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奕涵终究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虽然一向狂傲,不将宋府众姨娘媳妇们放在眼内,但听蒋姨娘意欲到老太太、太太跟前“请罪”,心里先怯了三分,伸手一把夺过蒋姨娘手中的金钗,故作顽皮之态,吐吐舌头笑道:“姨娘说笑了,咱们几个小孩子在林子里随便耍一耍,哪用得着惊动老太太、太太她们?方才姨娘教训得是,这些珍贵首饰本就不该随便拿出来显摆,若是弄丢了,太太还不揭了我的皮!先前三弟只说来林子里画画儿,原是极力阻拦我去偷拿母亲首饰的,看来还是他说得对。姨娘也千万莫再提什么赔罪的话,那不是要折了我的寿数么?”
他这话一说,便将宋奕澈由“从犯”变做“主犯”,谅蒋姨娘也不敢去老太太面前“赔罪”了。果然,蒋姨娘听他一说,当时便微微冷笑一声,心里暗道这小子果真狡猾,可念及他不过一个弱冠少年,自己若当真与他计较岂不是自寻烦恼?于是也就有心将小事化了,淡然一笑道:“涵哥儿既是不要我去老太太跟前赔罪,那太太要是问起来……”
“太太出门去了,忙着洛阳城内张太夫人祝寿的事儿,哪有闲工夫理会咱们?咱们不在她跟前,她还巴不得清静些呢!”宋奕涵看了宋奕澈一眼,示意他把藏匿在竹叶下的锦匣子给取出来还给他,那一眼饱含复杂情绪,也不知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宋奕澈看了蒋姨娘一眼,见她表情冷淡,心中虽觉不妥,也只得去那竹叶下取了锦匣子递给宋奕涵,宋奕涵道了声谢,看着蒋姨娘说道:“这事儿原是我们兄弟俩的错处,还望姨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就莫在老太太与太太跟前提起了,若老人家气出甚么病来,咱们兄弟就是死上一百回也是不够的。”
蒋姨娘也知自己跟这半大小子再说下去也无益,只得草草收场:“你们这些稀奇古怪的活人模型、白描画法我也不懂,自然不会在老太太跟前提起,今日之事我权当未曾看见,你也不必搁在心里,先管住你屋里的小厮、丫头们的嘴要紧。”
“那是那是,还要多谢姨娘的关照了,奴才们若是想往火炕里跳时就只这管跟老太太她们说去,我是不会阻拦的。”宋奕涵这时听蒋姨娘放自己一马,便又恢复了以往的嬉皮笑脸,满不在乎地招呼丫头们赶紧将东西收拾好了方才告辞而去。
蒋姨娘目送他们离开后也转身往小西院里去。宋奕澈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一副恭谦的样子,还不时拿眼偷觑一下莫忧,见她敛首低眉委屈的模样,只暗暗后悔自己太过莽撞了。
莫忧此时卸掉一身华服,除却满头珠翠,只觉浑身轻松,可见了蒋姨娘与双秀她们凝重的面色,心里便有了几分不安。她知道自己是在孝期,须得每日素服守孝,可这次却在父亲“头七”未过之时就穿了大红霞帔假扮贵人,当属“不孝”,若是让老太太知道不定会怎么责罚她呢!她心中不安,只怪自己没有坚决地回绝宋家兄弟的软语相求,心里又悔又急,那黑黝黝的眼珠不时地偷偷瞄一下众人脸色,迅即又低垂下去。
蒋姨娘此时虽说面色肃静,可内里却是心潮澎湃,激愤难平。那宋奕涵虽说是宋家的嫡长子,一向也与三哥儿宋奕澈甚是亲厚,今日却在自己面前显露出了他恶劣的本性,他先是将责任推卸,后又威胁自己,威胁不成便又讨好,真正显露出他世家公子的恶习来了,若澈儿跟他在一起耳濡目染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长此以往,势必也就会变成第二个宋奕涵。蒋姨娘想到这里,忍不住瞪了宋奕涵一眼,眼角余光扫到莫氏姐妹脸上时,又想起沈惜儿搬入西院的事来,顿时更觉心烦,轻叹一声,脚下一紧便跨进西院大门。
四姐儿早已弃了丝帕,领着香仪与晓雯二人在莫忧新屋前后走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沈氏面带微笑站在旁边频频点头,这时看见众人回来,四姐儿欢呼一声:“怎地这么巧,三哥也到这里来了?敢情是特意来看莫——家新房的么?”她本想说“莫忧”的,可看到蒋氏微显严肃的脸庞,临出口时就改成了“莫家”。
宋奕澈顿显窘迫,看了蒋姨娘与沈氏一眼,只得强自笑道:“听娘亲说四妹妹在西院,就顺道过来瞧瞧。”
四姐儿本想奚落他一番,终是不敢当着蒋姨娘的面放肆,便央求蒋姨娘允她留在莫忧家里玩一阵。
蒋姨娘方才在林子里被宋奕涵一闹,已觉得心气不顺,那腿脚都有些乏力了,此刻看了猴儿一样的四姐儿,勉强笑道:“你那帕子绣得怎么样了?若总不长劲,老太太问起,我这脸也没地儿搁了,横竖是要做的事情,你早些做好,也省得娘亲为你操心不是?”
四姐儿不知蒋姨娘在林子里受了宋奕涵的闲气,只当她如平日一般罗嗦,毫不在意地拖长尾音应了一声,拽了三哥儿与莫忧的手便进了屋。香仪、晓雯与莫怜也忙跟了进来。
蒋姨娘本欲嘱咐双秀留下,转念一想叹了口气便径直去了。
四姐儿见蒋氏离开,便嚷着说肚子饿,烦莫大娘到厨下走一遭给她端一碗百合莲子粥来,沈氏便应声去了。四姐儿又吩咐香仪与晓雯去东院里给莫忧取些笔墨纸砚来以备她这几日临贴,转头又瞅见莫怜坐在小杌子上不动,想了想便叫她去宋奕涵那里讨上回昭仪娘娘赏的西洋画儿来给莫忧看。
莫怜见一向大大咧咧的四姐儿如此细致地分派众人出去,心里早已生疑,无奈又不能回绝她交待的事情,只得去了。
待众人一走,四姐儿便神秘兮兮地说道:“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
两人见四姐儿夸张的神情,不禁齐声问道:“什么秘密?”
“我今日在‘墨竹苑’见到鬼了。”四姐儿一脸惊悚,仿佛这鬼跟着她来到了西院似的。
宋奕澈到底年长些,不禁哈哈大笑:“大白天若是有鬼,这鬼不是别个,便是你了!”
四姐儿一向不说假话,见宋奕澈不信,不由得急道:“三哥休要不信,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的事!大早我给老太太请了安便往西院里来,因我走得快些,香仪与晓雯跟在我后面,走到竹林子边时,隐隐绰绰见到一个白衣女子“倏”地一闪便从石径上消失不见,我还道是眼花,便蹑手蹑脚走过去看,不防竟听到林子里有女子嘤嘤哭泣,似真似幻,把香仪与晓雯吓得差点晕了过去,晓雯大叫了一声“有鬼!”,再细听时,林子里头便没了声息。”
莫忧瞪大眼睛望着四姐儿,问道:“别是哪位姐姐到林子里故意弄个把戏来吓你的罢?”
四姐儿知她不信,又继续说道:“我还是个不信邪的,起初也道是哪屋里的丫头有意吓我,便硬拽了香仪往里走到石径尽头,却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你们说这不是鬼又是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恰巧吹来一阵凉风,卷起地上一层尘土吹进屋内,顿时让莫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吓得当即一只手抓住四姐儿的胳膊,叫道:“姑娘莫再讲了!”
四姐儿见了莫忧吓成这般模样,顿时有了几分得意,往门口瞄了一眼,又道:“那‘女鬼’生得很是好看,我才见了一眼便已将她的模样牢牢记住了,下回我若再瞧见她的时候定能认得出来。”
宋奕澈先前只道四姐儿说个玩笑话来吓唬他们,此时又听她说出这么一句奇怪的话来,不禁问道:“这么说来,这‘女鬼’是你曾经见过的了?难怪你竟不怕她。”
“废话,我不是才在林子里见过了么?”四姐儿笑道,捏捏莫忧的手,又道:“她生得实在太过好看,似极了老太太屋里的兰竹姐姐,所以我便牢牢记住了她的模样。”
兰竹姐姐?莫忧心里一忖,这兰竹姐姐她是见过的,是老太太跟前最是得力的丫头,不过十八、九岁,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真正就是一位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莫怜心里记挂着四姐儿遣走众人定是要说甚么重要话儿的事,因此一路小跑着去了宋奕涵那里,不巧宋奕涵一回去便被大老爷差的人叫到学馆去了,且还差了一个丫头来请宋奕澈也去学馆,所以莫怜与那丫头又急急赶了回来,走到自家屋门口的时候让丫头等在外头,自己特意放轻脚步进来,正好听到四姐儿说那女鬼长得似老太太屋里的兰竹姐姐的话,心里不禁“格登”一下,当下放重步伐走进屋来。
宋奕澈面向门口而坐,见了莫怜进来,当即笑道:“这么快就取了大哥心爱的画儿来了么?”
“刚才正是有些不巧了,大哥儿被老爷叫去了学馆,这不,还让人来叫三哥儿也去呢!”莫怜指了指门口候着的丫头,笑道。
宋奕澈红润的脸色一下失了几分颜色,当下怏怏然说道:“想是夫子又在父亲面前告状了,也不知大哥这回又犯了甚么事。”他边说边起身随那丫头出去了。
四姐儿急忙起身说道:“三哥哥等等我,我也去瞧瞧热闹罢,莫忧也随我去瞧热闹去。”她一向最是喜爱热闹场合,去看大哥的笑话也是她最感兴趣的事,虽然有些惧怕父亲,但在一边偷看也就无所谓了。
莫怜因听四姐儿说了女鬼一事,心中疑惑更盛,当下朝莫忧连连眨眼示意,莫忧虽不知其意也知必有甚么事情,于是指指屋内,说道:“这新搬的屋子要收拾地地方还多,我就不去了罢?再说这么多人去瞧热闹,老爷他……”
“好了好了,你不去便不去罢。”四姐儿一心急着别错过了精彩场面,也便懒得再说,起身便往外走,香仪与晓雯也笑盈盈地跟在后头,出门时碰到端着一碗热腾腾莲子粥的沈氏,连连替四姐儿告罪,说这粥就让沈氏自己吃了,只当是跑腿的酬劳。
四姐儿一走,莫怜便拉了莫忧的手道:“方才四姑娘说见了什么‘女鬼’么?”
莫忧便将四姐儿原话又说了一遍,沈氏也在一旁听得有些发愣,莫怜想了一想,说道:“这其中定有蹊跷。上回大哥不是说曾大知道咱爹爹生病的事么?如果那女子当真是老太太屋里的兰竹,咱们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