挡着照在脸上刺眼的阳光,用力张了张脚趾,缎被里暖哄哄的,被子外面秋日空气都有些微凉了。脸上的肌肤因为这点凉意绷得紧紧的。
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略有些怔。柳絮如。心里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那叮铛的短刃坠地的声音,她是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一开始抱着柳絮如是因为情绪使然,那在那叮当一声后,已是彻底惊醒。全是知道自己不经意间逃过了一难的后怕。
重重了舒了口气在床上打个滚,自从他女儿囡囡病逝之后,他还是疼惜自己的。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吧?埋头在褥子,手里摸着昨日柳絮如给她的玉匣子失神。这是干嘛用的?
想到阮壁之已死了,虽然心中有些隐隐的怜悯。但这园子再没有能制约自己的人。苦日子就算是到了头,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二声,在床上欢快地打了几个滚。十年的抑郁一扫而光。用力地呼吸了二口,连空气都觉得比较新鲜了。大月朝!我阮微月,真的来了!!等准备完丧事,就带着阮尚易出府去。看看这天下。再没有什么能关往她的了。只是想到现在的朝代。又萎了下去。
大月朝,阮微月叹气坐起来,看着手中的纸,以及窗户上的玻璃,身上的丝绸棉布。这个世界一切都透着怪异,大月朝只存在了二百年,盛及一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且大月也没有姨娘这样的称呼。又怎么有这些东西。在她的桌子上,甚至还有一本百家姓。与大月并立的这几个国家里,宋她还能接受,那百鸣又是什么国家。历史上从来没有提过。还有匈奴,他们这时候就被称为匈奴了吗?她并不是很确定。也想办法打听过外面的事,在大势上,与历史上还是相同,比如王上的名字,著明的那几个人,而那些细枝末节,却多了很多人让惊愕的变异。在这个扭曲如斯的年代,自己一个弱女子,又该何去何从。心思翻覆。郁闷地倒在床上。
更关键的是,现在怎么办?在这阮府里大干一场,还是干脆出府去自谋生路。怎么说她也是现代来的人,虽然说琴棋书画不会,韵律诗词统统不会,但别人不是做点小生意就能过活吗,她为什么不行。对自己信心满满。
阮尚易轻快地从屋外进来,见她还窝在床上,一头扎在她旁边的褥子里。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侧脸近近地看着她,眼神明亮清澈。她伸出手捏捏这张白玉雕就似的脸。:“说二句话我听听,傻子。”
他张张嘴说:“面吃”。
阮微月大笑着说:“像鸭公似的真是难听。”使劲捏了一把他的脸兴致勃勃地说:“等你送你父亲下了葬,可愿意跟我一起出去?我要去外面再不回来了。”
他也跟着傻乐。再不回来了?这倒让他有点疑惑,但是她笑了。虽然眉眼间尽是倦意,却笑得像孩童似的。抬起手轻轻拍打着他这位二姐的背,边张嘴用破锣嗓子说道:“去”。
阮微月含着笑仰面躺着说:“我们二出去,买个园子,做点小生意,相依为命,再也不用管这些是非了。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也带柳絮如去。他是个好人。他年纪大了,老婆又死了,很凄凉的。以后就当他是我们的长辈。知道吗?”阮尚易见她看向自己傻笑着点点头。又做了一个她教的YE的手势。得意地对她晃晃。表示自己也同意。过一会儿,打着手语问:“带上春吗?”
“带~!”阮微月括括他的鼻子。他高兴地点点头,又皱皱脸打着手势问:“那带狗狗们吗?”
“带~!”
“那能带上园子里的树吗?”他巴望地看着阮微月。跟小狗似的,巴巴地看着她,一眨也不眨眼。
阮微月笑着作势要打他,他做个鬼脸缩缩脖子。
门外本来要进来的柳絮如听到这,嘴角含着笑,静静退出去。他本来是来此请三少爷去灵堂。如今灵堂已然设下了,若此时还任由柳姨娘去打点,免不得给人府中已是在她掌控之下的错觉。而回礼这项,这二位做子女的还是应该到场比较好些,府里的争斗这时想避只怕也避不开了。
却不料听到阮微月的这番话。一句“也带上柳絮如”。让他心里暖哄哄的。既然她有心要走,什么回不回礼也就罢了,趁乱打点好一切,走了才是正经的。玉盒子里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老爷子临终竟然会把这个东西交给她,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他才出了冬园,准备为出行做点准备,就有一个行色匆匆小厮过来禀报说,前厅出乱子了。急急的向前走,进了前院,所见之处布满了重盔在身的官兵。当下心头一沉。
走到前厅并没有就直接进门,而是趁着卫兵不注意,从侧门走到紧临着大厅的小隔间里,从小孔里往外看,就看到大厅里坐在上首,是面目肃冷脸色阴沉的少年人,黑衫红襟,自是一派华丽高贵之势。他旁边站着的是上郡守李立,柳絮如不由一愣。李立站着,这少年坐着,他到底是什么人?再看堂下站着的是柳姨娘和她的一双儿女。钱琛紧随其后。
“阮壁之什么时候死的。”少年人开口问道。
柳姨娘听着自家老爷被直呼其名,心中虽然不痛快,却也识相,回话:“昨夜。”
“现下阮家,是什么人在掌事。”
还未等柳姨娘回话,阮尚玉傲然挺直胸膛说:“当然是我”
“你?”少年打量打量他。
“我乃长子,当然是我掌事!”阮尚玉理所当然地回答。
“哦?阮家是长子继承产业的吗?”
“那是自然的!”阮尚玉说。
“阮家是长子继承产业?”少年又向柳姨娘问。柳姨娘心里有些不安稳但儿子已经这么说了,也不好再翻口。只得点点头。
“你们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少年一笑,向李立说“叫他上来。”
众人皆不解。少年惬意饮着茶,堂下一干人心惶惶。
直到有人回首,看到缓缓上堂来的那个人影,发出惊讶的低呼声。顿时堂里想炸了锅似的喧闹起来,钱琛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尚须少爷。”阮尚须当年虽然是长子,却离家出走,老爷子一怒之下就除了他的名。于是柳姨娘的阮尚玉成了大少爷。只是,谁也没料到他如今竟然回来了!
柳姨娘拉着自己的儿女呆立于堂下,看看这满府的官兵,再看着踌躇满志上堂来的阮尚须。多年来的算计就此付于流水。不免怆然。还有办法翻盘吗?低头不语。
柳絮如看着堂下之人心惊,他走了这么多年,怎么这个时候却回来了?这位名正义顺的大少爷,从来都不是仁义心慈之人,对那位对他不闻不问的爹也从没有多少孝心,所以绝不可能是奔丧。只是此人对阮微月更是狠之入骨。他如今回来,莫不是冲着她。心中自是暗惊。
他本来打算,安抚下柳姨娘,借机带眠起出走咸阳,避开柳家和大太太的势力,直接以玉匣中的梅花印章接管下阮家家产。在之前的情势来讲,这是一招快刀斩乱麻。
但现在,民不与官斗,这位少爷看上去不是一般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阮府,而阮尚须明显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梅花印章却是万万不能让他们知道在眠起手中。到时候要是强夺,自已这几个暗卫怎么会是这么多官兵的对手。
悄悄退出小侧室,急步回冬园给阮微月报信。
南大夫此时刻穿着一声淡紫色长衫,一身小厮打扮,从堂上少年身后的侧室出来,附耳对他说了些什么。那少年淡然一笑。昂然站起身,对堂下面面相觑的众人说,“本公子,就不打扰你们亲人团聚了,想必你们也有很多话要说。我去院子里走走。”
说罢抛下堂上还没回过神来的众人,径直出了大厅对白带束发的青年说:“南箕,带路。”又一笑说“不必太急,慢慢走。”
被称为南箕的青年低声笑了笑说“爷可别小看了他,手下的人都还不弱。”
“怎么,你被打伤了吧。”
南箕嚅嚅着红着脸说:“那偏园,养了很多狗。”
“你可看着人了?”
“看到了,与那画像,一模一样的!真正的一模一样!”南箕惊奇地说。“真有那么美的人。”
少年蹙眉说:“到是奇怪,怎么会在阮府。”
南箕抓抓头说:“那小人就不知道了,总之,是真真一模一样!阮壁之死的时候,还叫她玲珑呢。爷,我们快些走吧”
少年一笑,拿扇子打了一下他的头:“猴急什么劲。没半点庄重。”
南箕小声说:“我一个奴才,要庄重干什么呀。我是怕那柳絮如又做出什么事情来。万一,他把那姑娘杀了怎么办。”
少年问:“怎么?”
南箕兴致勃勃地说:“那个阮壁之,真是个怪人,昨天他可是连下了二个命令,要杀了他这个女儿给他陪葬。不过到底了,她总算是没死,柳絮如没狠得下心,要不然我可就要暴露自己动手救人了。爷您说,哪有这样的爹。”
“是吗?”少年惊奇地问道,又紧蹙着眉想,要是这样,说不定还真是找对了人。
“可不是,据说这个阮二小姐,除了自己园子,和去他园子里领罚,长这么大就很少去别的地方。更别说出这府了。爷您说怪不怪。她那个园子,一院子的大狗,那哪是狗啊,长得跟狼似的~”
“哼,要真是巧玲珑的女儿,这个老狐狸太狡猾。竟然藏得这么好。”
南箕狐疑道“既然是藏得这么好的心肝宝贝,怎么又要杀了。他们府上的人,对这位二小姐,是极差的。据说常常被打”
少年看他的傻样,笑着摇摇头。爱极恨极的道理都不懂。
“少爷你笑什么,这位阮二小姐被关这么久,也不是省油的灯,七岁就杀人,把别人捅得跟筛子似的。”
少年略有些吃惊:“是吗?”
“可不是,之前那个阮壁之对她也不是很在意,好像还有些恨她。从那件事,才开始对她好起来。虽然还是常常被打或者罚跪,但比以前好多了。”
少年叹息没说话。
南箕想起来似一乐说“爷~瞎了奴才的狗眼都看不出阮二小姐哪里像他的女儿,奴才昨天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的差点淹死在水里!您也不赏点什么。真伤小人的心。”
“你这小子。”少年一乐。“得,回去好好赏你。”
南箕喜滋滋的想了想又说道:“不过,真个奇怪。我去探那个大太太的园子,里面竟然没人。”
“尚须的娘?”
“是。”
沉吟未语,脸上一片阴翳之色。“他果然心思敏捷,总是比我快一步。这个人,留不得。”
心中沉思,他既然知道此事过后,必不会留他。为什么还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