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课间休息时间,周伊波站在大教室外的丁香树下使劲地闻着。黄山芸近前笑着问了一句,“怎么没有听见你打喷嚏?”问完,没有等回答,朝他手里塞了一个纸条就匆匆离去,又从前门回到教室。
这天晚上,周伊波按黄山芸的提议,在第一节晚自习后来到了大操场的主席台边。黄山芸正在百米跑道上慢跑,看到他后停下了跑动,提起放在路边的书包,朝他走过来。一见面她就从书包里掏出在假期里做的一个针线包递给周伊波,笑着说道,“让你看看我的手艺,也感谢你的帮助。”
周伊波激动地接到手里,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异性同学赠送礼品。他静静地在月色下仔细观赏:深色的灯心绒布上绣着一个浅色的鹰,旁边还有几朵云。针线包的翻盖上缀着按扣,拽开翻盖,包里还放着针线。
黄山芸看周伊波没有说话,即打破沉默紧张地说道:“上学期,我在宿舍听二班的女生说,她们响应团支部的号召,给班上男生做针线包,发扬艰苦朴素的精神。我就也试着做了一个,让你看看。”
周伊波拿着针线包,爱不释手:“做得真不错,回头我拿着给于景她们看看,让她也组织咱班的女生给我们男同胞每人做一个。”黄山芸所讲二班的经验启发了他。
“你给于景可以建议,这个包可不要拿出来。她组织大家做的时候,我积极参加就是了。这个可是专门为你做的,不要让别人看见。”黄山芸非常高兴,又有些忐忑不安和难为情。
“好吧!那我就装起来,保存好。”周伊波没有注意到黄山芸的羞怯。此时,他最想告诉她,自己在假期中的特殊经历。虽然史纪钦的那些话让他有些迷茫,但他还是觉得新奇,在感情上仍然对姚浜的讲话有亲近感、认同感,“你知道姚浜同志寒假期间来咱学校和到交大做报告的事吗?”
“我们高中同学在春节聚会时,有考到交大的,随便说了几句。这几天宿舍里也有人在议论,不过我没有听太清楚。”黄山芸还没有意识到姚浜同志的讲话有什么特殊的解读,尽管姚浜同志在交大的讲话精神早已在师生中不胫而走。
“按他的观点,你努力学习应该受表扬,根本谈不上走白专道路。不学好本事将来咋为人民服务?”周伊波仍然对谈这个话题有兴趣,而且直接引伸到黄山芸身上。
“是啊!我们毕业后难道还能跑到美国、跑到台湾去?咱这里的领导怎么就不这样看问题?”黄山芸对周伊波的话发生了共鸣,她常常喜欢用反问句肯定自己的观点。
“听你说,山东那边的大学,连男女校友通信都管。”周伊波又想起了姚浜寒假讲话中关于男女关系的观点,他觉得和黄山芸在一起,异性的感觉特别突出,有兴致和她谈论男女相关话题,与和宋婵婵在一起不同。
“是啊,这算啥规矩?连北京、上海都是这样。”黄山芸早已对自己扮演红娘角色,为姐姐和其男友传递信件心生厌倦,却也不想将这种清规戒律归结为山东家乡的特色。
“北京有我的好朋友,他学的是保密专业,学校规定男女之间不能随便接触,更不能亲密,要求更严。”周伊波显示自己并不孤陋寡闻。
“咱学校,没有保密专业,照样不准谈恋爱,这是国家政策。不过,也不能把恋爱说成乱搞男女关系,听说每个年级都有为这事儿受处分的。”黄山芸对学校里发生的事,平时虽然不说,却都有看法。她也并不认为周伊波是那种随声附和的人。
“姚浜的寒假讲话,还专门就这些问题批评了流行的观点和做法。”周伊波觉得黄山芸对自己假期中的特殊经历有了兴趣。于是,他就把自己记得的领导讲话,全部转达给了这位被联系人。两人像两个同性朋友一样,站在百米跑道边聊了一个多小时,并不在意身边常有人跑来跑去。
周伊波和黄山芸这次谈话两个星期后,于景在一次班会上把八个女生做成的二十四个色彩、品位、质地不一的针线包一起撒在桌子上。男同学们蜂拥而上,纷纷争抢。最后桌子上只剩下一个粗针大线裢起来的军绿色小包,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它是所有针线包中最难看的。周伊波苦笑着将这个属于自己的针线包捏起来让大家看,“猜猜是谁的手艺?”
大家都在取笑他霉气,黄山芸笑得很灿烂,实际上周伊波心里笑得也很灿烂,他早已持有了最漂亮的针线包,他是那只鹰和彩云的主人。男生们把八个女生的名字都点到了,八个女生都哈哈笑着,没有谁承认是自己的“杰作”。
班会后,黄山芸悄悄告诉周伊波,他拿的那个最差劲的绿色小包是孙雅做的。自己做的另外三个包分别让顾衣锦、唐韶和师英明抢了去。当然都没有像给他做的那个精美,给他的包上那只鹰,是她在寒假里用了六个晚上,用“银针金线”绣上去的。周伊波向她做了个鬼脸,让她不要告诉那三个人他们手里那个包的出处。
抢针线包的第二天,上生理实验课时,指导老师讲完要点,发现一个实验台上还少血压计,就让大家先开始实验,自己出门到准备室去取。老师刚出门,唐韶抢先从铁笼子里为自己的实验组抓出一只大白兔,放到了实验台上。桂小芹手里拿着“实验指导”开始读,“第一步,把兔子的头夹在腋下”。唐韶一手提起兔子耳朵,一手抓着兔子的一条前肢,顾衣锦抓着兔子的另一条前肢给他帮忙。大白兔的后肢使劲在实验台上反弹,无论唐韶如何把兔头往下拽,无论怎样拉高兔子的一侧上肢,都无法把兔头“夹在腋下”。忽然,唐韶恍然大悟般地喊了一声,“哦,应该让顾衣锦把它夹在腋下”。袁凤梧听到唐韶的玩笑话,顺手去拉顾衣锦的白大衣。顾衣锦躲闪着,把袁凤梧的手推开。“呲啦”一声,顾衣锦的白大衣口袋让袁凤梧撕开。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当听见老师进门的脚步声时,又马上把笑容收住,重新开始固定实验动物。但是桂小芹却没有发现老师又进了实验室,仍然笑得前仰后合。老师走到她跟前,不满地批评道,“请你遵守课堂纪律!”指导老师离开后,孙雅近前对着桂小芹的耳朵,咬着牙根轻声说,“不要忘记自己姓啥!”孙雅挪开后,桂小芹在实验课上再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这一学期各班男女同学成双如对出入于宿舍楼、饭堂和教室的现象,已经司空见惯。年级党支部、办公室、团委、学生会都不再去查问和分辨谁和谁有特殊关系。一班的变化也很大,以前,班上男女生之间尽管有地下渠道交流,但公开场合不仅是授受不亲,而且很少一起出进。现在,虽然仍很少见到男女生之间有亲昵举动,但已经不再有明显的壁垒。没有人对男女同学之间单独交往再感到惊讶,最多是背后挤鼻子弄眼睛。齐子长、马夫明显喜欢找女生说话,特别是找宋婵婵搭讪;而宋婵婵欢快地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和谁在一起都不扭捏,都是又说又笑;于景见到已婚有子的郝一民和武思逸一起到附属医院的阶梯教室去上晚自习时,只装着没有看见;唐韶和“军人家属”乔藿芬经常蹲在一起吃饭,乔藿芬常把吃剩下的饭倒在唐韶的碗里;尽管班上多数同学都还说孙雅是“冷血动物”,但对于男女生的接触,她已经不在公开场合批评指责了,甚至当韦保名去女生宿舍向华美银借课堂笔记时,她会主动打招呼;苏莘莘经常到操场和席永诚谈心。
周伊波和黄山芸的联系也比以前频繁了。一个明月皎洁的晚上,俩人又相约来到大操场主席台的旁边,接下来就慢悠悠地围着操场踱步,边走边聊。周伊波问了黄山芸几个生理课上没有听明白的问题后,就转了话题:
“俗话说天才和聪明都来自于勤奋,那勤奋又来自什么?”
“那你说呢?”黄山芸反问道。
“我不聪明,但我勤奋,勤能补拙,我的勤奋来自父亲的巴掌。那你从小没有父亲,没有人逼你,勤奋又来自哪里?”
“我觉得勤奋打不出来,必须依赖本人的自觉性。”
“我小时候,没有自觉自愿的习惯,父亲望子成龙心切,不得不让我经受皮肉之苦。”
“我小时候,没有挨过打,只知道淘气,在农村疯跑着玩耍,才有了好身体。也因为淘气过,才在以后渴望学习。”
“真奇怪,你母亲没有打过你?不逼你学习?”
“她讲迷信,也有学问,可从不问我们姐妹的学习,也从不打我们。只有在我和姐姐吵架时,她才生气。生了气,她就自怨自艾,嘟囔着打她自己的脸。”
“那更残酷!你挨过爷爷奶奶的打吗?”
“我们从小没有父亲,比别人家的孩子吃苦多,爷爷奶奶才不舍得打我们呐!再说爷爷小时候也读过两年书,他说自己脑子笨,书读不好老师用竹板打,手经常让打肿,他知道挨打有多痛苦。所以,从不打人,更不打小孩儿。”
“我父亲不同,他在年轻时当过私塾教员,打过学生的手板子;还当过兵,打过日本鬼子。所以心硬,爱打人。”周伊波轻松地像是讲别人的父亲。
“打得疼吗?”黄山芸神情显得有些紧张,她听清楚了,挨打的就是眼前这个对自己一直没有歧见、还能袒露胸襟的同学,好像周伊波挨打才是刚刚发生的事一样。
“怎么不疼?他说‘你疼了,才能记住’,有好几次,他用鞋底打我的屁股,我用手去捂,手也被打肿了。你看,我现在都记得这么清楚,能不用功?”周伊波没有注意到黄山芸感情的变化,说起挨打的事仍然满不在乎。
黄山芸听周伊波的述说,可不像他那么轻松和若无其事,好像看到了一个冷酷的大人在随意虐待一个无辜的孩童。她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却也从未经受过这样的折磨。她为眼前这个近乎朋友样的同学难受和打抱不平,如果事情发生在她的眼前,她一定会挺身而出,去和那个大人理论:“你父亲就算是一家之长,也不能这样粗暴!他打你,你母亲不阻挡?”
“你可不要用‘粗暴’这个词说我父亲。”周伊波能听出来黄山芸的好意,却也不高兴她这么随意。严肃了几秒钟后,他又带着笑容解释道,“在我父亲教训儿子时,一听我母亲插嘴,就会越发冒火,说我母亲非得把我惯成街上那种二流子不可!我母亲从小没有读过书,在她心里,只要儿子结实,什么都有了。以前她对我父亲总是百依百顺,后来她看我父亲出手太重,就不再沉默了,总是用身子护着。当我的皮肉被打出血肿以后,她就愤怒地质问他,‘你读过私塾,比俺有学问,又能咋样?你少吃苦了?多挣钱了?’还警告他说,‘把儿子打坏了,可是你一辈子的麻烦!’后来我父亲就退让了,对我打得少了,也打得轻了。我父亲不在家时,有时母亲还网开一面,放我一马,让我出去玩。但是,我母亲明白,父亲都是为我好,他望子成龙,嘴上说偏着女儿,可心里头偏着的还是我。他无论在外边吃多大苦,都咽到肚里,回家从不诉说。他就是想以自己的劳作和付出,换来儿子未来另外一种命运和生活。”
“你妈妈真好!”黄山芸由衷地赞扬周伊波的母亲。她想起了在“忆苦思甜”时周伊波说过一些家庭的变迁,现在很想更多地知道些他小时候的事,听听他生活的地方与自己住了几年的纺织城有何区别。沉默了一阵,她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们家周围环境到底啥样子?”
周伊波不知道她所说的“环境”是指地理环境还是文化环境,于是就按以前写在一篇作文里的内容,一本正经地给她描述了一番,还提及老邻居宋婵婵和她的父亲。
黄山芸曾听到过关于周伊波和宋婵婵的闲话,平时她并不在意,觉得周伊波还是一个不懂男女情事的“小青年”。后来,她和周伊波几次接触后,逐渐感觉到他并非不懂,只是看起来不懂而已。这时,当周伊波提到宋婵婵的时候,黄山芸忍不住笑起来,并插话道:
“原来你和她还是青梅竹马呀!”
周伊波听出来黄山芸在取笑他,不悦地说:“算了,不给你讲了。”
“开个小玩笑,继续讲!本人洗耳恭听。”黄山芸笑着恳求道。
周伊波要说的事已经到了嘴边,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晚上话已经太多了,于是就让嘴唇把话挡住,如同堤坝挡住水流那样,不说了。黄山芸没有再问他什么,只是默默地和他一起踱步。他憋了一两分钟,终于还是憋不住,又先开口了。这次是他带着“挑衅”的口吻:“轮到你讲了,你在中学里有没有要好的同学,你们咋在一起玩?”
黄山芸能听出来,周伊波想让她说的“同学”,是指的男同学,立即回应和反唇相讥:“去你的!中学功课那么紧,我家里又有那么多事,我哪能像你,还有时间和宋婵婵在一起赏青梅、骑竹马。”
“肯定是孙雅造谣,你别听她胡说。宋婵婵一直住在姑姑家,很少回她父亲那儿。她和我的好朋友董国峻俩人离得近,他们俩经常交往,与我形同陌路。”周伊波脸色已经变了,矢口否认和辩解。
其实,黄山芸是故意逗他为自己辩解,这让她感觉到一种少有的愉悦。她早已从宋婵婵那里听到了对周伊波的评价,也知道宋婵婵和一个考到北京的同学藕断丝连。少顷,她又平静地把话题转回过去的年代和“成长环境”:
“起初我听到你这普通话里夹着河南话,感到挺亲切。我们在纺织城生活的人,大多数都说河南话,特别是厂里的工人、学校的学生,我上中学时也是说河南话。你家住在火车站附近,那里河南人多,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