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沉默延续了好一阵,男人眼里的混沌渐渐被清明掩盖,他眉头紧缩,一字一顿:“我真恨不得,全天下只有我看到你的好!”他揽她入怀,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仿佛抱着一件得来不易的世间罕物,害怕多用力气伤着她,又怕力气不够留不住她。
女人只是笑,笑声冰裂。笑意一分一分加深,像锐利而急速的剑尖,忽的直插男人心脏,翻滚起大把大把的疼痛。她蓦地止住笑,像一只被困的小野兽,拼命做最后的挣扎。她猛地推开他,无畏而张扬地地直视他,口吻淡薄且森冷:“你走开!”
男人眼中闪过丝丝扣扣的惊痛,几乎难以置信,自言自语:“你说什么?”女人的怒火像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她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你走开!”
男人一怔,好半晌才拽回她,低唤一声:“瑾柔。”叶瑾柔此刻只觉身心疲乏,可战争还在继续,她说:“你走开!我再也……再也不想见到你!”语气虽软绵得没有丝毫力气,口吻却笃定坚持,不容置疑。
男人心里竟生出一种害怕,这是他二十四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害怕既不是恐慌,亦不是惊惧,而是一种慢慢渗入心底的患得患失,缠绕蔓延的错乱情绪。他赶紧松开她,他怕她在自己怀里,像寒冰一样化为水汽,像烈火一样焚为灰烬,最后无处寻觅。他像下了重大决定似的,一字一字沉声说道:“好,我走!”
他沿着回廊,渐渐走远,最后消失在浓郁的夜里。叶瑾柔心里像有一千面锣鼓在胡乱猛敲,震得她头昏脑胀。她虽怪他侵犯自己,但她更恨,恨他用“水性杨花”来形容自己。女人的怪异之处在于,常常不注重主题,而是狠花功夫深究只言片语,最后只换得自扰的境地。
乔致远一进船厅,乔云绮就迎上来,见他面色不好,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只是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今天的女主角是程小姐,你这样不明就里地把人家搁在一边,到底说不过去。你是钱丰的大东家,凡事得分个轻重缓急……”乔致远不耐烦起来,瞪了乔云绮一眼,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罗里吧嗦的?”说毕,扣好胸前的一粒纽扣,向桌旁的程熙雯走去。
乔致远刚走,叶瑾柔也回到船厅,乔云绮忙牵起她的手,往她脸上望了望,见她面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下颚上泛着两道紫红的指拇印,不由问道:“你和先生究竟怎么了?”叶瑾柔怔忪地摇了摇头,缄默不言,扫视人群,见朱炳轮正在戏台前听戏,轻轻抹开乔云绮的手,径直走了过去。
乔致远正和程熙雯谈话,眼前一抹雪白飘过,心底忿忿然,却忍住了,依旧面带微笑地听程熙雯讲述江南秀丽风光,目光却漂浮起来,像涟漪一样扩张至叶瑾柔身上,不停打量她,她淡然微笑,和朱炳轮交谈着什么,眼神里尽是信任与依靠,像对待风浪中的浮木一般,紧紧握住朱炳轮的手。
乔致远面色突然一凝,蹙了蹙眉头,薄唇紧抿,对程熙雯说:“程小姐,我们去听听戏,怎么样?”程熙雯自然道好,起身与乔致远往戏台那边去,不料将至戏台时,乔致远的手猛伸过来,将她的手紧紧捏住,他的手坚实有力,手心灼热滚烫,她不由红了脸,心里的欢喜一重一重生起,只觉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相扣的十指上。
二人走近朱炳轮。乔致远笑道:“炳轮,台上唱的什么戏?”朱炳轮听乔致远如此亲密地称呼他,心里着实一惊,微微一笑,说:“方才唱的《玉簪记》,这会儿又唱《游园惊梦》了。”乔致远点点头,牵程熙雯在一旁坐下,柔声问道:“程小姐喜欢听戏吗?”程熙雯细语道:“很喜欢呢,家父时常请戏班到院里唱戏,一来二去地也会唱上几句。”说毕,冲乔致远一笑,唱了几句《游园惊梦》的戏词。乔致远连连鼓掌,口中赞道:“程小姐可真是才貌双全。”
朱炳轮笑了一笑,说:“程小姐唱的是不错,却比不得一个人。”乔致远忙问是谁。朱炳轮说:“这个人和瑾柔倒有些渊源。”乔致远一听,不免看了叶瑾柔一眼,见她神色自若,没有半分介怀程熙雯的意思,心中猛地一沉,语气有些发狠,问:“你且说说。”
朱炳轮温和一笑:“段政宁段老板,瑾柔的小表哥,他唱的《游园惊梦》,可谓精妙唯美,引人入胜。”乔致远冷淡一笑,低语:“是吗?”心却沉入谷底:怪不得第一回见她,是在戏园子哩。她有这样一位表哥,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又听朱炳轮说:“段老板这个月十五就要办喜事了,和沈氏女妆沈重云的千金沈露晞小姐,昨儿个见到他,欢喜得竟像个小孩子似的。”却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这一番话,又捣乱了乔致远的心神:他竟与她们家如此熟悉,是不是她的家人已经把他当做一份子了?我呢?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越想心里越难过,一双眼睛只是悲戚无助得盯着叶瑾柔,竟有一种凄凉孤寂的况味。
程熙雯和乔致远的心境完全不同,她听了这番话,心里尽是欢喜,笑道:“那敢情好。我也听过段老板的名声,早想见识见识,不知道方不方便去府上拜会他呢?”朱炳轮说:“段老板是极好的人,你去拜会他,他肯定盛情款待。”
他二人相谈甚欢,完全没留意到乔致远与叶瑾柔的沉默。乔致远心事无限,望着叶瑾柔,眼底滚过悲楚、自责、无奈、伤感,一时间,错综复杂,最后变为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伤痛。叶瑾柔强装自持,面带笑意地听他们谈话,眼神却躲躲闪闪,极力回避乔致远的注视。
乔致远正犹自出神,程熙雯拍了拍他,说:“我们明天和朱公子叶小姐一起去马场骑马,怎么样?”朱炳轮知道乔致远掌管钱丰以来,公务缠身,怕他为难,忙说:“这只是我和程小姐一时兴起罢了,若先生明日有公事,就不必……”他还未说完,乔致远就说道:“我明天正好有空,只是不知道叶小姐愿不愿意?”说时,望了望叶瑾柔,眼神里竟有一种恳求的意味。
叶瑾柔本想等今晚宴会结束,快刀斩乱麻,再也不见乔致远,落得心静自在,却不想还有这一出,见他们三人都巴巴地望着自己,拒绝的话实在难以出口,只得说:“我自然愿意。”
她这样一说,三人都相当高兴。乔致远心里更是欢喜,她的心思他清清楚楚,有明日之约,他就不怕和她失去牵扯,只要她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就不会轻易松手。他要禁锢她的心,让它永永远远都只装满他。
台上的戏正唱至高潮,观众纷纷鼓掌叫好,乔致远一时露出小孩心性,也跟着众人叫道:“唱得好!唱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