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榆英听见管国颖的话,心中不悦,他一本正经地对未婚妻说:“现在早已是把动物圈子的事政治化、庸俗化了!农村把狗都训练得能认识地主和贫下中农,城里人把‘走资派’‘坏分子’打倒在地,让他们学狗爬。可能只有你,还没有听说过。”
“我也没有听说过!”杜卓华喊叫道。
其他人都没有接话,大家觉得这个话题太敏感。管国颖在后边扯扯莫榆英的衣服,又使劲瞪他两眼,不让他再说下去。后来周伊波从窦坡那里知道,莫榆英的父亲是中医学院的老教授,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是老“运动员”,从8月份开始就一次又一次挨批斗。窦坡和莫榆英、高塬都来自榆林的书香世家,互相托底。
他们在漫川关,落脚在初级中学里的红卫兵接待站。漫川镇造反队的人告知他们晚上在街头戏台前,要召开批判斗争走资派、叛徒、土匪大会,邀请所有过路的红卫兵参加,为他们助威。
晚饭后,曲留根带着“‘八.一八’学红军长征队”队员到达会场的时候,批判斗争大会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他们进场后,台下的群众向他们鼓掌,让坐。前排就座和上主席台协助镇革委会批斗“坏人”的,都是来自古城冶金学院的红卫兵。周伊波听说,高兴地问他们中一个带队的:
“你们学校有个叫史纪钦的,你们认识吗?”
几个穿着军装、带红卫兵袖章的人抢着说:“他是我们革造司的司令!”
“是我们的头儿”
“好家伙!这么大!是正头,还是副头?”
“可能是正的吧!”
也有人说是副的。
“还有李弯弯你们一定也认识!”周伊波又问起另一个同学。
“他差得多了!他是我们司令的秘书。他留在司令部,接接电话什么的,可没有我们这么自由!”那个带队的说。
曲留根在旁边听见他们的谈话,问周伊波道:“你怎么认识人家的司令?”
周伊波得意地回答:“这俩人都是我在胜利中学的老同学,老朋友!”
大家正在议论中,忽然听见台上一阵凄惨的叫声:“林区长的确不是我出卖的!”
“你不老实交待是吧?继续打!”
“我不认识林区长!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哎呀!哎呀!”又是一阵凄惨的叫声。
在几盏明晃晃的汽灯下,两个红卫兵挥动着从腰里解下来的皮带,交替使劲地抽打着台上一个人。其中一个红卫兵还把皮带掉转头,用带着闪光铁扣的一头猛力抽打,被打的人满脸满头带血,倒在地上后又被撕拉起来。其余四个人,都弯着腰等待着接下来将要落在自己身上的抽打。
周伊波看不下去,问身边冶金学院的人:“十六条上说要用‘四大’(大字报、大鸣、大放、大辩论),你们却是‘撕打’‘抽打’,这样还不把人打死了?”
冶金学院的红卫兵小头目桀骜不驯地辩解道:“解放前这个地方是个拉锯战的地方,咱们的大部队刚撤走,地下党组织就遭到破坏,林区长是李先念留下来的干部,被叛徒告发,让土匪恶霸抓住杀了。据群众揭发,这件事与他们这几个人有干系。他们杀我们的人可以,我们抽打他们几皮带,怎么就不可以?”
“毛主席、党中央说‘不可以!’我想你们的史纪钦司令也会说‘不可以!’你们可以动嘴!他们该杀、该剐,有国法呢!”周伊波谴责道。
正说着曲留根带着高塬、窦坡和郝一民几个穿着黄军装,带着红袖章的队员走上台,先对主持人厉声说,“停止抽打!”又向下指指,对着台上的红卫兵说,“台下坐的那位带眼镜的瘦男生,是我们的领导,也是你们史纪钦司令在胜利中学的老同学、老战友,他说你们再敢动手,他马上到区上给你们史司令打电话!”
冶金学院几个打人的红卫兵和曲留根几个人一起走下台,会议继续由漫川镇造反队的人主持。未等批斗会结束,冶金学院的人就走了,不久曲留根也带着自己的一队人回驻地休息。
翻过秦岭,到湖北境内以后,他们继续沿着汉江往下游走,或停歇在岸边的小村落,或在大的集镇上稍事休整。当地群众一听说,是从古城医学院来的红卫兵,是毛主席派来的,有的人前来申冤告状,有的人拖着病体来找人看病。好在长征队里有莫榆英、管国颖两位学长,虽然不能解决告状问题,却能用中、西两医为求医者诊治。他们背包里装着常用的听诊器、叩诊锤、体温计、银针、火罐和最常用的保健药品。周伊波佩服他们的周到、细致和耐心。他觉得尽管莫榆英有些傲气和不太合群,但他有才气、洒脱,超凡脱俗。而管国颖,聪慧且有涵养,在长征路上,不仅如棉花包一样让莫榆英依着靠着,还用泉水般的清凉,冷却他的无名之火。她细致地关注着队友们的情绪和身体,不断化解着初露端倪的矛盾,如同一条纽带把大家维系在一起,是一个没有名分的政治指导员。
他们到了丹江口,参加了那里修建水库的劳动。曲留根根据大家的意见,在那里向团部打长途电话,汇报了长征路上宣传******思想和诊治疾病的情况,以及主要见闻。还表扬了几个女生,说他们跟男生一样一天走几十里路。另外周伊波虽然是平板脚,脚上经常打泡,晚上挑破,涂了碘酒,第二天继续上路。曲留根希望团部把长征队的情况,经战报编辑部整理后刊登出去。对团部唯一的要求是,把近期的战报和团部收到的队员们的信件,挂号寄至“武汉市邮政局,留交古城医学院‘八.一八’学红军长征队”。
长征队离开学校两个多月,已经走了近两千里路,队员们终于在1967年刚开始的一个冰雪天,站到了雄伟的武汉长江大桥上。周伊波戴着有毛主席像章的军帽,穿着他那件露出棉絮的小黑棉袄,被呼啸而过的凛风吹得打冷战。但是,在那迷茫的天际下,他的魂灵似乎从矮小的身躯中脱壳而出,和云雾中的龟山、蛇山以及数不清的楼宇融为一体;他麻木的双脚似乎如桥墩那样扎在了长江的水底;他的眼球死死地盯住远处,像被冻住了一样。他想起了毛主席青年时代写的“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诗句,又想起了这位伟大领袖在武汉写的“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他的思绪纵横驰骋、翻滚遐想,“自己要不是生活在这样一个革命的年代,哪能来到这个地方?祖国的山河要不是在这个充满生机的年代,还不是如古人说的‘山,空自愁;河,空自流。’山芸要是晚几天,一起往南走,来这里看看多好!唉,如今只能是各奔东西、走南闯北了!”
在武汉市邮政局,曲留根取到了兵团寄来的邮件。其中有黄山芸又一次给周伊波寄到学校的信。他喜出望外,急切地撕开信封,取出信纸,先看看信尾的日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默默地阅读这辗转千山万水才到手的几页长信:
伊波:
不知你现在在哪里?是否也外出串联?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收到我这封信?明天一早我们就要离开革命圣地延安了,这几天,我们在接待站住的是窑洞。因为我们只穿了棉袄,裤子很单薄,窑洞外的天气很冷。接待站的解放军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条军棉裤。
我们参观了毛主席和革命前辈生活、工作、战斗过的杨家岭、凤凰山、枣园、王家坪,看见了宝塔山、延河水。还在延河桥上合影留念,你如果能看见我的照片,一定会非常惊讶,我怎么变成了一个非洲人?我的皮肤对紫外线敏感,对身体的保护作用好,你不用为我的身体操心。在参观革命历史资料和摄影展览时,当我知道毛主席的家庭为革命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我就禁不住流下热泪。还有中央其他诸多领导,他们都为革命披肝沥胆、忠心耿耿。那些曾经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过巨大贡献的陕北人民,到现在的生活依然艰苦,从铜川一路过来,沟沟豁豁都是光秃秃的,经常见到驮水的毛驴,老百姓的主食是洋芋蛋,烧的是干牛粪。我们在学校的生活比他们好得太多,对未来的生活,我没有任何奢望,只要能有水,不饿肚子就行了。
孙雅走后,我和华美银接触多了,她也对一路上的见闻很感慨。她说,“我们整天说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以上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但是,没有想到我们自己的国家还有这么贫穷落后的地方,没有想到首先得改善自己同胞的生存状况!陕北老区革命思想普及早、文化启蒙早,群众觉悟高,人朴实,但是自然环境不好,人没有胜过天!”我们都期待着**********能把大家的智慧和热情集中起来,让山水改变容颜。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后来和华美银的接触中,每次都是她主动和我说话,而且有一次她还向我道歉。她说,在学校里听信了别人无中生有的谣言,诬蔑了我,很对不起。起先,我以为她是因为和孙雅闹了矛盾,才这样说。后来,她又一次地夸奖我认真改造思想、勇于吃苦。前天,她在身体不能支撑,准备回家时,还把剩下的粮票、钱,大部分留给了我。这让我很感动,不再怀疑她的真诚。
伊波,听我们队长说,出了延安,我们要往西北走,过志丹经吴旗,进入宁夏境内。再翻六盘山,出宁夏进甘肃。在天水休整几天后,西进岷山、腊子口。从甘肃西南过雪山草地到四川。完成最艰苦的这段路程后,我们从四川往江西就容易了。我中学的地理没有学好,在方向路线上容易糊涂。有人领路把方向,我跟着走就是。沿途都有接待站,吃饭不花钱。我现在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在每天的劳累后,在睡觉前,我最想念的还是你。如果有可能,你给我写封信寄到天水邮电局,让他们留交“古城医学院第一长征队黄山芸”,我多么想得到你的信息!我估计我们得再用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天水。
伊波,你不会不要我了吧?我会一直等着你!
想念你的山芸
1966年11月18日于延安
周伊波含着两眶热泪把信看完。他算了一下时间,这时候“第一长征队”应该是快到或刚到天水,即使当天写信给她寄去,路上也得走几天,真怕耽误了。于是,他赶紧填写了一张电报单,发往天水邮局:“两信均收悉,切不可走人稀路险之地。我外出长征已两月,正在去韶山途中。爱你的伊波”。
队长曲留根带领长征队在武汉停了两天,住在武汉医学院接待站。曲留根和管国颖商量后,首先学习了毛主席的“愚公移山”,总结了长征两个月来的情况,在总结中表扬了两个小女生赵艳丽和杜卓华一路上斗志昂扬,边走边跳舞唱歌,宣传革命精神,也点名批评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其中一件是郝一民未征得队长同意,也没有和队里同志商量,私自把一捆“毛主席语录”卡片留在了丹江水库工地,而不是一张张发到工人、农民手里。另一件事,主要是批评周伊波。事情发生在一个县城,杜卓华邀请周伊波、高塬、窦坡和女生一起演唱“毛主席语录”歌时,当时只有高塬一人响应。窦坡推说腿疼,而周伊波硬是不去参加演唱,还讽刺杜卓华。他不知听谁说杜卓华的妈妈是演员,就说,“我妈不是革命文艺战士,没有人教过我,不会跳,你们能者多劳!”从他的眼神和语调中表现出对“革命文艺战士”的蔑视,气得杜卓华大哭了一场。周伊波没有反驳曲留根对他的批评,也不向杜卓华道歉,他讨厌杜卓华喜欢张扬和能说会道,而且也不愿象窦坡那样,只把自己的看法留在心里。管国颖为缓和关系,也批评了周伊波:
“你是高年级同学,自己错了,还这么拗!你对小杜说句‘对不起’,不是就没事了?”
周伊波没有给管国颖面子,仍然沉默不语,没有听见似的。他脑子里一直闪动着黄山芸的身影,不知她能否收到发去的电报,如今的“雪山草地”和红军当年走的时候一样吗?
曲留根让杜卓华去接待站服务台借来1967年《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元旦社论《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念给大家听。他安排好政治学习,就出去打长途电话,向古城医学院“八.一八”团部汇报长征路上情况。
周伊波聚精会神地听着社论内容,当听到报纸上说“1967年将是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的一年。”心想,1967年这个关键年过后,**********就该结束了,就得抓紧时间补课了。正想着,杜卓华又念道,“现在进行的是不停火的战争,文化革命这个战场是不能停火的!”他觉得很茫然,很糊涂,自己也很渺小,什么事理解起来都比别人迟钝,是一个缺乏政治智慧的人。报纸没有读完,曲留根就回来了,他看上去脸色很不好看,心事重重地转达了“八.一八”团部的意见:“希望在外串联的各路人马早日返回。中央早已发出了停止和结束串联的通知,而且目前古城医学院运动发展的形势对“八.一八”极为不利,从中央要求和古城医学院文化革命的实际出发,都必须结束串联。”队员们一再追问到底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曲留根都没有言传,只是让长征队压缩在路上逗留时间,加快长征步伐,早日到达目的地,圆满结束长征后返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