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串联回校后,周伊波和高塬,窦坡一起接办一起“案子”,周伊波觉得很有意义,他拉上黄山芸一起进行调查和查阅有关资料档案,尽管她没有在“八.一八”团部报名注册。到学院来找“组织”申诉报案的,是一位来自陕北老区的五六十岁老者,一个58级自杀学生的父亲。“八.一八”在教务处工作的一位老师,最先见到这位学生家长,她把家长的申诉材料截留,交给自己所在组织处理。
这位学生家长说,他儿子四年前自杀是被逼的,是冤枉的,是学校硬把他划进“四兄弟反动集团”,让他受到精神摧残,没有了活路。陕北老者的话,让周伊波想起了刚入学时田雨书记在大会上讲过的一件事,即58级四个学生在毕业前一年,经不起自然灾害造成的困难考验,散布消极不满情绪,不接受组织教育,任资产阶级思想发展,泛滥到了与党组织对抗的程度,最终演变成带有反革命性质的小集团。最终,这四个人都被取消了学籍和毕业分配资格。其中一个学生被勒令到教学实验动物养殖园,监督劳动;两个学生被遣送回原籍劳动;这第四个学生,就是这个老者的儿子,学校刚宣布完对他的处理意见,当天晚上就上吊自杀。周伊波和高塬,窦坡都觉得如果仅是田雨书记说的“不积极参加学校和年级的政治活动,脱离群众,与组织疏远,甚至有对抗情绪,”不应该被认定“与党组织对抗”,更不应该把四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轻易归为“四兄弟反动集团”,给他们那么严厉的处分。学校这样做,也够得上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了。专案组的人在校内外做了一番认真的调查,在学校实验动物厂找到了那个被监督劳动多年的“四兄弟”,也找到了几个其他知情人,做了笔录和取证,这起案子的甄别工作取得了重要进展。
当他们正在分析资料,研究案情性质,向“八.一八”团部提出平反意见的时候,伊燕急匆匆地来到学院找伊波,她一见到哥哥就哭起来:“哥,赶快回去吧,咱爸爸让人打成重伤,已经送到医院了,妈让你赶快回去!”
伊波一听就气愤地瞪着眼睛问:“咋回事?谁打的?”
“你们‘工总――交大’派的人呗。今天上午营业时间,饭店“井岗红旗”的人,从外边叫来武工队,抓“延河宝塔”的头头。爸爸在库房门口扶着梯子,让许大伯和”延河宝塔”的几个头头从房顶上逃走了。外边的人进到里院,个个拿着七节鞭、铁棍、擀面杖,看见爸爸正在把梯子放倒,就对着他迎头痛打,打得他浑身是伤。往二附院送时,都昏迷过去了。”伊燕向哥哥哭诉着。
“后来呢?”伊波急切地想了解伤情变化。
“我离开时已经住进病房,人清醒了!”伊燕擦着眼泪回答。
周伊波判断爸爸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没有等妹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说:“真是万幸!你等我几分钟,咱们马上回去!”他对黄山芸说了家里发生的事,就跟伊燕走了。
周伊波和大妹妹刚走出校门,黄山芸就从后边追上来:“我和你们一起回去!”她硬要随伊波、伊燕兄妹一起去医院。在赶往公共汽车站的路上伊波问伊燕道:“现在谁在医院看护?”
“妈和他们饭店几个人!”伊燕喘着气答。
“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伊波又问。
“中午的时候,事情约莫过去了俩仨小时,才有人带话给我,我又去对咱妈说了。”
他们说着话,就来到公共汽车站,上了汽车。
三人进到二附院父亲住的病房,先向病床边的母亲、父亲的两个同事和宋伯伯打了招呼,就过去看父亲的伤势。伊波和山芸看到父亲满脸青紫血淤,眼泡肿得看不见眼睛,左上肢用小夹板固定着,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象是战斗片里见到的重伤员,他们都惊呆了。
山芸伤心地自言自语道:“他们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太无法无天了!”
“还有呐!”柳枝把三铸的上衣拉开,让伊波和山芸能看到父亲浑身上下的一块块青紫淤瘢和右侧胸廓上横贴着的宽宽一长条胶带,“医生说,左胳膊和左边三根肋骨断了!”
周伊波气得两眼冒火,问道:“这到底是谁干的,哪儿来的武工队,知不知道?找他们算账!”
柳枝很生气,很无奈,也怕儿子惹事,看看床边丈夫的两个同事,对伊波说:“让你六叔和山虎哥给你说说。”
“整个火车站、解放门地区,大多数人都是属于‘工总――交大’派的,听你爸说,你也是属于这一派。俺和你爸参加的是‘秦大—工指’派,是少数。对方说了几次,要砸烂俺的‘狗头’,今天先把你爸砸烂了!俺这边当头儿的和年轻的都跑了,上年纪的跑不了,让他们砸了十几个,你爸挨的最狠!”说话的是个瘦高个头,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周伊波以前在饭店里见过他跑堂,一手能托起放十几碗面条的方木盘,父亲喊他“老六”。
“是俺单位里那些王八羔子,勾结外边的人干的。冤有头,债有主,咱以后慢慢说!”说话的这个三十开外、虎头虎脑的是许剑佩大伯的儿子许山虎,他在饭店白案上班,周伊波也能认出来。
宋锺以关爱的口气对着周三铸责备道:“运动都是让年轻人干的,你说,你都五十多了还凑这热闹干吗呀?”
周伊波一直觉得宋伯伯世故,思想落后,抓住机会就想和他辩论:“宋伯伯,这场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谁能不参加?坏人打了咱,咱光荣!我爸爸参加运动没有错,保护别人更没有错!咱要去上告,要求惩办打人凶手!”
“什么革命不革命,我见多了!你到哪儿去告?”宋锺摇摇头,生气地走了。
周三铸没有睁眼,也没有睡着。他听见儿子和老邻居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就呻吟着问大儿子道:“伊波,你的好朋友多不多?”
周伊波答道:“不少!”
“能打架的?”周三铸又问。
“也有!”伊波又答。
周三铸听罢,使劲把眼睛微微睁开,很严厉地要求伊波:“等我打听清楚了那个带头打我的王八蛋,你找些人去把他家给我砸了!”
父亲的话,反倒让周伊波警觉起来,他沉默一阵,很冷静地对父亲说:“爸爸,他们把你打成这样,我也很难受,很气愤。可是,咱们不能也去当坏人,也去当打人凶手。谁打了你,我托人到交大,让他们派人下来查,都是他们领导下的人,等查清楚了,咱再去告他们,让国法制裁他们。”
长子的话,把周三铸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骂道:“你们交大――工总那些王八蛋,还能管我挨打的事?你这个书呆子,现在哪里有国法?就是把你爸打死了,国法也不会管!”
周伊波仍然耐心地劝解道:“爸爸,你好好养伤,我相信会有人来管,即使现在没人管,以后也会有。”
周三铸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轻声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那就等着看吧!”骂完,便不再说话。
周伊波和黄山芸回到学校,把父亲遭坏人暴打的发生经过复写下来,请曲留根到交大筹委会,借革命战友的力量从上层干预;周伊波手持盖着古城医学院“八.一八”战斗兵团大印的介绍信,由高塬和窦坡陪着,去了市、区饮食业工总派驻地。周伊波把“情况反映”和请求查处打人凶手的材料,当面交给了他们的负责人。可是,市上的工总派“战友”根本不买账;区上的“战友”表示,“我们回头问问解放门饭店,很可能是‘好人打好人——误会’,如果是这样,就让打人者陪礼道歉。”
周伊波返回医院把自己的活动情况告诉了父母。周三铸那天在周伊波离开医院后,就已经后悔自己在气头上说的话,如果儿子去替自己报仇,万一把儿子也搭进去了,那将是咋样的后果?刚过了一天,他就对妻子赞扬儿子的理智:“他到底读大学了,知道进退,考虑后果。”所以,他对儿子的懦弱和儿子的话,虽然不满意,也不想再逼他去找朋友报复。
周三铸从病床的主管医生那里得知,他的这种伤情,主要是卧床休息,在休息中等待受伤的皮肤、肌肉和骨组织自行康复。于是,在周伊波离开医院后,就让山虎去给他办出院手续,情愿回家养伤,在自己家里能休息好,也能减少花销和别人的麻烦。
周三铸出院回家的第二天,郭大姐来看望他,到了家门口。伊燕、伊鹃迎上去亲热地喊叫着:“干娘!”“干娘!”
柳枝忙掀起帘子把郭大姐迎进屋,惊讶地问道:“郭姐,啥时候从华山回来的?”
郭大姐进屋入座,看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三铸,对柳枝答道:“回来两、三天了,一回来就听许嫂说老弟让人打伤了,还没有等我去医院看,就又听山虎说,他周叔出院回家了。住在医院多好,有医生护士照应,你急啥?让他们公家出钱!”
“医生说,没有好办法,只有静养。咱住在病房,花那钱干啥?这钱,无论谁出都是钱!”周三铸脸上的肿胀已经消退,睁开眼睛看着郭大姐说。
“你那房子让许嫂看着还不放心?啥时候回华山?”柳枝对这位亲人般的老房东,关切地问。
“华山不去了!我今天一是来看看三铸,二是来给你们说说我的事儿。”郭大姐心事重重地说。
“你的啥事?不想跟那老道再过了?”柳枝奇怪地看着郭大姐问。
“不是我不跟他过了,是过不成了。”
“那是咋啦?”
“死了!”
“得啥病?”
“打得受不了,自己寻了短见!”
“为啥打他?”
“起先说是封建余孽,后来说是潜伏特务!”
“他爹,你听听郭姐说的,惨不惨?屈不屈?咱好歹还没有到那一步!”柳枝借着郭大姐的话,宽慰丈夫道。
“除非把我打死,我自己才不会去寻死,不能太便宜了他们!”周三铸仍然愤愤不平地说。
“唉!世道不好,要想活着,就只能躲灾,不可惹事!当然,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古城这边,也是到处不安宁。我一回到家,街道上的人就来查户口,警告我不能乱说乱动,想外出得先请假!”郭大姐边叹息,边劝慰周三铸道。
郭大姐临走时,想让伊鹃陪她去住几天,伊鹃很高兴,柳枝也同意。
伊鹃去干娘家住了几天,虽只是陪干娘和许妈说话,不用干活,但天天只能看着那个黄土裸露的城墙和黄土上、砖缝里长出的蒿草。天天都有人去找干娘的麻烦,她心里觉得堵,也觉得害怕。于是,她就告别了干娘回家。当她走到火车站广场时,见有人散发传单,就捡要了几张。她拿在手里回家,还没有走进屋就让伊燕夺了过去:
“你肯定都是搜集工总—交大派的传单,让爸爸看见了,又要生气!”
“我是等着咱哥回来念给咱妈听的!”伊鹃辩解道。
“你少惹事!”伊燕警告妹妹,在家里她一直和爸爸的观点相同。
伊鹃悻悻地进了屋子,见到母亲主动述说自己的见闻:“我在干娘家那几天,几个带红袖章的,天天对着干娘训话,骂她是‘反动军官的臭婆娘!’把家里的锅碗都砸了,干娘低着头不敢吭一声。她咋是反动军官的臭婆娘?”
柳枝不回答小女儿的问题,她感觉小女儿说的,比郭姐自己说的情况严重,她放心不下。当晚她就进城去北顺城巷回访和安慰郭大姐。
郭大姐悄声告诉柳枝:“不怕,老许家的闺女给我找了个事儿。过两天我就走了,门就又锁起来了。”
“啥事儿?能干得动吗?”柳枝担心地问。
郭大姐对柳枝坦言,在东门里有一家老门老户,一个小院,三四间房,五口人,家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老伴过世多年。他和独生儿子、儿媳都在红旗厂上班。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孙子和一个三四岁的孙女,孙子得过小儿麻痹,有一条腿瘫痪。前年,老头不上班了,一个人闲在家。他儿子和儿媳就提出让老头替他们照看这个有残疾的男孩儿,他们自己带着小女孩儿住在工厂家属区。老头刚带上孙子几天,就累得受不了,也心烦。于是,就托街坊帮助找个保姆帮忙,实际上就是住在他那儿一天做三顿饭,一起照看孙子。老许家闺女想起了她,可又担心她年纪大了、体力不行,就回来问她想不想去,还让她先去那家看看。她没有去看,就答应了。
“这样也好,省得有人总到家里来烦你。”柳枝表示赞同。
过了两天,伊鹃再去看干娘时,干娘已经走了。许大娘骗伊鹃说:“你干娘到华山找你干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