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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闯王的帐篷已经损失完,老营就设在山头的小树林里。刘宗敏和几位重要将领都已到齐,围着火堆烤马肉。从宿营以后,总管就派人到战场上牵回来许多匹受伤的战马,分给各营宰了吃。吃马肉既可以节省干粮,缺水的情况下也比较容易下咽。大家正在谈论今晚如何突围的事,把守在山脚下的偏将马世耀走进树林,报告说:

“禀闯王,洪承畴派一中军参将和大天王一道,随带亲兵十名,前来下书。我叫他们在山下等候。要不要带他们上来?”

“大天王一道来了?”自成问,觉得意外。

没等马世耀回答,郝摇旗不顾身上挂彩,一跃而起,大声骂道:

“畜生!竟敢前来送死!让我去宰了他!”

袁宗第也愤怒地说:“光宰了还不够。给他个大开膛,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

自成把右手轻轻一摆,说:“你们都坐下,别暴跳如雷。世耀,书子在哪里?”

“在那个参将手里。他说他要亲自把书子交给你,听你的回话。”

“好吧,带他同大天王来见我。只准他二人上山,亲兵概不准带。”

马世耀走后,郝摇旗重新坐在石头上,望着闯王问:“李哥,你还想让高见活着回去么?”

闯王没有回答,把大家扫了一眼,说:“他们是拿着老洪的书子来劝降的,咱们怎么回话?”

“怎么回话?”刘宗敏轻蔑地冷笑一下,“杀了他们,叫老洪知道咱们是铁汉子,决不投降!”

田见秀摇头说:“用不着杀下书的人;叫他们回去告诉洪承畴说咱们不投降就得了。”

“田大哥,大天王给你送了什么礼物,你还想留着他的狗命?”郝摇旗讥讽说。

田见秀笑一笑,没有回答。

袁宗第说:“大家看,咱们来个假降行不行?”

李过说:“洪承畴和孙传庭都不是陈奇瑜,别想骗住他们。咱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能突围就突围,万一出不去,跟他们拼到底吧。纵然战死,浩气长存,虽死犹生。像大天王这样无耻苟活,还不如死了的好!”

袁宗第拍拍胸脯说:“好!补之!还是你说得对!我袁宗第从造反那天起就没打算在床上善终。咱们活是好汉,死是英雄,要投降还不如头朝下走路!”

李过接着说:“何况咱们总会冲出去一些人。只要‘闯’字大旗不倒,就有重振旗鼓的日子!”

刘宗敏大声说:“补之说得对。还是我的主张干脆:杀了来使,立刻向官军进攻,杀开一条血路出去!”

中军报告,敌将已经上山。刘宗敏将大手一挥,除他和闯王之外,所有的将领都从火边站起来,分两行肃立。这时中军牌刀手早已分作两行站队,从树林中一直排到林外。自成拍一下袖头上落的木柴灰,不动声色地说:

“带他们前来。”

刘仁达原以为李自成已经溃不成军,老营中会乱作一团,没料到竟如此军容整肃,威严难犯。就在刹那间,他觉得他大概没希望转回去了,很后悔没有向亲随和朋友们嘱咐几句话。尽管心中怦怦乱跳,他还是故意装得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地迈步前进。随在他背后的大天王虽然竭力想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是不行,愈走近闯王的老营愈是面如死灰,两腿瘫软又打颤,像犯人被拖上杀场一样。两人就怀着这样不同的心理,紧跟在马世耀背后,穿过两行怒目而视、刀剑闪光的牌刀手,来到闯王面前。

李自成和刘宗敏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用冷冰冰的眼神望着两个使者。火在地上烧得很旺,照得他们风尘色的脸孔通红,更显得神色威严。大天王为着向大家讨好,相隔几丈远就装作亲热的样子大声招呼,连连拱手,灰白色的脸上堆着极其不自然的笑。但是没谁理他,只有闯王用鼻孔嗯了两声,算是回答他的殷勤招呼。他看见这一招不灵,就不敢再做一声了。刘仁达抱着豁出去的决心,在火堆边立定,带着战胜者的傲慢神气,向自成问:

“你就是李闯王?”

“我就是。洪总督派你来有何贵干?”

“总督大人因见你们人马死伤殆尽,已被重重包围,插翅难飞,体上天好生之德,网开一面,谕令尔等速速投降,免遭杀戮。如若尔等执迷不悟,胆敢抗命不降,一声令下,四面大军杀上山来,玉石俱焚,老弱不留,尔等就悔之晚矣。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请勿自走绝路,快快投降!”刘仁达用一只手把谕降书往闯王面前一送,又说:“这是谕降书,你自己看看。降与不降,立刻决定,我好回禀总督大人。”

郝摇旗刷地拔出剑来,抢前一步,大声喝道:“畜生!你敢如此无理,老子斩了你的狗头!”

刘仁达猛然一惊,谕降书从手中落到地上,离火堆只有一尺多远。他本能地拔出剑来,准备抵抗。但看见在一瞬间有五六个义军将领都拔出剑来,将他和大天王四面包围,他赶快老实地插剑入鞘,并且不管恰当不恰当,从嘴里吐出来一句平日从说书人口里听来的话:

“自古‘两国兴兵,不斩来使’,你们这是为何?”

大天王赶快走到刘仁达前边,一边作罗圈揖,一边求大家息怒,千万不要动武。袁宗第对他冷笑一声,吓得他的脊背猛然一凉。李自成不动声色地将手一摆,使几位将领退回原位。刘宗敏向敌将问:

“今天我们捉到你们两个偏将,据说洪承畴和孙传庭传令,捉到闯王同我刘宗敏都有重赏,是么?”

“捉到李闯王赏银万两,捉到你赏银五千两,另外官升三级。副总兵以上并要保奏皇上,晋封侯爵。”

“听说捉到我们高夫人也有重赏?也是封侯?”

“也有重赏。不是封侯,是世袭指挥。”

“官军里最小的武官是把总。你可知道义军里像把总那样的小官是什么?”

“我听说叫做哨总。”

“对,在我们闯王的部队中叫做哨总。我不杀你,但请你回去传我刘宗敏的口谕,有人能斩洪承畴首级来降者赏一哨总,决不食言。”

刘仁达一惊,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刘宗敏还没有等他定下神来,严厉地命令说:

“把洪承畴的什么**谕降书拾起来,双手呈给闯王!”

刘仁达顺从地俯身拾起谕降书,双手呈给闯王。他立刻后悔自己不该弯腰去拾,不该示弱,感到耻辱,但已经来不及挽回了。

李自成把谕降书看过之后,从鼻孔里轻轻地冷笑一声,把它扔到火上,望着它慢慢烧掉。刘仁达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望望那正在燃烧的谕降书,又望望闯王的冷静、严肃又流露着一丝轻蔑微笑的脸孔,壮着胆子问:

“你真不投降?”

闯王慢慢地站起来,用一只脚踏在石头上,说:“胜败兵家之常。我不过一时受挫,算得什么!我同你们洪总督打了几年仗,原以为他知彼知己,谁晓得他竟然不认识我李闯王是什么样人!你回去对他说,崇祯八年我同高闯王、八大王长驱东进,破凤阳,焚皇陵,是我李某的主张。要是我打算今日投降,我不会焚毁他朱家祖坟。哼,对我劝降,真是可笑!”

“可是八大王和曹操都比你的人马多,他们都投降了,你还不服气么?”

自成听了这话,向前逼近一步,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说:“你们以为八大王和罗汝才是真降么?你们敢说从此对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么?他们是不是真降,他们的心中明白,你们的心中也明白。可是话再说回来,我李自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使为着保存兵力,休养士卒,也决不会像八大王和曹操那样,向朝廷低头,假降一时!”

刘仁达被李自成这种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气概和毫无通融余地的回答弄得无话可说,但又不甘心就此回去复命。他暗中用脚尖把大天王踢了一下,催他说话。大天王走前半步,愁眉苦脸地说:

“自成,我的好表兄弟,你千万不要这样任性,还是投降吧!四面官军围得水泄不通……”

自成不等大天王把话说完,突然大喝一声:“住口!”大天王浑身一跳,失魂落魄地说:

“是,是。我住口,住口。”

闯王厉声问:“你还有脸来见我么?你还配做我的表兄弟?枉披一张人皮!”

“自成!你,你,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投降是出于不得已啊!”

“有什么不得已?打了败仗就是不得已么?”

大天王从李自成的可怕脸色看出来自己很难活命,但仍替自己辩解,希望能得到饶恕。他说如果不是他的两个儿子雷神保和三家保落到官兵手中,他也不会投降。李自成一听这话,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趔趄地后退两步。

“有人为起义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婆儿女,你还有脸说你的投降理由!”自成又飞起一脚把大天王踢倒地上,切齿骂道,“该死的畜生!”

大天王趴在地上连声哎哟,装出一副可怜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自成,你,你怎么是这样脾气……”

闯王下令说:“牌刀手,快替我绑起来!”

立刻过来几个牌刀手,把大天王按在地上五花大绑。刘仁达一看闯王要杀大天王,立刻大声说:

“他是洪制台派来的,你们不能害他!”

闯王冷峻地回答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用不着你搭腔!”

郝摇旗在一旁说:“连他收拾了吧,让他同大天王做个伴儿往鄷都城去!”

刘仁达不敢再做声,但表面上还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甚至还流露着一丝冷笑。他心里说:“不出今夜,老子就要跟你们算账!”

大天王哀求说:“自成,老表,闯王,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如岳叔的情面上,你抬抬手让我过去吧!”

“我正是为了你对不起高闯王,今夜才把你处死!”

大天王望着田见秀哀求说:“玉峰!玉峰!你救救我吧!”

田见秀回答说:“你是自作孽。我救不了你!”

大天王又望着高一功说:“一功!我是你的亲叔伯哥,难道就不替我讲一句情么?”

高一功冷笑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大天王还在向左右看,希望能看见高夫人。忽然听见自成喝令“跪下!”他的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在自成面前跪下,并把头低下去。

自成问道:“我问你,那个假扮曹操的下书人是谁派来的?”

“是孙抚台叫我派的。我混蛋。”

“高闯王死去不到一年你就背叛义军,率部投降,又帮助孙传庭设计陷害我同全军将士,连你的叔伯兄弟和妹妹全出卖了。你说,我该不该把你处死?”

“我该死,该死。自成,求你看在亲戚情分上,给我个快性,我死到阴曹也感你的情。”

自成向牌刀手们吩咐:“推出斩了!”

郝摇旗大声说:“闯王,让我监斩!”

自成心中明白,点一下头,挥手催促行刑。大天王听到摇旗要监斩,不禁浑身一震。当他被人们从地上拖起来时,恨恨地望着郝摇旗,问道:

“你小子要报私仇么?”

摇旗回答说:“老子今夜只平公愤,不报私仇。走吧!”

大天王忽然变得十分凶恶,一边被推着往外走一边破口大骂。尽管几名牌刀手不住地拳打脚踢,用刀背砍他的脊背,他都不肯住口。过了片刻,郝摇旗同几个牌刀手走回来,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敌将面前,故意使它碰到刘仁达的靴尖。刘仁达赶快退后一步,不知闯王将如何发落他,想着也许会割掉他的耳朵或鼻子才放他回去,不禁又一阵心跳。但出乎他的意外,闯王把人头向旁踢开,只对他冷淡地望一眼,随即吩咐说:

“马世耀,送他下山!”

招降使者走后,片刻间人们情绪还不能平静下来。袁宗第和刘宗敏几乎同声说:“嗨,大天王这小子死得太便宜啦!”

郝摇旗哼了一声,说:“由我郝摇旗监斩,还能便宜了他?我亲手替他小子开膛啦!”

李自成叫大家重新坐下,赶快商议突围的事。多数将领都主张从西南角杀出,奔往商洛山中,等洪承畴和孙传庭的人马北上后再出商洛山奔往河南;倘若万一官军不去勤王,继续追赶,他们就奔往汉中一带。提出这个主张的人们不仅想着商洛山一带人地熟悉,且认为贺人龙的人马在西南角,容易杀开一条血路。但是也有人主张从东南角杀出,奔往正南,然后转往西南。提出这个主张的是李过和田见秀。他们认为今日上午在大战中已经把左光先的精锐杀得丢盔抛甲,七零八落,而贺人龙的队伍还全师无损。

回师向南,奔往商洛山中,本是李自成已经想好的惟一上策。大家都不提继续向东北突围,冲往河南阌乡,也在他意料之内。他暗暗地后悔自己对洪承畴和孙传庭的用兵狡猾估计不足,对官军在潼关的兵力也估计不足,采取毅然北进的错误方略,致遭如此惨败。纵然没有人说一句抱怨的话,他也深深地感到难过。

刘宗敏见大家的意见都说出来了,闯王仍然低着头不做声,便提醒他说:

“闯王,时候不早,该决定啦,你看从哪里突围妥当?”

自成抬起头来,向大家望一望,冷静地微微一笑,说:“大家说的话都有道理,只能从贺人龙和左光先的阵地上杀出去,别的没有路可走。可是,洪承畴和孙传庭不是草包,咱们能想到的他们也会想到。他们一定能料到咱们会从西南或东南杀出,事先配置重兵等待我们。”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继续在心中盘算。大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心上都有些沉重。自成想着最好的办法是分兵两路突围,使敌人不能够专力追赶,但目前精兵无多,分两路兵力更弱。他正迟疑不决,贺金龙匆匆上来,走到他的面前说:

“禀闯王,我去察看敌情,看见西南和东南两处敌人调动很忙,好像有什么诡计。”

自成点点头,说:“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刘宗敏向自成淡淡地一笑,说:“果然不出你所料!可是尽管如此,咱们也非从西南杀出不可。应该趁他们正在调动,立脚未稳,赶快突围。闯王,请你立刻下令出发吧。”

“捷轩说得对,要趁他们立脚未稳,冲杀出去。咱们决定走西南一路……”

“请等一等!”一个声音从附近传来。

大家一抬头,看见高夫人从旁边树影中快步走出,到了闯王面前。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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