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叶瑾柔略施薄粉,往乔公馆去了,临走的时候,犹豫再三,还是从抽屉里取出玉指环。
那枚玉指环装在一个小巧的雕花锦盒里,这个锦盒是叶瑾柔从楚玉容那里讨来的,因为瞧着它精巧别致,和玉指环尺寸大小正好搭配。
玉指环裹在黑丝绒里,闪耀莹莹亮光,天还未大亮,房里的幽暗被冲淡,染上一层氤氲飘渺的色泽。
她紧紧握住它,指尖一遍一遍拂过那个“乔”字,那个字被刻得那样深,像一种难以磨灭的铭记和至死不渝的归属。
到了乔公馆。门房已认得叶瑾柔,哈腰说道:“叶小姐,可是找三小姐?”
叶瑾柔想,乔致远是要订婚的人了,直接去找他,到底有所不便,于是说:“不知道三小姐在府上没有?”
门房笑逐颜开:“在呢,在呢。园里的秋菊开了,三小姐到处邀人赏花,若知道叶小姐来了,不知会多高兴。”说时,按了号房里的电铃。不一会儿,来了一位听差,门房对他说道:“你带这位小姐去见三小姐。”
那听差引着叶瑾柔穿过一重院子,拐进右手边的月亮门,再绕过一截郁郁葱葱的回廊,进了一座白色小洋楼的偏客厅。
听差回过身,对叶瑾柔说:“小姐请稍等一会儿,我去向三小姐报一声。”叶瑾柔和善一笑:“劳烦了。”
听差躬身离开,叶瑾柔这才细细打量起客厅大气却不失高贵的装饰。地上铺着厚没脚踝的红色地毯,偏偏中央是空的,盖着一块乳色玻璃,缀着脚灯,放射出微弱的光。棕色真皮沙发前,摆放着水晶制成的茶几,剔透纯净,边角钝开道道细光。
一会儿,从主客厅那边传来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音,正是乔三小姐乔云绮来了。她一见着叶瑾柔,满面笑容,牵过她的手,和她同坐在沙发上,忙问:“我听先生说,你骑马摔伤了手臂,现在好了没?”
叶瑾柔微微一笑,说:“已经痊愈了。多谢三小姐还惦记着。”
乔云绮见她分外客气,不满道:“你这样说话,倒像是和我很生分似的。以后可别再三小姐三小姐的叫,叫我云绮得了。也别说请、谢谢之类的话,我听着不痛快。”
叶瑾柔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好,都依你。”
乔云绮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静默了一小会儿,说:“我家园里的秋菊开了,可漂亮啦,走,我带你去看看。”旋即拉起叶瑾柔,往花园去了。
一大簇秋菊种在花园犄角,靠着一堵红墙,沉静本分地开放。白的、黄的、紫的、黑的,五颜六色,各具姿态。银盘大的花盏,仿佛凝聚了最纯粹的色彩,浓烈得快滴落下来。
叶瑾柔不禁感叹:“这些秋菊,虽在不太热闹的季节绽放美丽,却自有一番韵味。既不低沉隐忍,也不出挑锋芒,不卑不亢,倒叫人折服。”
乔云绮听了,不由一笑,说:“这样说来,这秋菊与你的性子竟有些相像。”
叶瑾柔楚楚一笑,不置可否,略微迟疑,方说:“不知道乔先生与程小姐何时订婚?”
乔云绮微微一震,望了望她,说:“你竟知道了。我刚才还犹豫告不告诉你呢,倒是多此一举了。”顿了顿,指尖拂过她的微凉的脸颊,叹道:“下个月初七举办订婚宴。我看他们二人,一点儿也不合适。程熙雯小姐从小被娇惯坏了,一副唯我独尊的大小姐脾气,现在仗着我们乔家有求于他父亲,更是得寸进尺。你想啊,先生是多么冷峻决绝的人,哪里受得了她,两个人跟小孩子似的,隔三差五的吵。账房曹叔见了,原以为这婚订不了,谁知那位程小姐却一口答应下来,还说,天下没有她驯服不了的野马。”
叶瑾柔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想到那日程熙雯在马场说的话,心想,她性子里果真有股猛烈劲,凡事争强好胜,以为世上的一切没有自己得不到的。转念又想,或许,豪门世家,需要的正是这般有能耐的女主人,不然,又哪有魄力治理好如此庞大的家族。
乔云绮见她默不作声,以为是触及到了她的心事,于是说:“先生在书房,你去见见他吧,他这几日脾气劣得很。”
叶瑾柔点头答应,说:“我正好找他有事。”
乔云绮旋即吩咐一个听差引叶瑾柔去书房。书房的门紧闭着,听差帮着敲了门,乔致远不耐烦的声音传了出来:“什么事?”
听差恭敬答道:“叶小姐有事找先生。”
过了一会儿,屋里才传出稍显柔和的声音:“请她进来。”
听差望了叶瑾柔一眼,好心说道:“叶小姐,先生近来脾气不好,你担待点。”
不知为何,叶瑾柔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呼吸也急促起来,努力自持,对那听差笑了一笑,随即推门进了书房。
乔致远正伏在书桌前,埋首一大堆文案谍报中,他看见叶瑾柔,展眉一笑,却不曾起身迎接,只是用手里的钢笔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叶瑾柔会意,往那驼绒沙发上一坐,一时心思紊乱,竟不知说什么好。
乔致远手里的笔不停,他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忙着审批文件,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钢笔沙沙的声音。
他前几日捧月般待她,这会儿却不远不近地将她搁着,待她与常人无异,她心里终究是痛的,心想,到底是生意场上的干练人物,儿女情长说抛就抛,他绝然如此,我又何必放不下。
这样一想,终于镇定下来,于是说:“听说你要和程小姐订婚了,恭喜呀。”
他手里的笔一顿,眼睛一撩,不可捉摸地看了她一眼,又马上垂下目光,他不敢看她,她的眼神总会干扰他的心智。他含糊一笑,说:“谢谢啊。叶小姐找我有事吗?”
叶瑾柔说:“我来是想告诉先生一件事儿,订婚宴上得小心一些。昨晚我在一家小饭馆碰上了上次在戏院寻你的那人,听他说,绝不会让你与程小姐的订婚宴顺利举行。”
她说得十分诚恳,剪水双眸清莹剔透,睫毛长而翘,像一柄小扇子,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在脸上投出淡淡的阴影。
乔致远心又禁不住一动,她是那样美好的人物,像西方故事里开启宝藏的咒语,神秘而勾人好奇。他心里一软,不由说道:“你关心我?”
叶瑾柔谈笑自若,说:“乔先生与三小姐待瑾柔极好,瑾柔自是希望先生的订婚能够一帆风顺。”
乔致远嘴角一沉,目光微微一缩,他要与别的女人订婚,她竟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将笔往地上重重一甩,笔嘴里喷出墨水,一路撒在地毯上,划出一道曲折的忿然与忧伤。
他走出书桌,逼近她,一字一字沉声说:“你就这样希望我与程熙雯那女人订婚?”眼里尽是是不可抑制的怒火。
叶瑾柔站起来,直视他威慑的目光,仰起脸,不甘示弱,说:“凭程小姐可以救钱丰于水深火热这一点,先生就不该如此瞻前顾后,刚才那番糊涂做派,若传到程小姐耳朵里,岂不又会闹得满城风雨?”
她这样说,是在提醒他。
他如梦初醒,可眼里的痛楚却一分分加深,她是这样明事理、分轻重,他却不能拥有如此的她。
一个念头忽的窜进脑子,他捏紧拳头,那句话呼之欲出,可他明白,坚贞如她,根本不会同意,思量再三,他还是忍不住说:“瑾柔,我同样可以娶你。”
叶瑾柔一怔,几乎难以置信,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竟然痴痴地笑了,笑意一点一点扩散,像一圈涟漪,最后开出一朵凄美的花。
她悲愤道:“乔先生,我不想你会说出这番话来。我叶瑾柔虽不如程小姐高贵,但起码的尊严还是有的。对不住,我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共侍一夫的事做不来。”
说完,从手袋里取出玉指环,塞到乔致远手里,冷冽地笑了笑,旋即转身走出书房,背影坚定而独断。
乔致远喊了声“瑾柔”,却是来不及了。
他苦痛地立在原地,懊丧不已,他明知是这样的结局,可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等子傻事?
他想留她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哪怕希望渺如星点,他也会试上一试,只是不料,她会如此坚决断然,不留丝毫余地。
他无力地笑了笑。
江山与美人,自古难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