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波看着天上的月亮，又看看黄山芸，他觉得眼前这个显得成熟的姑娘，似乎和月亮一样晶莹，她和孙雅完全不同，从心底里乐意和她瞎聊，甚至不怕别人说闲话，不怕孙雅再说类似于他和宋婵婵那样的闲话。他停顿片刻，愿意接着前边的话题聊。他告诉黄山芸，他家住在铁路南区，这个居民区有三排房，靠里边的两排基本都是铁路上的人。铁路职工能按月领工资，穿公家发的制服，星期天还能在家休息，如果当列车员，不但能走南闯北，采购物美价廉的各地特产，而且，跑一个往返回来，还能歇上两三天。就连家里人每月都能领一张免费火车票。他家住在靠近马路的一排，铁路上的人住这排的极少，各家男主人不是扛包的，就是拉车的。男人外出干活以后，女人们都赶忙到巷口去排队挑水，有的干脆把木盆拿到水龙头跟前接水洗衣服。大杂院里经常有为凉被褥、倒污水或孩子打架而引发泼妇们叫骂。作为辅助劳力，有的妇女和年龄大些的孩子，还要到火车站上卖点吃喝，或在店铺里打零工。即使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不少人也得到路边摆小纸烟摊、杂货摊。无论老少都穿得脏兮兮，吃得汤稀稀。他们都很羡慕干铁路的。
周伊波还告诉黄山芸，他家门口有棵老槐树，和《天仙配》里的那棵差不多。记得小时候，在夏天的晚上，一家人在树下乘凉，父亲偶尔高兴，就一个人吟唱小曲《木兰辞》、《苏武牧羊》。有时，父亲还在大腿上拍打着、小声哼京剧。当周围邻居家的收音机里传出豫剧时，他和母亲就硬梗着脖子从混杂的声音中辨听。他不喜欢父亲讲什么“梅派”、“程派”，而喜欢听母亲说常香玉捐了一架飞机，唱的是豫西梆子，马金风唱的是豫东梆子。每年仲春时节，老槐树的枝条上，都让层层叠叠的白花和簇簇串串花骨朵覆盖，满树一片花白，缕缕清香飘进草屋，蜜蜂嗡嗡地在门帘外的阳光里飞上飞下。
黄山芸并没有听出来周伊波描述的成长环境有多么特别不好，尽管她觉得没有姨家的环境那么文明，却也是个无拘无束的处所，人们生活得更自由、更放松。这样的环境，孩子们一定容易学坏吗？于是她又问道：“你不是说，小时候，你父亲怕把你惯成二流子，那里的小孩儿都很坏吗？你们在一起玩些啥？”
“不好的是少数，也说不上有多坏，但比较粗野好斗，喜欢管闲事、抱打不平。白天大都穿着长短不齐的衣服，蓬头垢面地跑来跑去推铁环，‘捉小偷’，趴在地上玩‘洋片’，迸弹球‘进三窑’，推推搡搡、打闹嬉戏。不怕火车拉汽笛，也不怕脖子里落黑灰，就连饭碗里落煤渣都不在乎。”周伊波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这哪能算坏？哪能学成二流子？”黄山芸的腔调中仍然带着不解，似乎觉得这个环境还令人向往。
周伊波想了想，然后调皮地说：“有些事不能对你说，俗了点，别污了你的耳朵。”说罢神秘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以前在山东农村时也常淘气。”黄山芸宽慰他道。
周伊波猛然侧身，在月色下，看到她那圆盘脸上的鼻眼显得异常标致，眼神含情脉脉，心里一阵震颤。
“看什么？”黄山芸装出不悦的样子，问了一句。
周伊波侧回身继续漫步，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黄山芸跟着周伊波又离开操场走到双杠边，扒在双杠两头。
周伊波跳起坐在一侧杠上，打破沉默问道：“你说，你在山东农村时也常淘气，咋个淘气法？”
黄山芸也跳上去，坐到另一侧杠子上。听到周伊波的问话，先说了声：“那故事多着呐！”接着就“扑哧”笑出声来。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次恶作剧，“我小学的语文老师和爷爷是同龄的老头，那时候他的眼睛已经花了。起先，我的作业写得很规矩，他总给我打一百分，还常在同学面前夸奖我。后来我觉得那些生字都学会了，老师还让一遍遍写，多没意思！于是，我就把字越写越小，最后干脆画圈圈儿。他看不清楚我写的啥，可还照样给我打一百分。后来，让同桌发现了，他告了我的状。老师听后，把我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还告诉了爷爷。从此，我再没有听到过老师的表扬。可爷爷并不太生气，母亲知道了，还搂着我笑呢！”
“你母亲还笑？好象还挺开朗！”周伊波对她讲的少年生活很有兴趣，与面前这个聪明的女同学越聊越起劲，忍不住又接着问道：
“你母亲也和你一样爱说爱笑吗？”
“我是在你跟前才这么说笑，在其它场合，你见过吗？”黄山芸看周伊波摇摇头，就接着说道：
“我从记事起，母亲就有病，整日郁郁寡欢，整日叹气，难得笑一次，我也很少能高兴起来。”
“你母亲的病可能与你父亲的事儿有关吧？她告诉过你父亲的事吗？”周伊波觉得和黄山芸交谈，已经能够涉及家庭政治方面的话题了。
“她咋想，我的确不知道，而且她从来不让我们问父亲，也从不和任何人谈起他，包括我爷爷奶奶。有一次，我进屋时怕影响她休息，脚步放得很轻，发现她睡在床上脸朝里看照片。我倾身一瞧，一张是母亲穿着婚纱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一起的照片，另一张是这个男人穿军装的照片。我突然问了一句，‘这个男人是不是我爸爸？’她警觉地立即把照片收起来。还警告我‘不许乱说！’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两张照片，一直到她去世我都没有见过。所以，我母亲心里咋想，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是啥样，他都干了些啥，我也一概不知。”黄山芸把自己心里最深处的话都告诉了周伊波。她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能够帮助自己提高思想觉悟的班干部，也是一个感情丰富、对自己关心的好同学。但由于两人迥异的个人、家庭政治状况，学校严格的纪律和班上一双双令人压抑的眼睛，她强迫自己不去正视眼前这个联系人的脸庞，尽量淡化这个干部的性别特征。
周伊波又一次心生恻隐，感到一阵悲凉。原来年级老师和班团干部们经常议论着的、她的讳莫如深的复杂思想问题，实际上却是如此简单。
自此以后，周伊波操持了约会的主动权，他每两周都要在大操场和黄山芸见一次面。黄山芸觉得周伊波对她的邀请带着一股磁力，自己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一块磁石，不可抗拒地被吸引。他们约见的地点，从光线明亮的主席台边，转向光线暗淡的操场远端足球门边，然后再缓步走到场外东边的双杠跟前。他们每次聊天都控制在两节自习课左右的时间，最后还常在饭厅旁的合欢树下站站，或闻闻空气中飘散着的绒线花香气，或摘下一片小小的对叶，才一前一后进入宿舍楼，回宿舍睡觉。
五月过后，周伊波在每个星期六吃午饭时，都去伙食科售票窗口把晚饭退掉，在晚饭前就约着黄山芸同路回家。黄山芸也改变了星期天早上学习一小时后再回家的习惯。俩人用退饭票的钱买了零食，一边走一边天南海北放开聊。走二十多里路，经过两三个小时，似乎都没有饥饿感，两腿也不觉得劳累。他们一直走到解放门跟前，黄山芸才坐上到东郊的公共汽车离开。坐在回职工医院的汽车上，黄山芸心里五味杂陈，她既幸福又困惑、既甜蜜又酸楚，她感到温暖，却又在战栗。
这样走了几次后，黄山芸在解放门跟前不安地指指东边的街道说：“我姨夫以前就在这附近的中学里当校医。我知道那个地方，但没有进去过。”
黄山芸几次走到这里、话到嘴边，都没有说出来。她已经把他当成了知心朋友，而不是单纯的政治思想上的联系人和好同学。她非常珍惜这份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真挚感情。她确认，他们之间的同学友谊，已经蕴涵了男女之间特有的感情。她心里清楚，周伊波以前并没有因为她父亲的问题歧视她或低看她。而现在，她真怕因姨夫的问题，让他远离了自己。可是，她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在思想感情上、经济上都和这个家庭密不可分。家庭中方方面面的问题，都是涂抹在自己身上的灰暗色彩，这些色彩怎么能不影响别人的视觉？无论团组织，也无论是社会上或班级里，有多少人不反感这种色彩、不躲避这种刺激呢？家庭问题是和个人前途命运相关联的，是摆脱不掉的事实。姨夫的问题也许是她和周伊波之间，感情能否继续发展的最后一道障碍，不能不及早敞开说。这次，她索性说出来，看看周伊波的反应。
周伊波听了黄山芸的话，感到很惊讶，一下子想到了那个闫泰岭医生：“我就是从那个中学毕业的。我上中学时校医室里只有一个男大夫，是个山东人，他该不就是你姨夫吧？他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姓闫。”
“就是他！叫闫泰岭，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在押犯。他的情况连我姨都不太清楚，所以我在填表和写入团申请书时，写不具体。”说到这里黄山芸脸上现出一阵悲哀和恐惧的神色。
黄山芸的话让周伊波肯定了他的猜测：“你的申请书在孙雅那里，我还没有见到。不过，我知道你的家庭背景，除过父亲的问题，还有姨夫的。要说，还真有意思，闫大夫还给我看过几次病呢！无论医术，也无论对病人的态度，校医室那个女护士都不能和他相比。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后来，听说他是反革命分子，被抓走了。”
“家里人都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糊涂，他把几个人请到家里吃过一顿饭，后来才听说那几个人都是坏人，政府说他知案不报。那几个人和他具体有什么事儿，我真的不知道。”
“具体为啥事，连那里的老师们都不知道，你还能知道啥？”周伊波想起来，当年他去校医室看病，去了几次都见不到闫校医，有几个老师还向李医生打听，连她都说不知道。后来才传说他是反革命，被公安局抓走了。
黄山芸突然间哭出声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顺着面颊散落下来，脸上的悲哀和惧怕神色消失了。周伊波不十分理解她哭的原由，也没有再问，等她情绪稳定后，向西指指自己家的方位，对黄山芸说：“从那个大门进去，公共厕所西边是我家。”他邀请她星期天或假期到家里玩。等黄山芸上了东去的公共汽车，他才慢慢顺着环城路往家走。
期末考试刚结束，有几个同学私下里嘀咕，约上一些人在暑假来临的时候，到有山有水的地方游玩两天，再各回各家。后来在开班会时，有人提出来，希望班委会来组织这次集体活动。这一提议，立即得到班上大多数同学响应，有人接着提议外出野营。苌安全热情地表示，如果到拉练时去过的南山大峪口，他的家离那里不远，也有亲戚在大峪口旁的军校招待所上班，他愿意联系和安排这件事。班上除过何法娃、华美银、孙雅、牟成天、韦保名等少数几个人外，有二十多个同学愿意参加。这件事在班会上定了下来后，苌安全按照有关规定，请示了年级办。负责审批的朱勇实老师不但没有意见，还表示他要是不太忙，也争取去和同学们一起游玩。
汽车和司机都是席永诚通过父亲借的。汽车沿着宽阔的西川公路，一路飞驰，直奔南山。过了坡陡镇，山的轮廓显得更清晰，公路的坡度也逐渐增大。在接近南山根离大峪口不远的地方，公路又向东西方向各分出一条岔路。向西是通向周户县的，向东是一条便道，军校和招待所在茂密的山林深处。在骄子车里，大家看到便道两边先是一排排低矮的葡萄架，接着是一大片翠绿的板栗树林。
汽车缓缓驶进了军校招待所大院。同学们下车后，按苌安全的安排，男女生分别进入两个带通铺的大房间。稍事休整，大家在房间里、厕所里换上游泳衣，罩上外衣，就带着毛巾、渔具出门。他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顺原路走到公路分岔的地方，又从公路下到河谷，从谷口顺流而上，七拐八弯走了二三里路，来到了一块河床宽阔、水流徐缓、如同一条狭长湖泊的处所。
男生和女生分成两个区域，男生在上水，女生在下水，相隔大约三十几米，可以闻声见影，但不能近距离观望。所有女生也都拒绝唐韶、郝一民等泳技高超的男生去给她们当教练。
男生们迅速脱去外衣，站在岸边先观看了一会儿这个天然游泳池，缓缓流动着的河水清澈见底。周伊波把手伸进水里摸摸，感觉不太凉，就跳了进去，扑里扑腾地在水上又扒又踢。在“小湖”中央的深处，水达到他的腰胸。他上初中时和董国峻到市体育场的游泳池学过几次，虽然是狗刨式，却能在水里凫几丈远。同学中真正水性好的人不多，有几个根本是旱鸭子，从未下过游泳池、河流和池塘。因为这里平时来人不多，周伊波站在那里，不时感觉到水中游鱼往腿上碰撞，似乎在与他嬉戏。一条稍大些的鱼猛地在他眼前一闪，吞了一条小鱼苗就又游向深处，看不见了。周伊波抬头看上游，见顾衣锦、师英明坐在树下的大石头上，拿着钓竿往水里甩着吊钩，他们等待着鱼儿上钩。伊波相信那些头脑缺少沟回的家伙们，一定会上钩的。他从书上知道，无论是同种动物大吃小，还是异种动物间的杀掳，除过显示出胜者的力量外，更显示出胜者的智能。人的智能相互差异很大，但即使是最差的，也远胜过鱼。然而，太阳都过了头顶，师英明才钓上来两条草鱼。顾衣锦被鱼耍了，连一条都没有钓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