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政委把这些材料一份份地过目，摘下数目字。张华用算盘往一起加这些数字。邓政委说：“十二万人，至少有七万多个战斗兵。目前敌人伤亡的主要是这一部分，我们宁肯估计得少点，不要虚夸，虚夸我们自己要吃亏。七万战斗兵，消耗到一定程度，敌人会把勤杂人员补进去的。但总的说来，减少部分还是第一线的步兵。他的总数不会增加的。你去吧！”张华退出去。夜是清冷的，前线上不时传来南北两个战场上的炮声，一只孤灯发着昏黄的光辉。屋子里很冷，冻得人手指儸直发木。邓小平政委不时搓搓手再继续工作。蜡烛的光照着他消瘦的脸庞。他全部精力投人工作，聚精会神，忘记一切，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睡眠。但是，凡是进来接触他的目光的人，大都感觉他的目光犀利，清晰有神，给人一种永不疲倦，永不厌烦，毫无怨气的祌情。入们把材料送来，简单地交代几句，放在一边，悄悄地退去。每逢这种时刻，很少有人迸来打扰政治委员，因为他忙，他要思考。秋霞大胆地走来，而且想好了充足的理由，她要为政治委员的健康负责，这是她职权范围内的事。别人谁也无权阻挡。两位司令员都到前方去了，只有政委离不开，她就要行使她的权力。但是，一到邓政委跟前，看到政委在孤灯下，不知疲倦地核对文件上的数字，一边计算着，眼也不眨，头也不抬她的心就软了，把两只脚放得轻轻的，生怕有微傲的响声惊动了政委。她悄悄的接近到桌子跟前，用极低的轻柔的充满关切的声音叫着：政委，休息吧！你老是这么工作……”邓小平政委不用抬头，已经知道秋霞来了：“不困，工作还没做完。”
秋霞说广政委，你太累了……”邓政委说：“你去休息吧！司令员们到前边去了，没事你就抓紧时间休息。”
秋霜说：“首长不休息我就得坚守岗位广邓政委说：“你去休息吧！我在统计，看看黄维这些天损失了多少战中兵，他还有多少机动力量。”
秋霞说：“让张华他们统计不好吗？”
邓政委一边看着材料一边说：他给我箅出来了，我得亲自过闫，心里好有个数。刘司令员常说，干什么心里都要有个‘数。什么事情都怕心里没数，心中无数，做出的决议就要害死人。这个数就是实事求是，不能凭主观臆测，不能武断，不能掉以轻心。指挥员亲自摸情况，分折、研究、作出方案，等司令员回来一同定板。”
忽然，邓政委一眼看到秋霞手里拿着一副扑克，正是自己的那一副。他明白了，是她特意从他的住地把扑克拿来，好；苜长消遣消遣休息片刻，歇歇脑子。只是秋霞胆怯，把扑克攥在手里不敢亮出来。她表现得那么文静、安详、温存、体贴、一副无微不至的关心人的善良心肠，感动得政委放下手头的工作说：“好秋霞，为了你们这一代，我们非得把这仗打好不可，我们得不遗余力地工作。”
秋霞胆怯地把手摊开，满怀期望地望着政委，希望政委理解她这种幼稚的行为：“政委，已经后半夜了，你坐在这儿一直没有挪窝儿，屋子里又这么冷。玩玩扑克吧，我陪着你……”说着眼里闪出泪花，像一枝带露的梨花在灯前开放。她两只眼水汪汪的黑亮透明，盯着政委，看着政委消瘦下去的面孔，这都是无日无夜地工作造成的。郑小平政委乐了广事情多的时候，一时没有头绪，我就坐下来，把牌摊开，一张张地理它，使它顺理成章，找出问题的关键。这会儿我不需要它，我需要的是时间，需要多一点时间。可是时间就只那么一点，面且一闪就过，这就需要充分地利用它。中央提出一年左右的时间，胜利地结束战争，开始搞建设。建设我们的国家需要人，什么事情都需要人去做，发展文化、教育、科学、技术、提高生产力，尽怏地改变我们国家穷困的面貌。让人民生活好起来。到时候，把你送去上大学，深造，当专家，做个有学问的人，你愿意吗？这个愿望目前是指日可待了【”秋霞再也站不住了，她猛一转身跑了出去。她跑进伙房，炊事员巳经开始生火了。秋霞找了一个破火盆，从灶膛里掏了一盆红红的火灰，端起就跑。热灰被风一吹着火星，烧在她的脸卜她把脸转到一边，一点不放慢脚步。火盆开始烫了起来，她用袖子垫着，忍着痛，跑到邓政委跟前把火盆放到他脚边。然后，她一边拢着被风吹散了的头发，歉意地说广我争想起来多好！”邓小平政委一下子站起来，吃惊地望着秋霞：“烫坏手了吧？”
秋醴拂去脸上的灰烬说广没有。政委，我不再打搅你了。”
邓小平政委眼睁睁地望着这腼腆的姑娘，又看看使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的火盆，不知该说什么好。陈毅司令员从外面走进来，见到这情景，又看到桌上堆的一大堆材料，深有所感地说：“秋霞，好心肠的姑娘，我们这些人都是说服別人的人，所以，也最不容易被说眼。”
邓小平政委插话道广烤火吧，秋霞给我们搞来的，她巳经说服我了。”
陈毅司令员烤烤手，用烤热的手在冻木了的脸上捂着，一面向秋霞说广你别看我们老了，至少我还可以为你们工作四十年。你去吧，别在我们这些老家伙跟前浪费光阴了。找小崔去玩，和他到外边去走走，昕听战地的音乐，闻闻带火药味的土香，感受感受淮河平原的清凉，顺着田间小路散散步。并不是一说打仗别的什么都不干了，抓紧时间，一会儿我们又该找小崔的麻烦了广秋霞不好意思地走了出去。刘伯承司令员进来了。邓小平政委拿出他昨夜整理的材料，放在桌上。“从统计上看，黄维的战斗兵巳经损失二万千多人，占全部战斗兵的七分之三。除去驻守阵地的以外，他已经没有多少机动的兵力了。各部队进行了接敌侦察，工事已经做到前边。可以开始最后的围歼了。现在杜聿明拚命地往南攻，李延年向罗集推进。”
他望着两位司令员说：“十二月六日开始行动。”
七+黄昏。一辆吉普车开到小桃园跟前。刘伯承司令员走向车子，陈毅司令员向秋霞说：“走，带你到前边去看看，总攻就要开始了。”
他们上了车，车子向战地开去。秋霞心情激动。她用手按住胸口，何是徒劳，她感到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撞击着她的手心，她都不敢相信是心在跳动。决战巳经临到，就要对黄维兵团发起总攻，这是首长们在决战之前的关键时刻到前沿观察。她又高兴又激动，特别是同着这样两位髙级指挥员一起。自己这样一个一般的工作人员，对于见到血和火就感到心跳，但愿人类永远和平、安静、没有战争、人人都完好无缺、无病无灾的善良的姑娘和医生来说，她的感情在经受着严峻的考验。夜，从表面看来是安静的，即使敌人炮弹的爆炸，曳光弹的飞舞，也只是一瞬即逝，大地立刻被黑色的厚厚的绒布严严、包裹起来，好像什么力量也破坏不了夜的完整。越往前走越感到气氛的紧张。最初遇到的是一队队民工，扛着弹药箱，气喘吁吁的从交通沟通过。大量的弹药、军用物资从后方兵站运往前沿阵地。全体民工都投入进来，人们不分昼夜，络绎不绝。一入夜，前方兵站便成了闹市，千百万人在紧张地劳动着。平整的田野已经不再平整了，到处是沟渠，纵横交错，织成密网一般，车子的行动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只能按指定的方向行进，不然会让你陷人迷宫里一般，开不出来了。车子刚一停，从外面伸进一个头来。星光之下映出一位胡子很长的老入。那老人亲切地问：这是哪位将军？”
刘司令员立刻跳下车子，拉住老人：“有缘爷里能相会。老人家，我们在战场上见面了，是我，刘伯承广原来是东来的路上遇见的那位老人。“你好，老人家……”老人喜出望外，拉住刘伯承司令员说：“你好，看见你真叫人高兴。这位是谁？”
老人指着陈毅司令员问，一面打量着陈毅司令员的身个。刘司令员说广这就是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同志。”
老人一听兴奋极了，伸手扳着陈毅司令员望着。然后说：“你比他年轻点。”
他指着刘司令员广我一下子看见两位司令，你们这么大的官都到前边来，要是白天多好，叫我们民工都看看你们。行啊！这个仗我们是铁定的打嬴了。”
陈毅司令员说：“你老人家都来到第一线支援军队，我们更该到前线上来，不能坐在后边瞎指挥，那就对不起中原父老……”（！老人夸奖说：你们打得很好，消灭了黄伯裙，包围了黄维、杜！聿明，徐州、商丘、开封、郑州都到我们手里了。我们老百姓说，看样子很快要打过长江了，我们跟着你们一起去。是蒋介石要和平吗？可千万别信他的。打过长江去，我们支援你们……”陈毅司令员说：“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
老人说广好，我们踩着你们过江，一言为定。你们忙吧。前边要弹药，后边管弹药的发愁运不上去。我说，弹药没有长着腿，人可长着腿呀，我们民工来回捎脚，反正路是一般远。”
老人忽然想起什么来，扯住刘司令员感激地说：“你送给我的毯子真暖和，见到它我就想起你……”老人走后，一个民工上来说：“那块毯子老人自己舍不得盖，抬伤员的时候给伤员盖了。他还一再嘱咐，这是刘伯承司令员的。”
刘司令员望着老人的背影，直到老人的影子在黑暗中消失。一种难言的感情冲击着人们。他们丢下车子，顺着交通沟向前走去大地差不多被翻转过来，地形已经改变。从潮湿的土地里，泛起一股强烈的诱人的土香。秋霞抓起一把土攥在手心里，感到土块冰凉、湿润、细膩，攥在手里特别舒服。她一边挽着刘司令员一边小声说：“这土多好啊！”刘司令员感慨地说广土地是好的，细腻瓷实，柔中有刚，它保护着我们，我们就凭这击破美械装备的联合兵种的进攻。土地上的人民更好，是他们养活着我们。”
秋霞说：“老人眼力真好，一下子就认出司令员来。”
刘司令员说：“老百姓认人、认事是认得准的。老辈子说：要知朝中事，乡间问老农。人民不畏权势，懂得真理，懂得什么叫政治。拿破仑侵略俄国，带了几十万人马过尼门河，大军排山倒海，气壮山河，可是他举目远望，对岸空空，不见一个俄国百姓。当时就有人说，这是不祥之兆。俄罗斯人民娆毁自己的房子和粮食来迎接这位征服了欧洲的法国皇帝。俘虏说：黄维带十二万人马过颍河的时侯，他也夸耀说广大兵团行动真是排山倒海。当时对岸也不见一个百姓。人民和我们在一起，宁愿倾家荡产来支援我们。一切帝王都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俗人，人民是永存的，给人民做好事不做坏事，会永远留在人民心里。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谁忘了人民谁就是败类。”
他们走进一个掩蔽部。人口处插着《火线报社》的牌子。里面的人在忙着印传单，一股强烈的油墨和蜡纸的气味散开来，呛着战士们惊奇地接待了这几位不寻常的客人，但是，人们终于认出来是刘司令员和陈毅司令员来了。全屋子活跃起来。陈毅司令员拿起一张传单，传单上画着战士向敌人冲锋的情最。上面有诗：“刘、陈、邓首长命令到，叫咱们坚决把黄维消灭掉，勇敢冲杀不退后，完成任务第一条。”
陈毅司令员乐了广这是地道的战十诗，战士的画，战士的感情，战士的意志。”
宣传员说广冲锋之前发到战士手里。”
陈赓司令员带着旅长、团长、营长来迎接，把司令员们接到一个困的掩蔽部里。干部战士争着来看司令员。人们惊奇地发现，刘伯承、栋毅、胨赓司令员都是南昌起义的名将，我军的创始人，在淮海前线聚会了！刘伯承司令员感慨地说：从南昌起义到今天二十一年了！”陈毅司令员说：“那时是打响武装斗争的第一枪，今天是和蒋介石进行决战。”
胨赓司令员遗憾地说：“可惜没有酒。”
他派人去弄水和茶缸，亲自在每个茶缸里倒点水，倒完，举起“杯”来。所有在场的人同时站起，气氛顿时变得庄严、肃穆、悲壮。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陈毅司令员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广人们顿时唱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歌声雄壮，慷慨激昂。陈赓司令员提议广为淮海前线英雄战士干杯。”
人们举起水杯，一饮而尽。陈毅司令员说：“待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一番。南京见，我当东道主。”
陈赓司令员说：好，一言为定，要名酒名菜。”
陈毅司令员说：“当然，在座的人有南昌起义的老将，还有南昌起义后出生的女战士秋霞。
在座的还有谁二十一岁？”几个干部战士都举起手来。陈毅司令员说广我们的革命后继有人。”
陈赓司令员说：打下南京你发请帖。”
胨毅司令员哈哈大笑：“你们司令员是个傳鬼。”
战士们乐了。刘伯承司令员说：“蒋介石是开饭馆子的，喜欢食客。”
陈赓司令员说：“蒋介石是开饭馆子的，我们是下饭馆子的，大家都是食客，都是馋鬼广司令员们到了最前边的交通沟里。双堆集阵地上一片废墟。残垣破壁，到处起伏不平，敌人的地堡像丛生的蕈子。从“蕈伞”下不时冒出枪火的闪光，否则人们会误认为是一片乱坟岗，死气沉沉，阴森恐怖。就在这里圈住了黄维十二万人马……陈赓司令员说：“这里离敌人前沿只有五十米。”
他们走过步兵冲锋出发地，走过火力掩护阵地，看了炸药发射筒。刘、陈二位司令员和前线指挥部的同志们告别。陈赓司令员问广我派人送你们？”
刘司令员说广不用，一路都是我们自己人。”
他们坐上车子，车子开动。陈毅司令员说广给黄维写信，促他投降。那会少死好多人。”
说罢，他偏过头去问秋霞广你不认为将军和仁慈是水火不相容的吧！”
刘司令员微微一笑：“你故意给秋霞出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