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丰乳肥臀》言说
1996年，一部注定在中国文坛引发巨大震荡的小说发表了，首先吸引评论家、读者眼球的必然是小说的书名——《丰乳肥臀》。充满性感的字眼招来了铺天盖地的批评：低俗、媚俗、炒作、亵渎，最让作者难以招架的是来自前辈、专家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批判（当然不只是针对书名）。结果是作者莫言亲自封杀了这部倾注了自己全部心力和情感的长篇巨著，自己写信要求出版社停印、销毁。然而，这部备受争议的作品却在“遭禁”的第二年，获得中国文学最大奖——首届“大家·红河文学奖”。当然，让专家唯一感到美中不足的依然是书名：“书名似欠庄重”（徐中怀）；“题名嫌浅露，是美中不足”（谢冕）；“小说篇名在一些读者中会引起歧义”（苏童）；“书名不等于作品”（汪曾祺）。
《丰乳肥臀》引发的第二个争议是关于小说中的母亲形象。作者在新版自序中写道：“1995年初春，在故乡一间小屋里，当我在稿纸上写下‘此书献给母亲在天之灵’时，我的眼睛里已经饱含泪水。我知道这样写会被某些人耻笑甚至辱骂，那就请吧。”莫言，丰乳肥臀·新版自序[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1.不出所料，除少数人肯定小说塑造了一位值得歌颂的地母形象外，更多论者认为莫言亵渎母亲，指责他塑造了一个不守妇道的淫荡的乱性母亲，甚至辱骂莫言变态、恋母，等等。明知会被人辱骂，为何要写呢？况且，在早期的《欢乐》中，莫言就因为对母亲身体的大胆描写招致谩骂，尽管他在作品中一再痛苦地声明：“不是我亵渎母亲！”《丰乳肥臀》再次笔触雷区，难道仅是为了媚俗、炒作？那岂不是作家对自身情感的亵渎？
莫言的本意是要歌颂母亲，歌颂女性，歌颂生殖和抚养。一个女人被称为母亲必然与“生育”、“养育”联系在一起，“丰乳”与“肥臀”是人类生命之源，是女性生殖力旺盛的标志，也是人们最朴实、最感性的母亲意识，我们可以用“荷叶”、“红莲”、“烛光”形容母亲，也可以用“丰乳”、“肥臀”。作为书名，乍看扎眼，但与母亲相联，当是自然不过的事，何以将其视如洪水猛兽而引发轩然大波呢？而该书发表时，为避免误读，莫言还专门写了一篇《〈丰乳肥臀〉解》发表在《光明日报》上，对小说主题作出解释，强调“丰乳”与“肥臀”的“最美丽”、“最神圣”、“最庄严”、“最朴素”的物质特征，以避“亵渎”、“媚俗”之嫌，却给这部鸿篇巨制留下了败笔。而在15年之后的新版中还有人劝莫言将书名改为《金童玉女》，更是荒唐可笑。其实，人们不能容忍的除书名外，主要在于书中“乳房”的大量描写。而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上官金童是一个患有“恋乳癖”的病人，“乳房”是引发他病症的物件。一个“恋乳癖”的病人，对乳房有别于常人的敏感，从金童病态的视角，对乳房产生痴狂的迷恋与想象，正如鲁迅的狂人眼中，中国封建历史写满了“吃人”二字一样，没有大量的描写，如何展现“这一个”的人物形象呢？或许莫言可以稍加节制，写得含蓄、收敛些，但那就不是莫言的作品了。读者将金童眼中的乳房理解成作者眼中的乳房，用世俗的眼光指责莫言亵渎、变态，则实实在在是一种误读。至于母亲上官鲁氏，一生坎坷，历经磨难，但她却依然坚韧、顽强地独自一人，忍辱负重，哺育一群子孙长大成人，具备了传统伦理规范下母亲的诸多美德。然而，这样一位无私奉献的伟大母亲却遭到一些读者的责诟，原因是上官鲁氏不守妇道，9个儿女分别来自7个不同的父亲，因此，被冠以“不贞”、“淫妇”、“乱性”之名。读者不能接受的无非就是母亲的“不贞”，她违背了传统女性的贞节观，不符合男权审美视阈下的母亲形象。按儒家观念，女性应当“舍生存而取妇道”，可上官鲁氏却恰恰是“为生存而舍妇道”。那么，如果这个人物不是母亲或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呢？男人“借腹生子”是为家族传宗接代，女人“借种生子”则是大逆不道。这就是中国人的女性观。也就是说，当今的文本接受者是在预设了一个亘古不变的理想母亲的前提下，来读解莫言笔下的这位母亲。以封建的女性观评判女性已成为人们理所当然的思维模式，即便是女性，也认同自己被设定的形象，以男人的封建道德规范来评判和规约女人自己，这正是中国女性的可悲之处。那么，在这沸沸扬扬的《丰乳肥臀》言说中，莫言究竟塑造了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形象？他要表达的又是怎样的母亲情怀呢？
二、莫言的母亲言说
小说以上官鲁氏生育最后一胎——金童姐弟开篇，母亲一个人带着8个女儿1个儿子和8个孙辈，经历了战争、饥荒、天灾、人祸，直至95岁寿终正寝。小说从第1卷到第6卷，母亲苦难的一生就是伴着儿孙们的成长及他们的情爱、人生悲剧一一展现的。可以说，中国历史百年的沧桑都深深地烙在母亲的身上。她没有文化，凭着母性的本能和朴素的民间伦理和生存观念，像土地一样吸纳所有的善、恶、美、丑，哺育众生，把落在她手中的一个个小生命养育成人，无私地奉献自己的一切；她不管什么政治背景，也不顾什么阶级立场；她溺爱患有“恋乳癖”的宝贝儿子，为苦命的大女儿偷情打掩护；她阻止女儿追求真爱，要求女儿循规蹈矩，做符合封建礼制规范的贤妻良母。一个普通、真实、无私、博爱的苦难母亲，确实让读者深深感受到：“人世间的称谓没有比‘母亲’更神圣的了。人世间的感情没有比母爱更无私的了。人世间的文学作品没有比为母亲歌唱更动人的了。”莫言，《丰乳肥臀》解[J]，光明日报，1995（7），如果删除小说第7卷，上官鲁氏就是中国人心目中所崇敬的伟大母亲，她集中国传统母亲的所有美德，可歌可泣，但这位母亲也将成为莫言塑造的最脸谱化的女性形象。莫言也曾害怕把母亲写成“完全中国化的被我们歌颂了许多年的母亲形象”，莫言，说吧·莫言（中卷）[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252.他是在写到第5卷时才想到应当让这些儿女来自不同的父亲。而恰恰是介绍上官鲁氏的出生和婚姻生活的第7卷，使得前6卷构筑的母亲形象土崩瓦解而引发争议的。
在封建的农村，一个女人结婚3年，因为丈夫没有生育能力使她不能生养，受尽了公婆与丈夫非人的凌辱与打骂，为了不被打死，为了在家中能像“人”一样活着，也为了出这口怨气，报复上官家族，上官鲁氏只有借种生子，别无他法。读者可能忽视了小说中的另外两位母亲——上官吕氏和大姑姑（等同于鲁氏的母亲）。上官吕氏的打骂虽然狠毒、刻薄，但除了为上官家族延续香火的思想外，也透着对媳妇没有生养的悲苦命运的担忧，情同母亲的大姑姑更是深谙此理。正是在大姑姑痛苦的安排下，上官鲁氏从大姑父于大巴掌那借得了第一颗种子。无知也好，无奈也罢，作为女人，3位母亲都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铁的事实：“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中取得地位，必须生儿子。”莫言，丰乳肥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553.本文所引文本内容均出自此版本，以下不再一一注明。“没有儿子你一辈子都是奴；有了儿子，你立马就是主。”“我要做贞节烈妇，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我要偷人借种，反倒成了正人君子。”作者通过写母亲的借种，让读者深切体味上官鲁氏身心的悲苦与不幸，产生心灵的震撼，从而揭露封建思想意识下女性的非人境遇。虽然一生中与多个男人有过性行为，但上官鲁氏并不是追求情欲的满足与快感，更没有任何淫荡、不雅的言谈举止，仅是借种而已，想的就是要生一个儿子。为此，莫言在写作中，对“借种”过程采用了非常含蓄、洁净、平实的叙述语言：“就在这天夜里，于大巴掌上了璇儿的炕”，“母亲顺从地接受了这个高大男人。她没有痛苦，也没有欣喜。她只是祈盼着，这个男人播下的是一个男孩”，“我是来给你送肉的”，“和尚本来是个多情种子，母亲又盼子心切，二人便好了起来”。即便是写母亲与牧师的欢爱，莫言也是借助《圣经》，对他们真正的爱情给予了美妙、圣洁的歌颂。与写女儿们或以往“我奶奶”等女性人物的性爱描写方式不同，对母亲，莫言一改他那毫无节制，泥沙俱下，任由感情宣泄的笔锋，采用特别节制、含蓄的平淡叙述，可见莫言对母亲的尊重与敬爱。但字字句句都饱含着上官鲁氏的血泪控诉：一个女人为了生一个儿子，只能一次次强咽屈辱的泪水，万般不愿却又不得不主动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不爱的男人，一次次经历着死去活来的分娩，一次次忍受着失望的痛苦和丈夫惨无人道的痛打，这是何等残酷的悲剧？如果因此而认为母亲“不贞”、“乱性”、“淫荡”，这种阅读才是真正的亵渎母亲。
为了塑造一个不同传统的母亲形象，莫言不顾再度被诋毁，写下了第7卷的内容，看似颠覆了传统母亲形象，实际上并未如此。只要不带着封建“贞节观”阅读，就会发现，莫言塑造的仍然是像大地一样宽厚的无私奉献的母亲，与传统小说里的母亲没有区别。所谓写母亲的“不贞”，在中国文学史上，莫言也不是第一个。因此，根本谈不上什么突破、创新。莫言在《〈丰乳肥臀〉解》中也明确表达了小说的主题：①寻找人类庄严的根本；②唱一支母亲之歌；③将母亲和大地用一种象征的物化形态去联结起来。可见，莫言创作的初衷正是将上官鲁氏作为典型的中国式母亲来塑造的。若凭这个解释，读者恐怕连阅读的兴趣也不会有的。难道莫言酝酿了十几年写成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小说就是这样一部平庸之作吗？且看莫言是怎么说的。
三、莫言的言说
“《丰乳肥臀》是我迄今为止最沉重的一本书，也是感情包含最丰富的一本书……这本书是我的代表作”；莫言，小说的气味[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155.“《丰乳肥臀》是我的文学殿堂里的一块最沉重的基石，一旦抽掉这块基石，整座殿堂就会倒塌”；莫言，说吧·莫言（中卷）[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10.“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作品，但你如果要了解我，就应该看我的《丰乳肥臀》”。莫言，王尧，莫言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182.莫言曾说《丰乳肥臀》是他10多年创作的一次总结，那么，他通过这部小说要总结什么呢？
（一）倾诉
想写一部歌颂母亲的书一直是莫言的夙愿。当年莫言义无反顾逃离家乡，发誓再不回去。但当他两年后第一次返乡，远远看见母亲迈着小脚，蹒跚地迎他而来时，莫言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深深感到了自己与故乡、土地无法剥离的关系，因为这里有他的血脉，他与母亲、故乡、土地是永远联系在一起的。或许正是从那一刻起，写给母亲的书就已经烙在他的心底了。因此，不管他介绍的写作诱因是美术欣赏课上的母亲雕像，还是北京地铁口的哺乳母亲，其实，最重要的因素是莫言的恋母情结。莫言不止一次强调，他的童年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就是孤独与饥饿。一个生活在父母双全、兄弟姐妹众多的一个大家族中的孩子，却与孤独相伴，除了政治原因，莫言早早辍学，不得不成为一个孤独的牧羊（牛）人外，父母爱的缺失也是他倍感孤独的重要原因。那个时代的父母，特别是农村父母，能让孩子不饿死、冻死就是给孩子最大的爱，没有父母与孩子会考虑到还有什么精神上爱的慰藉。但天性敏感的莫言对母爱是充满渴望的。莫言在学校因为家庭成分问题遭歧视、排挤、打击，正需要亲人的温暖与抚慰，可回到家中，又因惹祸，常被父兄打骂。小说《枯河》中的小虎惨遭家人暴打至死的描写，是莫言亲身经历的场景再现。此外，还得常常忍受各种被冤枉的委屈。唯有母亲，虽说常常是站在父亲那边的，但凭着母性的本能，对莫言还有所袒护，这给莫言孤独受伤的心带来些许暖意。严厉、缺乏温情的父亲也使得莫言更亲近母亲。莫言从小爱看书，得到母亲的大力支持，莫言始终感激在心，莫言的能吃会说，给母亲惹出不少麻烦，让成年后的作家莫言心怀歉疚。而对比胆小、怕事的父亲，母亲坚韧、顽强的生命力和她面对人生苦难，敢于担当，积极应对，不屈抗争的意志力更是让莫言倍增敬意。母亲让他有安全感，他希望得到母亲的庇护，渴望得到母亲更多的关爱，但他得到的太少太少。所以，成为作家的莫言，在他的诸多小说（《欢乐》、《粮食》、《野骡子》）中塑造了众多博爱、坚强的母亲形象，除了表达对母亲的感恩与爱戴，更是对自己童年母爱缺失的一种心理补偿。然而，母亲的去世让他彻底失去了母爱，他只能在他的书中去回味母爱，去追寻母爱。他把博大的母爱溢满字里行间，把自己对母亲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整部小说里。由此，与其说这是一部讴歌母亲的书，不如说是作者通过这部书向天国里的母亲倾诉，正如同金童坐在上官鲁氏坟前，倾诉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对母亲的忏悔与感恩；倾诉压抑在心中的种种苦闷与不平；倾诉对母爱的渴望。书中金童在母亲坟前的哭诉，道出的是莫言的心声。如果说莫言对母亲是一种娓娓道来的倾诉，那么，莫言通过《丰乳肥臀》中年青一代的女性形象，表达的就是另一种强烈的情感宣泄了。
（二）宣泄
《丰乳肥臀》是写一位母亲的故事，但因为上官鲁氏的传统化，使得母亲形象被弱化，而上官金童以他在文学长廊中的“这一个”备受关注。因此，十几年来，对《丰乳肥臀》的文学批评，视角主要都是针对金童这一典型形象以及历史、生命、人性、政治、腐败、“种”的退化、知识分子、女性崇拜等老话题，对母亲的评论较少，解读也缺乏深度。其实，应该引起关注的还有因“求子”而“多余”地来到这个人世间的8个女儿。这是一群与上官鲁氏完全不同的女性（包括她们的下一代女性），她们青春健美，充满朝气与活力，这一群体形象内涵丰富，远比母亲形象更具生命力。8个姐妹的降生使母亲遭到夫家从精神到肉体的双重迫害，而她们的情爱生活，更是让母亲心力交瘁。在书中，莫言没有刻意对母亲作容貌、体态上的描写，因为上官鲁氏只是一个符号，是天下人的母亲，是一个象征的形象，但是，他把母亲的8个女儿个个都写得貌若天仙，体态丰美。除了金童的孪生姐姐玉女外，7个女儿形象鲜明，个性基本一致，个个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勇敢、坚定、有主见。她们热爱生活，尊重生命，面对苦难，坦然接受并不屈抗争。她们违背了母亲的意愿，敢于冲破封建藩篱，无视种种清规戒律，敢为自己的爱情做主，义无反顾地追求自己的真爱，心甘情愿依附心爱的男人，为他们生为他们死。谱写了一曲曲凄美、悲壮的爱情之歌，动人心魄。在这里，莫言延续了他惯用的女性书写风格，让读者感受到他强烈的女性崇拜意识。诚然，这其中不乏莫言对女性的同情、赞赏与敬意。但更重要的是，莫言很巧妙地借用这些女性，完成自己内心的情感宣泄。就如同蒲松龄借笔下的花妖狐媚抒胸中块垒，莫言也正是通过书写这些勇敢的女性来宣泄自己内心的苦痛。莫言从小遭歧视、受打击，使得原本活泼、爱闹、能说的他变得自卑、孤僻，谨小慎微，遇事退缩，不善交际。他经过艰苦努力，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仍然不得不经常面对歧视、攻击、诋毁等各种纷争与倾轧的社会现实，他无力针锋相对，只能压抑自己的苦闷。所幸的是，文学创作让他找到了很好的自我释放的方式，“通过写作发泄我复杂的情感，没有小说这个发泄方式，我可能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多亏有它，我才能够心境平和”，莫言，说吧·莫言（中卷）[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331.也通过小说宣泄他心中的愤懑与压抑，通过小说释放他心中无法为外人道的秘密，如他所言：“作家的所有秘密，尤其是心灵的秘密，都在他的作品里。”莫言，讲演新编[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372.莫言的作品大都离不开男女情爱的书写，《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等都不乏死去活来、荡人心魄的情爱故事。可是在现实中，莫言却从来不谈爱情。在一次大学演讲中，学生问及爱情问题，莫言也以“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搪塞过去。对于一个情感丰富的作家来说，爱情必须是生活中很重要的部分，可是，从他的文章、访谈及有关莫言的研究资料中很难看到莫言关于情感生活的文字。只有他的朋友刘毅然在《莫言·一杯热醪心痛》一文中，揭示了莫言“一想到爱情就感到锥心般痛苦的心灵”。20岁当兵那年，爹娘为他订的亲，连面也没见过。在经过长时间的两地分居后，一家人才在北京定居。他的婚姻生活就像他在《爆炸》里所描写的那样，他只能“混”。莫言必然有他自己的爱情追求，但现实使他的追求成为梦想，而莫言又是一个生性胆小怕事，懦弱、善良得像一只绵羊的人，又在一个封建思想森严的家庭中长大，传统思想观念的束缚使他没有勇气违背良心去追求自己心中的山花烂漫，他只能默默吞咽现实生活的苦果，而把内心的追求与渴望倾注笔端。在作品里，他敢爱敢恨，可以冲破种种道德束缚，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一泄心中的痛苦和积怨。所以，他笔下的那份追求是那样的义无反顾，情爱的宣泄是那样的酣畅淋漓。或许正是因为莫言只能通过这一方式来释放自己的情感，达到一时的解脱，因此，对爱情的追求，他总是看不到希望，他书中美好、纯真、热烈的爱情总是以死亡为结局。《丰乳肥臀》中，个个鲜活、向上、敢于为自己活着的女性，最终却都悲惨地以死为终结，希望之火熄灭了，作者给出了无望的结局。这是否寓意着莫言心中的爱情在现实中已经不复存在了呢？莫言喜欢美丽、聪明、善良的女性。在《丰乳肥臀》中，他塑造了一个与7个姐姐完全不同类型的八姐玉女，这是一个特别耐人寻味的角色。她天生眼瞎，因为与金童是孪生，她成了名符其实的“多余”。她无声无息地长又无声无息地死去，她的存在常被忽视，作者对她也着墨不多。但是，玉女却人如其名，她是全书最圣洁、最美丽却又最平凡、最可怜的女性，虽身体残疾，但心理最健康。她在这个浑浊、污秽的世界显得多余，但正如书中所写：“你是不睁眼看破了世上风情”，盲人心如明镜，她眼不见为净，她是属于另一个纯净的世界，作者最终给她安排的归宿正是这番用意。作者似乎不刻意写她，然而，在最后的卷外卷：拾遗补缺中，“补一”就写玉女，可见她在作者心中的分量。玉女若活着，应当是莫言心目中贤妻良母的理想女性，可惜——她死了。
（三）男权言说
无论是倾诉还是宣泄，莫言通过塑造母亲、女儿等女性形象，让在现实中不能满足的欲望、无法言说的疼痛在虚拟的故事中得以对象化的实现。由于他是借助女性的苦难和她们的反叛投射自我的情感，因而被误当成女性解放的代言人。其实，作品中的女性才是莫言的代言人。莫言始终掌控着男性话语权，站在男性的审美角度建构笔下的女性形象。阅读莫言的作品，总能让人感到他强烈的男权意识。他自小深受家庭、社会传统文化的影响，男权意识已内化为他的审美自觉。他曾坦言：“一个完美的女人，一要美丽，二要有教养，至于有无学问，有无事业，都无关紧要。”莫言，说吧·莫言（中卷）[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240.典型的男权思想。真正的男女平等，应当没有性别差异，女性不是男权文化言说中的“她们应该是什么”，也不该是女性笔下的“她们是什么”等女性“雄化”形象，她们天生就是女人，但不是男人眼中的“女人”，女人就要过女人自己想要的生活。显然，封建女性观在莫言的脑中是根深蒂固的，感情上他同情女性的生存境遇，敬佩女性顽强、坚韧的生命力，关注女性命运，但在社会角色上，他给女性的定位依然是贤妻良母。
自从进入男权社会，女性就被赋予妻子、母亲的家庭角色定位，而唯有母亲这个角色在家中才有地位，但前提是这个母亲必须顺应男权意识，相夫教子，成为男权的代言人。唯其如此，才能得到作为“人”的尊重与孝敬。母亲的人生价值就是侍夫与生子。如果这位母亲在男权眼中是“不贞”的，那么，母亲的地位便荡然无存。也就是说，母亲是没有自我的。而事实上，作为社会成员构成中必不可少的一分子，母亲理所当然有她自己的言说权利。她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妻子与母亲。然而，作家笔下的母亲往往只有妻性、母性，就是没有“人”性，作为被表达的母亲，其真实的自我是缺失的。在男权话语下，母亲失去了言说的权利，她们只能被言说。因此，厚德载物、相夫教子、任劳任怨、牺牲自我、无私奉献就成了母亲的形象定位，这些看似母亲头上的光环，实际上是男权意识下，男性把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强加给了母亲，所谓的“贤妻良母”、所谓“贞妇”，都是封建思想意识强加在母亲头上的紧箍咒，“伟大母亲”给女人带来的困境是走向非人性的道德崇拜。母亲因此被剥夺了人性的自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而离开了自己的人生舞台，在男性社会的舞台上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成了永远被言说的“他者”。
上官鲁氏就是这样一位“他者”，莫言不可能摆脱窠臼。尊重母亲并不意味着他不轻视女性。他原意是要塑造一个不同传统的母亲形象，然而，他并没有给予母亲自我言说的权利。母亲“借种”看似反叛传统，事实上，上官鲁氏是为了生存、为了在家庭中有一席之地，希望“母以子贵”，通过儿子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最终并未“因子而贵”。上官鲁氏以封建的男尊女卑观念来反抗封建妇女贞节观，这本身就是矛盾的，对母亲来说是生活的无奈，而对莫言是矛盾思想所致。女性对于男性而言只是生存食粮的供给者，也是他们寻求温暖与庇护的索取不尽的精神食粮。女性顽强的生命力和繁殖力就是为了造“男人”。莫言站在男性的角度和立场，塑造的母亲、女儿等女性形象，抒写了男权社会对理想女性的期盼，正好反证了女性被言说的社会身份与地位。生命的原动力一直是莫言关注的主题，女性是繁殖生命的母体，与其说他崇拜女性，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崇拜生命。在男性意识主导下，他将作品中的女性置于家庭与两性之间，女人们依附男性而生，哪怕有些女性后来也步入社会，如沙枣花、上官盼弟、鲁胜利，即便当上了银行行长、市长等高官，也逃不脱男人的股掌，在男人的掌控中落得悲惨的结局，女性永远附属于男性，而依附男人是没有出路的。
在莫言作品中，女性没有光明的前景，社会没有给她们留出容身的自由空间，她们是没有希望的。由于思想局限，莫言只能对她们抱以深深的同情与赞赏，却无法给这些叛逆女性指明出路。而莫言关注的也不是为处在不平等社会中的女性寻找出路，他是通过这些女性彰显顽强的生命力和勇敢的抗争精神，这是他希望中国男性必须具备却又正渐趋弱化的精神品质。莫言由此产生了“种的退化”的忧患与焦虑。他曾在谈到《红高粱》作品时说：“对这种传奇式的祖辈英雄人物的赞美和欣赏，实际上就是对现实生活中人性的懦弱、人的灰暗感到不满的一种反射……我们这几代人越来越灰暗，越来越懦弱，越来越活得不像个男子汉。”莫言，王尧，莫言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295.因此，他在“红高粱家族”之后，作品中余占鳌、司马库这样充满血性、野性和原始生命力的阳刚男性已不多见，民族英雄已成历史，离我们远去，“种”在退化，代之而来的是像金童这样的身心残障的懦弱男子，即便是这样，莫言依然给出了希望。《丰乳肥臀》写了一群女性的故事，但莫言最喜欢的人物是司马库，他说没有司马库这个人物，这部小说就撑不起来。“我在写作这部书的过程中，关心的只是上官金童的命运，其他的问题是无暇顾及的。”莫言，说吧·莫言（中卷）[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10.在莫言的潜意识里，男性是社会的主宰，他希望男人能吸纳女性之精华，重振雄风，社会才有希望。所以，母亲忍辱负重，精心选择是为了上官金童这颗“种子”，富有生命力的姐妹们也是为了这颗“种子”而“多余”地来到人世间，无论她们是为爱还是为权，无论她们如何追求、抗争，结局都是悲惨地死去，没有未来，唯有毫无生存能力的金童活了下来。莫言写母亲“借种”，似乎是要颠覆传统母亲形象，读者关注的也只是母亲的“不贞”，而忽视了作者的目的是要“保种”。这颗“种子”历经生死磨难终于存活下来，表现出莫言在忧虑“种的退化”的同时又寄予了希望。对“种”的思考，才是始终困扰莫言的关键问题，他在努力寻找答案。
（四）“种”的思考
上官金童是一个富含多重象征意义的、耐人寻味的人物。莫言曾说：“作家内心深处的矛盾冲突肯定要改头换面地、曲折地、隐晦地在他作品里得到表现。”莫言，王尧，莫言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297.“上官金童”就是这一表现的代表。要重建新的父亲社会秩序，“种”的传承意义重大。莫言深知传统文化的诟病，他通过封建伦理制度对女性的迫害，意在揭示其腐朽与罪恶的一面，必须消灭原有的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从根本上铲除传统中腐朽、无用的东西，才有可能带来希望。所以，他让上官鲁氏借种屡屡失败，在彻底失望，走向死亡之际，西方宗教将其救出苦海，文明的使者让她找到了真爱，并有了爱的结晶——上官金童——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结合体。莫言希望这是一颗优质的“金种子”，所以，不是上官家的种子的金童降生之时，他的爷爷、父亲同时死在日本人的刀下，这就意味着上官家族懦弱的族种已然逝去，新的一代在外力的破坏和冲击下诞生了，莫言希望这种崭新的交合能开启新的篇章。然而，事与愿违，美好爱情的结晶并未如人所愿而熠熠生辉。这一对龙凤胎先天不足，姐姐玉女是个天生盲人，但心智健康，金童金发碧眼，貌如天使却与生俱来得了“恋乳癖”。他不是上官家族的种，却延续了上官家族的男人懦弱、无能的秉性。可见，深厚的传统基因和他生活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使金童无法摆脱对传统的依恋，表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在融合过程中的矛盾冲突，预示其发展的道路将充满艰辛与波折。这也是纠结在中国精英知识分子心中的顽症，所以，莫言毫不避讳地承认“上官金童是我的精神写照”，他也认同读者把这个人物解读成“当代中国某类知识分子的化身”、“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灵魂深处，似乎都藏着一个小小的上官金童”。莫言通过小说，成功地将残酷的现实、矛盾的纠结和深沉的思考呈现出来。
首先是传统文化对西方文化的抗拒。莫言通过《丰乳肥臀》这一书名、母亲“借种”的情节、“乳房”的描写，挑战中国人传统的接受心理，事实无可辩驳地验证了莫言的看法，不仅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无法接受，更为可悲的是，不少生活在当下的、热捧西方文明、追求个性解放、性解放的年青一代，也固守着传统的“节妇观”，无法接受书中母亲的形象。我们从莫言对书名、小说主题的频频解释中，可以看出他自身固有的传统意识也使他底气不足，他似乎也感到有失传统尺度而缺乏自信。传统思想的影响是如此根深蒂固，人们对传统的迷恋就像金童迷恋乳房那样的难以治愈。外来文明的融合还仅是停留在生活表层的盲目模仿。
其次是西方现代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冲击。继承民族传统与接收外来影响是必然的文化现实，是社会发展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外来文化不可避免地带来冲击，如何取其精华，剔其糟粕是对国人的一种精神考验。事实是，改革开放之后，面对不断涌入的西方文化，国人良莠不分，盲目吸收，“整个社会就像一个乱糟糟的大狂欢节，各种各样丑恶的现象纷纷出笼，繁华后面充满了颓废，庄严后面暗藏着色情。整个社会的重点好像都转移到女人身体上去了……我觉得这是社会普遍的堕落，甚至比西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莫言，王尧，莫言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173～174.小说的后半部，作者以反讽的手法，揭示了这一社会现状。莫言虽然深恶痛绝地批判传统文化中的野蛮、愚昧、落后、丑恶，呼唤文明的洗礼，但目睹现代文明对人的异化和扭曲，莫言的内心充满矛盾。莫言写作《丰乳肥臀》时，正值20世纪90年代不少女性作家，通过塑造恶母形象达到对男权文化塑造的母亲模型的反叛，或通过“身体写作”大张旗鼓宣扬女性主义。莫言此时重塑上官鲁氏博爱、吃苦耐劳、无私奉献的慈母形象，意在呼唤重新回归传统母亲、女性的形象塑造上，通过上官鲁氏被逼“不贞”，指正当今社会性意识泛滥和女性贞节意识的错位，引导社会对“女性解放”、“性解放”的重新考量。
两种文化在交融过程中的相互撞击，让莫言这样的精英知识分子内心备受煎熬。金童出狱后的生活就是这一现状的写照。传统思想使他与浮躁、无序的城市生活（现代文明）格格不入，而现代社会的种种又不可抗拒地频频介入他的生活，交织着两种矛盾的痛苦，让他在现实生活中四处碰壁。最后，金童同父异母的哥哥把他安顿在教堂，算是他最好的归宿：身居现代文明环境（教堂），做着最传统的农活（打扫卫生、看守门户、挖粪浇菜）。这一结局交织着莫言内心痛苦的矛盾。他千方百计逃离愚昧、落后的农村来到城市接受文明，然而，城市的污秽、虚伪又使他无法安妥自己的灵魂。回归田园又常常让知识分子心向往之，但那岂不又回到了原点？莫言曾经很明确地表白过这样的矛盾：“我忘不了来处，但又回不了来处；我在城市无法安妥自己的灵魂，但又眷恋不舍”，“即便我回到来处，又发现这里已经不是我心中的来处”。莫言，说吧·莫言（中卷）[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24.莫言自身或许不太可能回归原点，但历史是否就是这样轮回呢？这正是莫言所焦虑的。上官金童的结局是不可回避的现实，作者苦苦寻求却没能得到圆满的答案。作者是迷茫的、悲观的，读者也是郁闷的，但莫言引发的思考富有启示性，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这也正是《丰乳肥臀》的价值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