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段政宁大喜的日子。
段家为这婚事,布置良久,自然风光十足。
整个宅子里里外外都是彩旗飘扬,花团锦簇。
厅前搭了戏台唱堂会,戏台前围了三四排椅子,坐满了花花绿绿的宾客。
一些年老的客人,不愿与年轻人凑热闹,坐在远处的花棚子下,跟着丝竹调子,嗯嗯耶耶地轻声唱着。
叶瑾柔这日穿了件玫瑰紫缎子的短袍,两只短袖子,与肘拐齐平,满面喜色地在宾客里周旋。
因为段宅里人手不够,朱炳轮和她的一帮旧同学也过来帮忙。
到了中午十二点,段家预备了四辆花车,跟着府上的乐队,往沈宅接新娘子去了。
那一路的鼓角弦索,吸引了不少路人围观,众人议论纷纷,不知道是哪家办喜事,竟如此大的排场。交头接耳之间,就不自觉地尾随车子,到了沈宅门口。
只见那位新娘子由一群年轻姐妹簇拥着走出宅子,人影纷杂,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相貌,她就已经进了车里。
沈露晞坐在车里,一时间说不出的欢喜、恐慌、紧张,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整张脸被涨得绯红。车窗外人声鼎沸,时不时传来鞭炮锣鼓声,更让她心绪不宁。
过了一阵,车子停住,已是到了段宅。她心里更是一慌,一时手足无措。小时候看见新娘子,以为她们心里必定是万分欢喜的,到如今才体会到,这欢喜里头,还夹杂着许多的忐忑与不安。
段宅里听见门外骤响的音乐声,又是一阵欢腾,爱热闹的年轻客人欢呼道:“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叶瑾柔本忙着招待客人,听见这呼声,也跟着兴奋起来,随着人群向宅子外面涌去。
宅子外面停了一长排的汽车,新娘子从花车上下来,由两位女傧相搀着。
只见新娘子穿了一身红色绣花嫁衣,满头的头发都烫卷了,缀了些淡红色小花,美若天仙。
叶瑾柔抢先跑过去,牵起她的手,淘气地叫了声“新嫂子”。
沈露晞红着脸怒瞪了她一眼,本想说什么,这时,男男女女簇拥过来,团团将她围住,口中不停赞叹道:“新娘子可真是漂亮!”
沈露晞几乎是脚尖离地的被众人推进大厅。厅里迎出一群男女,为首的那位燕尾大礼服男子,正是段政宁。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娘子,默默微笑。
厅角设有音乐台,请的是西街大饭店的俄国乐队,这会儿,他们应景的奏响了文明结婚曲。
一对新人慢慢向中间靠拢,一路的闪光灯,一路的欢呼声,一路飞飞扬扬的花瓣。耳畔是软软的音乐,新娘子几乎有些醉了,低垂着头,轻轻巧巧地被新郎牵了过去。
大家一看这一对青年男女,男子英秀不凡,女子娉婷秀雅,早暗暗喝彩了一番。
一对璧人来到礼案前,司仪主持新人行礼后,证婚人念了婚书,然后是新郎新娘用印。
两人各自取出图章盒子,走上前,牵着的十指紧紧一扣,郑而重之地在婚书上盖印,然后相视一笑,从此,他们将互相扶持,相伴一生。
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给予这一对新人最诚挚的祝福。
朱炳轮挤到叶瑾柔身边,见她一脸微笑地望着段沈二人,俯身在她耳边轻语道:“不知道你当新娘子会是什么样子?”
叶瑾柔听了,脸上立马泛出一圈红晕,偏头觑了他一眼,说:“你何时也这样油嘴滑舌了?”
朱炳轮笑了一笑,说:“怎么,你不喜欢?”
叶瑾柔想了想,扬嘴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偶尔幽默一下,也是不错的。”
朱炳轮忙接口问:“像我这样的人?那我是怎样的人呢?”
叶瑾柔见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脚一跺,将身子往旁边移了移,说:“我不和你闹了,还未开宴吃酒呢,你倒先醉了,竟说些荤话。”
朱炳轮听她这样说,静默的笑了笑,也就将目光转到了那对璧人身上。
用印过后,就是主婚人向宾客致谢。
段家老爷子老夫人因事回不了上海,男方这边就由段政亚担任主婚人的位置。
沈重云是极唯利是图的人物,而沈露晞又很开通现代,所以都未将这桩子事搁在心上。
段政亚因是晚辈,对沈重云就很是谦让,躬身请他先登台致谢。沈重云也不推让,在台子上说了一会儿,都是极恭维的客套话。
轮到段政亚讲话时,他先是对众人从容的笑了笑,方才说道:“今天二弟段政宁结婚,承蒙许多亲朋好友光临,不胜感激。借着这个机会,我倒有一番话想和诸位亲友说一说。”
顿了顿,目光向四周一散,笑意敛去,眉头微微蹙起,眼底漫过飞蛾赴火般的断绝与凛然,沉声说道:“我段家世代袭缨,也算豪门望族,只是到了父亲辈,弃官从商,创办了段记海运公司。家父与家母,到过几国,感叹西方国家的民主先进,同时又为我中国受日侵略而深感悲凉。在段某很小的时候,二老就教导我,商人商人,先做人,再从商。而做人之根本,就是忠义二字。所以在此,段某告诉各位,无论我海运公司的作为如何,皆对得起天地良心,皆出自于一腔赤胆热血。”
他说得义愤填膺,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坚定,因为激动,脸上泛起一阵阵猩红。
叶瑾柔听了他这番话,回想起他曾经的古怪,只觉心神不宁,仿佛一场大灾难即将到来一般,四周都潜伏着危险而恐怖的气息。
正苦想之际,忽的“砰砰”几声枪响,直拂云霄,震耳欲聋。原本热闹的厅堂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惊悸不已,回过神后,又东奔西走,胡乱奔命。
大厅里一片混乱,桌子倒地的声音、碗盘破碎的声音、女子尖叫的声音,绞作一团,纷乱不休。
一群荷枪实弹的人马冲进院子,将大厅团团围住。厅里的宾客不由惊恐地望着他们。他们穿着整肃的卡布其军装,分明是沪军的人。这段家,怎么招惹上了毛钱林?!
卫兵利索地上枪拉栓,枪口齐刷刷的瞄准人群。阳光金黄,打在枪尖的刺刀上,折射出雪亮冷冽的光芒,像一道锐利的闪电,以不及掩耳之势,刺痛众人的眼睛。
大家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空气像紧绷的弦,仿佛谁一动弹,就会弦断人亡。都是你望我,我望你,一脸的惊慌与不安。
这时候,一位长官模样的人走进宅子,光线浓烈,在他周身摔开,散成亮晃晃的一团。
段政亚看见他,不由哈哈大笑,笑声幽深而冰冷,脸上尽是不以为然的神气。
叶瑾柔也不禁一颤,张润生,竟是他?!不,不,或许他真正的身份是,尹正东。
他一步一步沉声走近,微眯着眼,眼光森冷冰裂,眉头紧紧皱出一条条深刻的纹路。红地毯上方才飞散的花瓣,此刻被他闷重的脚步,踏得粉碎。
大家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他,知道他是一位说得上话的人物,宾客里一位胆子稍大的人说道:“长官,你拿我们这群不相干的人干嘛?”
张润生置若罔闻,丝毫不理会说话那人,径直走到段政亚跟前,过了片刻,方才艰涩说道:“大公子,对不住,毛司令有令……”
不等他说话,段政亚狠狠啐了一口,瞪眼说道:“尹正东,你少在这里假慈悲,你我心里都清楚,是谁向毛钱林走漏了消息。”
楚玉容心急如焚,忙上前拉住段政亚袖口,问道:“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润生望了楚玉容一眼,清清嗓子,转身对众人说道:“段家大公子段政亚,勾结gongfei,私运军火入京津一带,今日走私货船被我军拿下,人赃俱在,某特奉毛总司令之命,捕其及涉嫌人员归案。”
他一说完,大厅里一片哗然,“真没想到,堂堂段记海运竟干起这等子勾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和段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竟一点儿不知道这档子事。”
叶瑾柔朱炳轮等人亦是难以置信,私运军火,这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他们想不明白,段政亚一向精明,做这事之前为何不与他们商量商量。
张润生双手一摆,示意众人安静,接着又说:“段家七口人,皆有涉嫌之罪,都要带入警署审问。段撑伟叶祥凤夫妇人在天津,仍旧难辞其咎,某已与京津警方联系,不日内比将其拿下。”
说时,忍不住看了叶瑾柔一眼,见她虽面色凝重,却仍旧直直地盯着自己,眼睛里没有半分惶恐,更多的是笃定与毅然。他不免有些失望,继续说:“段家的全部财产,由检察署审查,若发现违法款项,没收充公,以整法纪。”
说完,将头一偏,后边的卫兵上前缚住段政亚、楚玉容、叶瑾柔、段政宁、沈露晞五人。
楚玉容被激怒,吼道:“好大的胆子,堂堂段家岂容你等撒野?”
沈重云见自己的女儿被缚,赶忙上前,抬起手杖,指着张润生,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也不看看,我沈重云和毛司令的那份关系。”
张润生一笑,拱手说:“沈老爷子,这事是司令吩咐的,我只是照章办事,你若有异议,大可直接去司令行辕讲话。”
沈重云被气得脸色铁青,沈露晞这时候说道:“爸爸,你不必气恼,我今日既嫁入了段家,眼前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应陪着我的丈夫走过去。更何况,你送我上北平受新式教育,我以为,大哥的作为并没有错,当今中国之所以成为东亚病夫,就是因为像大哥这样的人太少了。”
段政亚不料沈露晞会说出这番大义的话,心里好不佩服,刚想开口说几句,却听见叶瑾柔的声音:“你当真是我的好嫂子。字字句句都是我心里的话。”
朱炳轮这会儿走到张润生面前,叹了口气,说:“我不曾想到你会在毛钱林手下做事。只是段家的小姐太太,不过文弱女子,哪里吃得下监狱里的苦?”
张润生往朱炳轮肩上拍了拍,说:“二公子,我也是爱莫能助,请谅解。”
说完,手臂一挥,卫兵们带着段家上下走出大厅。
段政亚经过朱炳轮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朱炳轮会意到他眼底的波澜,对着他沉沉点头,心说,你放心,我定会救出瑾柔等人。
张润生的人马一撤走,众人唏嘘不已,不想一代世家,竟如此衰亡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