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胡王见这么轻易地就讨来了匈奴的骏骑,喜不自胜,竟再打发使臣来匈奴。这一次,东胡王要的是单于最喜爱的夫人。望着傲慢无礼的使臣,诸宫怒火中烧,以为他们的召干必然怒杀来使,向东胡开战。可君王再次大笑,说既然东胡王慕我夫人的美名,何不遂了他的心愿!匈奴岂能为了一个女人伤了两国和气?
当东胡使臣又转来时,骄傲得忘乎所以,这次,他是替他的君王来要匈奴的土地。经过前两件事,有的匈奴官长便松懈了斗志,以为冒顿还会双手奉上,就漫不经心说,一块土地没什么大不了的,给他们便是了。谁想冒顿大怒,说勇士是君王的眼珠,土地是国家的根本,寸土不能送!言罢,皆斩这些官。遂发军令,三十万控弦夕士从四方奔来,随冒顿王杀向东胡,灭其国,虏其民,强大的东胡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紧接着,冒顿挥师西去,击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又收复昔日蒙恬所夺的匈奴故地;北服屈射、丁零、坚昆等,疆域达到匈奴的历史之最。东至辽河,西至葱岭,北抵贝加尔湖,南达长城,西北漠野上第一次出现了统一的游牧军事政权。
匈奴崛起之时,浩大的秦帝国已经湮灭,四年的楚汉战争也已结束,刘邦做了汉王朝的天子。冒顿挥师南下,攻抵晋阳,给了踌躇满志的汉高祖一个下马威。刘邦并未将其放在眼里,横行天下的楚霸王都惨败在他手下,这世上便不再有征服不了的敌人。汉高祖披甲亲征,意欲向刚刚平定的天下显示一下他的天威,让大汉的子民看看他所向披靡的大军将怎样驱逐这伙塞外的胡人。
不料,汉高祖反被冒顿围困在白登山(今大同东北),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白登山之围”。这七日七夜里,汉高祖一定绝望之极,诘问上苍何以残酷无情,难道大汉帝国和他这个皇帝竟是如此短命!白登山下,匈奴数十万控弦之士如潮推浪涌,大汉上空温煦和暖的气息不见了,滚荡着漠野的雄莽气团。刘邦感到了一股来自荒漠的力量,感到那实在是一股他无法征服的奇伟力摄。至此,他猛然醒悟,原来他在同荒漠交战,他的对手原来是漠野本身。
于是,汉高祖向着大漠低垂下他狂傲的头,采用陈平的计谋,派人私下给冒顿宠姬赠以厚礼又加上一幅美仑美奂的佳人图,言若是单于攻下了汉地,就会得到大批如此的汉地佳人,夫人您必定会失去单于的宠爱。
利用女人的嫉妒心使其劝得冒顿退兵,堂堂大汉帝王竟是以这般见不得人的手段逃得一条活路,而不是在沙场上兵对兵将对将地夺取胜利。汉高祖光明磊落地击败项羽,却没能战胜匈奴冒顿王。
以后,高祖又采纳刘敬的建议,以“和亲”政策试图与匈奴罢战。高祖真想将亲生女儿鲁元公主为汉帝国换回和平,只因吕后日夜啼哭:妾惟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方作罢,但岁岁送与大量金帛酒米。后来,高祖驾崩,吕后独揽大权,冒顿遣书戏辱,大意是陛下新寡,而我亦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不如我俩结为百年之好。
吕后大怒,欲出兵匈奴,群臣劝阻,以高祖武威,尚且被困于白登山。于是吕后使人复信,言说自己已是高龄的老妪,耳聋眼花,绝非单于想像的美人。心高气傲的吕后在强敌面前不得不忍气吞声,自轻自贱。
匈奴在冒顿王及其子老上单于统治时期达到鼎盛,老上单于曾致汉帝书日:“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灭夷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三十六国,皆已为匈奴。”
西域辽阔的土地并不宁静,被匈奴的马蹄踩踏得摇摇摆摆。我曾仔细研究过游牧军事帝国,如大匈奴帝国、成吉思汗蒙古国、大金帝国,我想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他们去攻杀一个又一个部族,取得了一座又一座城池,却根本不要这—切。他们挥舞刀剑,驱动马蹄一直不停地冲杀下去,征服了世界之后,又朝哪里去呢?冒顿王征伐了一圈,依旧冋到他的草原上逐水草而居,成吉思汗驰骋到了咸海岸边却又转回了蒙古草原,最后也叶落归根。与冒顿不同的是,成吉思汗晚年终于接受了宗教,在他征服中亚之后,诏见中原全真道教领袖长春真人丘处机,令丘跋涉万里来到他的中亚行宫(今阿富汗东北円达克山西南),他原想向这位被称为“神仙”的高人讨长生不老药,而长春真人却把这个诏见的机会看做是“恤民保众,使天下怀安”,慷慨作诗日“我之帝所临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丘处机对成吉思汗坦然相告,他并没有什么长生之药,只有长生之道,成吉思汗被他的诚实无欺感动,开始听真人传道。静夜时分,两排松明火把照亮了成吉思汗的大帐,真人仙风道骨,侃侃而谈:“夫道,生天育地,日月星辰鬼神人物皆从道生。人止知天大,不知道之大也……”他劝成吉思汗“外修阴德,内固精神”,天地之间以人为最珍贵,既或难得之身,应走道家修真之路,行善造福,达到道家完美之境。成吉思汗似有所动,被道家的精神慑服了,虽然他最终没有走上修真之路,但蒙古帝同在他之后归信了喇嘛教。
匈奴人没有归宿,不要文字与文化。我认为,这个种族的结局只能是消失,也许冒顿王和他的大匈奴武士没有想那么长远,也许他们征服世界但根本不需要世界,他们的快乐在征服本身,大匈奴武士生来就浴血奋战,战斗到死,他们把人类的激情发挥到极致,由此挑起了一代代中原汉将的豪情和热血。翻开《历代西域诗抄》,随处可见铿锵的诗句:“愿将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今天,在罗布泊这个鲜润的早晨,天地是这样安宁,一切的厮杀都已远去,古老的干湖盆不见一点当年的印迹。我站在这里面对长风旭日去凭吊古人,努力理清纷乱的思绪。
走进西域历史,不能忽略另个民族——月氏,《汉书》记载:“大月氏本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十余万,故疆轻匈奴,本居敦煌、祁连间。”河西走廊一带广阔的草场原属于月氏人,中国古籍最甲记载月氏人的活动,是在西周,据王国维先生考证,《穆天子传》中的禺知、禺氏即月氏。有关月氏族属,学者们争论不止,有突厥说、印欧说、伊朗说,加之中亚古史本就纷纷纭纭,月氐的族源更令人迷惑不解。
读罢了韩康信先生的《新疆古代居民种族人类学研究》,我似有所悟,为什么在罗布泊地区、孔雀河、楼兰城郊、伊犁河岸出土的古尸,人类学特征均混合着很多人种的形态特点?因为“中亚是东西方人种的接触地带,欧洲人种和蒙古人种,短颅型和长颅型,宽面和狭面等各种体质类型在这里彼此接触交往和互相影响”。
月氏人可能就是这样的混合型,他们生有亚里安人种的高壮身材,面部特征有的具蒙古人种气质,有的则是伊朗人类型。不难想像,在公元前221年,头曼单于率匈奴人败走贝加尔湖,月氏与蒙古高原的东胡迅速壮大,成为西部两大游牧霸主,这便意味着若千小国对它的臣服,交纳贡物,许以美女,大国亦时常进行对小国的征伐,抢掠去女人。每个月氏贵族都有大群异族美人,她们诞下的子女便各具不同的种族特征,久之,这些混血型的后代们渐渐替代了月氏原本的人种,这不同成分的参与和渗透形成了某种人类学上的“沉积”,最终成为某一个固定的类型,如同人类学家们所说的楼兰型、中亚两河型等等。
月氏被逐出河西故土实在是它的狂妄所为,它对战败的匈奴落井下石,以致后来它遭到匈奴的毁灭性打击,周围小国和大汉帝国竞袖予旁观,无一救助。我常常把月氏和匈奴对比地来分析,给它们设想了与史实相反的一条发展脉络,假如月氏子那时向残败的头曼单子伸出一只友好的手,从自己国度那像天边白云一样多的羊群里分出一些羊,再从祁连牧场上那黑压压的马群中分出一些马送给匈奴。头曼一定感激涕零,也许会心甘情愿做月氏的属国,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匈奴人胸中不会充满那么多愤懑,冒顿王也不会那么渴望雪耻复仇。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一个伟人却必须是仇敌来造就,冒顿被送入月氏为质,过着被监视和受人羞辱的日子。那会儿,他可能是个尚不足十八岁的青年,快乐单纯,喜欢到草原上纵马飞驰,喜欢摔跤和捕获野马,喜欢追逐姑娘,但他不能自由出入,他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如果他看上哪位漂亮的月氏公主,也只能远远地望着,作为匈奴君王继承人,他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尊贵,甚至他眼睁睁地看着月氏老王把公主嫁给国力强大的部族,比如东胡。这些足以使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夜之间成熟,他开始为未来作打算,他明白他在研习弓马的间时还必须干些什么。月氏紧临大汉,汉人的农耕技术那时已传入月氏,有的月氏人开始春稼秋穑。两国商旅往来频繁,汉地的铁器、布帛交换牛羊,一定还有大量的中原兵书随铁器等一同传来,年轻的冒顿如饥似渴地读着,他懂得了“危,在于无号令”。于是,他发现了鸣镝箭可用做威严的号令;他懂得了“三军服威,士卒用命,则战无强敌,攻无坚陈”。于是,归国之后,以血腥手段整训将士,终于训出一支听命鸣镝的控弦之士。头曼送他来月氏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青年,离开时已成一位胸怀谋略的将帅。月氏的命运在那一刻就注定了,当月氏王正在佳酿和美人中间做梦之时,冒顿的大军已经穿过祁连牧场抵近他的金帐,喊杀声惊醒了他的热梦,月氏人全都在四处奔命,惊慌的美女们在找藏身之处,她们无处可逃,战胜者将把她们连同战利品一起捆上马背,她们倒不必担心性命被戳。月氏王来不及披甲就慌张地跳上马背,随逃命的人们向西奔去,身下的千圼驹终使他逃得匈奴人追撵的箭雨。
月氏的残兵败将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马不停蹄地逃着。有一天,连人带马精疲力尽地摔倒了,他们发现自己罝身于一片肥美的草场上,一道美丽的大河正在潺潺流淌,这便是伊犁河。他们看到鹤发碧眼的塞人的帐幕,看到了吃草的羊儿和悠闲的牧羊人,这是塞人的草原。塞人已在此间安静地生活了几个世纪,他们性格随和,从不发脾气,简直像羊儿一样柔顺。月氏人的狂妄又回到了身上,他们站起身,杀气腾腾地定向塞人,迫使塞王向南迁徙,全体塞人噙着悲伤的泪水,踏上了远徙之路,后来,他们跨过锡尔河,到达索格底亚那,月氏占据了伊犁河谷的富饶之地,史称这些人为大月氏。
仍有一小部分月氏人留在故地,没有西迁,向南翻过祁连山,史称小月氏。
大月氏并未能久居伊犁河谷,冒顿鱼十死后,儿子老上单于继位。这位匈奴新君迫不急待地要向世界证明他是冒顿王骨血的延续,他身上征服者的血没有被稀释减少半分,他统领数十万控弦冲向伊犁河谷,杀尽月氏王金帐,生擒年迈的老王。得意的老上单于为了永久保留他的战利品,永享这份辉煌感,就砍了月氏王的头,用他的头骨做了一个精美的饮酒器。以后,匈奴历代单于们在盛大的祭祀活动中或庄严神圣的盟誓时,才用此器,其中的寓意不言而喻。
在这次攻杀月氏的战斗中,乌孙也加入进来,当时,乌孙正臣服于匈奴,攻下月氏后,匈奴就慷慨地让乌孙留居伊犁河流域。而那些侥幸存活的月氏人则拼命向西逃去,沿着塞人的逃路,向西南越过锡尔河,来到阿姆河北岸,疲惫不堪的月氏人整整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在阿姆河与克齐库姆沙漠之间的富庶草场上静静地舔吮伤口。张骞就在这时找到了月氏,他们已经重新推举了首领,养壮了马,喂肥了牛羊,整个部族又恢复了生气,已经在泽拉夫尚河中游的盆地上建都。他们不想与大汉联盟杀回故土,他们厌倦了杀伐,如果要作战,那么只能是为了在这片肥沃土地上立稳脚跟而战。其后,月氏首领的孙了率部度过阿姆河,征服了巴克特里亚王国(今阿富汗北部),张骞称该国为大夏。
大月夭定居大夏土地,随后分为五部翕侯,即五个厲国。接着,像很多国家历史上曾发生过的那样,五翕侯之一的贵霜翕侯开始了统一兼并的战乍,获胜后建立了强大的贵霜帝国,国土从阿姆河流域、科克恰河流域、瓦赫什河、克孜勒河等河流域,一直扩展到恆河河谷。月氏人定居后,逐渐放弃游牧,开始了农耕,修逢发达的水利灌溉系统,城而商贸繁荣,因“丝绸之路”南北两道越过帕米尔高原后均入贵霜帝国境内,它必然是咽喉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