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3665900000013

第13章 一封信的路途(6)

丘陵连绵,呈波浪形,到了秋天,小枫树、小山楂树、小杜鹃树,有红红的树叶飘展。树木和茅草一般高,齐腰,但都不茂密,像山地疏朗的皮毛。而山坳,有密密匝匝的杉树,碗口一般粗。站在教室的走廊上,远远望去,丘陵并没有强烈的凹凸感,而是平整的,以至于可以看见黛色的地平线,浑圆的落日渐渐没落,像一块久久不愿淬火的红铁。

而县城的外观和一栋铁皮屋没有差别,四处漏雨,风来来去去,浅灰色,电线交织,自来水有一层浑浊的沉积物。公共汽车“咕咕咕”,排出黑黑的尾气。在三十年前,老县城是在市区里,在斩岭头的山坡上,房子很是破败,因地块很小,城市和县城,像一个大瓶子套着一个小瓶子。1976年,县城迁往坟冈密布的市郊。新县城离市中心广场,只有十分钟的车程,谈个恋爱也多些选择。我也相信,很多人的离婚跟这个“近距离”有莫大关联。县城没有像样一点的舞厅,爱跳舞的人,早早地吃了晚饭,“喤嘚喤嘚”,挤着公交车来市里。门票是一块钱一张,舞厅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有自己的乐队和歌手,有茶吧。我的心理学老师姓苏,用他的话说,一个晚上不去跳舞,不是头痛就是脚痒。1996年,他临退休了,还和老婆离婚,什么也不要,和他跳舞的搭档跑了。确实是,城市能开风气之先,带来更多的时尚和新观念,也带来诟病和内心的紧张。

县城的治安状况是极其差的,给人的错觉是,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匕首抵住自己的胸口。县中、城镇中学,有一批学生不愿上学,纠结社会上的小伙子,四处生事。他们大衣或书包里藏着菜刀,杀人事件时有发生。传言当时有“八大金刚”、“四大罗汉”,形成几大帮派,一个帮派管辖一个地段,有时会发生帮派之间的火拼。我学校的对面,是城镇中学,我们管它叫“毒瘤”—城镇中学的一些学生经常到我学校惹是生非。四班的一个同学姓李,喜欢练武,放了学就在操场后面的草坪上练“鲤鱼打挺”,即使是下雪天,他也打赤膊,在草地上翻来翻去。一次,被城镇中学的几个痞子看见了,痞子用刀抵住他发达的胸肌,用手捏着李的黑奶头,说,你拳头大,奶头也大,我们比比看,是你拳头厉害还是我刀厉害。说完,扬长而去。李蹲在地上,小孩一样号啕大哭,抱住自己的头,说,没天理啊,我的拳头没用啊。我们听了哈哈大笑。

1989年,我们临近毕业的时候,城镇中学的一伙人,到我们宿舍闹事,无非是想敲诈一点钱。为首的一个叫陈高水,我认识,是我老乡,但他不认识我。他扯着我一个同学的耳朵,用街腔(上饶话)说:“拿点钱出来,给我们买烟抽。”我同学憋红着脸,一句话也不敢说。我们在边上看的人,也不敢说话。陈高水的一个吊刀,大概也只有十四五岁,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说,再不拿要砍下去了。我说,我们读书的哪有钱,这样吧,明天晚上来拿,我们出去借借看。陈高水用红烟头,按在我同学的脸上,说,明天不拿你就留下一只手。第二天上午,我对被烫了脸的同学说,我们要找人把这个事情了结了去,否则,痞子敲诈了第一次,还会敲诈第二次。我说我有一个初二的同学叫叶云,在城镇中学读书,也是一个帮派的头目,看看他能否出面。

我和同学到城镇中学问了很多人,都说叶云一年前辍学了,家在血防站一带,到他家里找找。血防站一带是上饶县城最早的别墅区,乡镇有钱人或县里的领导都在那里盖豪华的房子。我们挨家挨户地问,一直问到下午三点来钟,才找到他。他穿一件宽大的军用大衣,趿拉一双皮鞋,头发长而乱,胡子拉碴。我有四年没有见过他,几乎认不出来了。初二的时候,他经常去我家吃饭,他是山区人,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他读不来书,除了体育,没有科目是及格的。他块头很大,饭量也很大,吃饭不用菜,一只手托着搪瓷碗屁股,一手“哗得哗得”,饕餮如虎。他吃过最多的一次,是早餐吃了八两稀饭四个大馒头。大家上课了,他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老师问他为什么不上课,他说,肚子受不了,跑一下才舒服。初三时,他随家人一起来到县城。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一个很老实的人,说话口吃得厉害,一个月也不洗一次澡,衣袖白亮亮,涂了一层蜡似的。

在去城镇中学的路上,我不停地问叶云,你怎么成罗汉了呢?他“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会打人就行。他说,陈高水都是我带出来的,出去要钱也不跟我说一声。学校已经放学,一个矮个儿在玩单杠。我说,叶云,就是这个小子拿刀的,他是陈高水的吊刀。叶云走过去,右手掐住矮个儿的脖子,悬空提了起来,左手一拳打在矮个儿的鼻梁上,说,你认识我吗?矮个儿的鼻血“哗”涌了出来,也不敢擦,说,认得,是菜刀帮的帮主,也是我的帮主。

1989年夏,我师范毕业回老家郑坊教了一年半的书。我教了一年的初一语文,半年的小学五年级语文。1991年正月初八,我从老乡汪茶英处借了五十块钱,坐了四个小时的车,来县城,看一个朋友。在县教委上班的诗友徐勇对我说:“你马上到县城上班了呢。来得好,我一直想通知你,又没有电话,都急死了。”这是非常意外的消息。

县城并没有改变多少。街中心是花圃,红艳艳的芙蓉花常开不败,尤其是秋天,绒绒的叶子上积满粉尘,下垂,一根花蕊抽出。去市区的公交车,十五分钟一趟,两节车厢的那种,慢吞吞,还“咳咳咳”,患了老年痴呆症似的。我直到1994年10月才离开县城。在这四年中,县城在时间的纬度上,和我在时间的纬度上,所处的点,应该说是相互重叠的—荒废、繁杂,没有方向感。我除了写点小诗,打牌,偶尔和女子调情,我说不出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那时我以为写诗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一到休息日,四处拜访诗人,访问城间小景—我把生活当成诗歌的一部分,对于青春来说,这是恰当的。

在县政府大院的后面,是廖家,再南一些,是信江。我的诗歌启蒙老师渭波借租在那儿。我和徐勇吃过晚饭,或星期天,就溜到渭波家玩。他个头不高,喜欢穿一条松松垮垮的短裤,谈起诗歌激情四溢、唾沫飞溅。他一手用纸巾掏鼻子,一手夸张地做出有力的手势,说:“这首诗都写绝了,你看看,什么人生命运都写出来了。”当然,他说的“这首诗”是他最近完成的。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你一说到他的某首诗,他朗朗脱口而出,也许那首是几年前写的。他现在是个很谦虚地人,反而没了以前的那种味道。我想,这是生活折磨人的缘故。那时,他滔滔不绝,虽有吹嘘的成分,却没有给人夸夸其谈的感觉。

春天的信江和廖家,覆盖着馥郁的色彩。路边和屋角生长着木槿,木槿有白色的花,有粉红色的花,堆叠在枝头,白色的像积雪,粉红的像晚霞。农家院子的围墙上,爬满青藤,细叶的、粗粗的干,细碎的花一层压一层。就连坟冈也是迷人的,草莓有的在开花,有的已经结血红的果子。我们从廖家下一个陡坡,走过十分钟的田埂,到了信江岸边。

在我们的圈子里,大概有二十多人从事写作,我们经常聚会。在县二轻局的宿舍楼上,一到星期天晚上就举行沙龙,男男女女,扎堆地挤在一个客厅里。年纪大的未婚男士,时不时地带新脸孔的女人来,也有两个男的同追一个女的。在他们看来,沙龙是最适合调情的场所。我们都没有想过要挣钱,好像整个县城里,也没有多少人想着挣钱。我们的生活情调多多少少有些虚空,也很浪漫。

直到1993年,县城的空气变得凝滞,大家聚会时的人数越来越少—几个比我大五六岁的人,离开上饶,辞职外出经商;有的考上研究生,再也没了回音;有的提拔当官,洗手不干文字。渭波老师也几乎放弃写作,和一个律师,热衷于在县招待所舞厅跳舞。1994年10月,我也离开了县城,调到市区上班。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理解,这不是人的变化而是一个时代的变迁,而它来临时我竟然茫然无知。

这种变迁也发生在县城身上。今年初,上饶县举办了一次经贸洽谈会,推出十项招商内容,其中两项是建设惟义公园和西郊森林公园。惟义公园选址在廖家,西郊森林公园选址在十里外的郊区。建公园是好事,但我心里也为我等的境遇而悲哀。才短短十年时间,县城已经扩展到十里外的西郊,人口有了近六万,圈地运动犹如一场竞赛,大量的绿地被铲平,抛置荒野。我想,所谓的公园也不过是一钵盘景而已。圈地并没有结束,还在疯狂地扩张,南灵路一直修到了罗桥,有十余华里之长,地价从十年前的每亩一万上涨到五十万。去年,北京来的一位故人,在县城吃了饭,提议大家找一个小山包坐坐。我说,我们以前坐过的山包连骨骸都没了,要坐坐,去茶楼或宾馆。在故人的执意下,我们十几人还是开着车,到十里外的董团乡,找了一个山包。故人说,找妓女容易找山包难,偌大的县城,没有一个野外坐的地方,是大不幸。我们坐在山包上,聊着各自的生活,也聊过去在县城共度的时光,不免都有一些伤感。

县城像一只拔光了毛的脊椎动物。密密匝匝的房子,横七竖八的街道,野生树一刻也看不见。绿化树是移栽的樟树,碗口粗,草绳一圈圈地帮着树干,顶端齐崭,几支拇指粗的树丫发出病恹恹的新绿。树没有树的意义和内涵。我几个在乡下教书的同学,都在县城里置房,到了星期六,要坐一百来里的公交车,来县城住上一夜,又返回乡下,平时房子都空着。我问同学,在乡下自己做房子不好吗?同学说,县城的房子上涨得快呀。还有一个不愿说出的原因是,好歹在县城有了房,身份在某种形式上得到了置换。在上饶,除了教育,乡间小镇和县城已经没有内容方面的区别。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厌恶上饶县城,大概是1996—2000年,我每年去的次数不会超过四次。这种厌恶没有具体的理由。也许是它曾使我心力交瘁,或不忍卒读。有时我怀疑自己是否是一个残忍的人,对一个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没有更多的流连。事实上,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青春是在那儿度过的。其实,远非如此。我现在坐在信江北岸的一个落地窗口边,看着汤汤的河水,无须半个小时,河水也绕上饶县城而去。县城与我如此相依相近。在这十多年里,我偏执狂一样否定自己是上饶市人,我想,我是对县城情感价值观的认同;在生活里,我也一直没有完全融入这个机器一般的城市。我一厢情愿地把县城当作了我的标签。

这两种情感的交割,使我尴尬。

这两年,我几乎每个星期要去上饶县,找人打牌。打牌是文字之外的娱乐,我把它们当作近亲。能在一起聊天的人,越来越少,喝一杯茶,促膝长谈的更少。大家似乎很快乐,朋友很多,牌友一批又一批,返身回家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孤身一人。一个城,一个人,都那么空空寥寥。

三十年,一座城在荒丘上有了属于自己的身躯,有了生命的实体。当年参与建设的许多人已经不在,而建城百年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城的脸孔,也看不到人的脸孔。我无法想象七十年后城的样子。我看到的,是城的幼年。我也只是当年的黄沙尘中的一粒,随风落在那里,又被风刮走。

重伤的影迹

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这条路:从白鸥园右拐,进入八角塘菜场,穿一条小弄,到了步行街。我一个人;我陪我的妻子;我送女儿骢骢上幼儿园。路上是忙碌的繁杂的人群,挑担的、拉板车的、炸油条的、烫粉的、卖水果的。我看不见他们,他们暂时在我的视野里冰冻起来。我拉着我女儿的手,若在下雨的时候,我会抱着她。女儿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灰莽莽的街道,匆匆走过的脚印很快被雨水冲洗了,湿漉漉的裤脚一左一右地摔打微凉的脚踝。雨滴“吧嗒吧嗒”,街面上油花一样的水泡是时间呈现的一种形式。裸露的墙体有潺潺的雨水,污垢的斑迹把旧年的时间容颜展露。天空低矮,有铅一般的重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摔倒在雨水中。更多的时候,天空是灰白色的,街上到处是鸭毛、菜兜、豆壳、塑料袋。凝固的动物血迹还没有转成黑色,铁丝笼的猫和小狗已经倦于哀叫,它们蜷缩在自己的影子里,散淡的眼光被眼睑封闭。不知道哪一天,我发觉自己似乎喜欢上这街道的气息,浑浊、世俗、喧嚣—恰似生活的本身。

同类推荐
  • 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本书从中国现代情诗切入,探寻古今诗歌的渊源承衍。在传统、西方、现代互动贯通的三维空间里,论析现当代情诗数十年中古典承继的波涌起落,展现其动代行程,论述其诗学理论,论述其古诗底蕴,从而确立中国现代情诗的“史”的位置。
  • 涛语——石评梅作品精选

    涛语——石评梅作品精选

    文学大师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
  • 范仲淹戍边

    范仲淹戍边

    《范仲淹戍边》一书,经过两三年的努力,终于完稿出版。写这本书,与以前写的《范仲淹知庆州》一书的环境已大不相同。那时是受西安文理学院董平教授的启发而待在庆城写就的,仅靠有关资料而写,与外界没有多少交往。
  • 草是风的一面旗帜

    草是风的一面旗帜

    本书是一部散文作品集,可供文学爱好者参考阅读,值得细细品味。
  • 云岳诗选

    云岳诗选

    本书是作者的韵体诗作品集,作品有:拐杖吟、读《史记》随感、赞玄奘大师、读散文杂感、惦念、长征颂、咏松、庆澳门回归等。
热门推荐
  • 溜出去,拎回来

    溜出去,拎回来

    第一次见到陆子辰,小由有一种被惊艳到的感觉,她居然勇敢地冲过去大胆叫住他。“喂,你叫什么名字?”从义无反顾的离开到并不偶然的相遇,有些规则,能不能打破?两年之后的重逢,她是做曝光的小丑,还是做迷途的蜗牛?
  • 驯兽小巫女

    驯兽小巫女

    巫师,魔法,怪物,鬼魂,精灵,妖精,龙!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红莲之心恋百分百

    红莲之心恋百分百

    莲花成魔,魔主无心;她的手指触及他的左胸,没有感觉到心跳。前世轮回,此生眷恋,他的手臂紧环她的腰,夜夜祈求她留下。“我看上你了,做我的魔后。”他霸道任性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留在我身边,因为我爱你。”……
  • 我和宝贝闺蜜穿越了

    我和宝贝闺蜜穿越了

    我和闺蜜顾久安穿越到韶宁王朝最大的问题居然不是层层打怪消灭一切黑暗势力,而是:“怎么办啊顾久安,七皇子也好帅,大皇子也好帅,那个闲散王爷也好帅都好想要哦。”顾久安给了我一巴掌:“你还回不回现代了!”架空之到古代和闺蜜坐拥美男,这天下都是我和闺蜜的!
  • 三生情三生劫:三生

    三生情三生劫:三生

    白玄号称六界第一上仙,可惜飞升成神,却过不了情劫。”师傅,如果我跟别人跑了你会怎么办?”白玄一拉二拽压倒千月“我的好徒儿你觉得你跑的掉吗?”。小女子资历尚浅还望多多关照,多多指点。
  • 遇见错过的你

    遇见错过的你

    一段相遇太早或太晚都不能成就一桩姻缘,期待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你,不如是在最适合的时候和你牵手。你们相遇的太早,却不能相爱,我们相遇的太晚,我却被陷入第三个人的尴尬。再重逢,发现爱过伤害还在,忘不掉的旧爱,爱不起的新欢,这就是命运留给我最好的答案。
  • 恰巧期遇你

    恰巧期遇你

    “我的备注为什么是VIP啊?特别嘉宾吗?”“不是,是VeryImportantPerson.(译:非常重要的人)”在一次两校交流大会上,振中第一路未期轻松解出了霸占一外难题榜第一的难题,苏子遇不败题神的传说就此被打破。在联欢晚会上,路未期更是现场救急,以一舞成为了那次大会上的焦点。对于15岁的路未期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常规操作,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却悄然住进了15岁的苏子遇的心中。(ps:俩学神级学霸;女主满级资深颜狗,看见帅哥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内心花痴的一匹;男主腹黑校草,套路满满,追妻不走寻常路)
  • 祁总有一只偏执小奶啾

    祁总有一只偏执小奶啾

    [1V1,双洁,甜宠]“像他这种男孩子只能娇养,毕竟眼睛一看就知道他是一朵娇花。”祁总不止一次这样向外界介绍自家的小奶啾。-祁总养了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无是处,只有盛世美颜的小奶啾。直到有天……小奶啾黑化被扒马甲了……
  • 情未来人已亡

    情未来人已亡

    宋兮诺爱了男主一生。最终男主成为一代帝王,女主成为一个好皇后,但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