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不要跟他说了,一家好几口臭知识分子,还嫌不够,还要上大学!让这小崽子把门口的脏衣服拿走,赶快滚!”长鹰勾鼻的男人已经回到办公室,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耐烦地吼叫着。
伊涛从办公室里出来,站在院子里瞅瞅,看见院子拐角处有个小道,道口放着一堆衣服。这时,鹰勾鼻男人站在办公室门口对伊涛说,“就是那些东西,快拿走!”
伊涛走过去,捡拾起东西,又往小道里面走了几步,看见靠近厕所的地方有一间小屋,门口坐着一个剃光头的人。光头见他过来厉声问:“小孩!来这儿做啥?”
“尿!”
“出去尿!”
伊涛已经瞟见爸爸就在那个小屋里,正在探头往外看。
“爸爸,你多注意身体!”伊涛对着小屋喊叫。
“快回去吧!告诉你妈,我不会自杀!”周三铸含着热泪,朝门外对小儿子回了一句话,这句话他以前说过,他认为最关紧。
“快走!出去!”光头拽着伊涛,把他拉出中心店大门。
周伊波在门外焦躁地等着,终于把伊涛等出来。回家路上,伊涛把在中心店院子里发生的事,给哥哥学了一遍。
伊波、伊涛刚到家门口,山芸就为他们掀开了帘子:“可回来了!”
“你今天咋也回来了?”伊波问。
“学校里没有集体活动,就悄悄离开了。先说说送衣服的事吧!”山芸知道母亲比她还急。
伊波把伊涛断断续续告诉他的情况,系统地重复了一遍。
山芸听罢生气地说:“歪嘴和尚把经念歪了,他们总是歪曲毛主席的指示。还想诱骗一个小孩子给他们提供炮弹,真卑劣!”
“黔驴技穷了!”伊波应和着骂道。
伊涛已经到外边玩耍去了,柳枝又把熄灭的烟头点着,头靠墙坐在椅子上,在烟雾中接着大儿子的话,有气无力地骂了起来:“那些龟孙们,心都坏了,敢动手打人开口骂人,真没有了王法。老天爷会让他们嘴上流脓手上长疮,不得好死!”
山芸轻声地带着内疚对伊波说:“都是我来到咱家,给家里带来了厄运。”
“你胡说啥?妈讲迷信,你也讲?”伊波轻声呵止山芸。
山芸和伊波的谈话还是让母亲听到了,柳枝说:“都是弯弯他妈,还有弯弯那个后爹李大车,都是臭嘴,把咱家的事儿说出去,让老章家抓住了话把儿,是他们去坏咱的事儿。”
“那她咋不去给咱澄清?”伊波特别生弯弯******气。
“我问她了,她一直说‘对不住’。光说‘对不住’管屁用,她咋不敢在饭店为你爸澄清?我真想烀到她脸上!”母亲气愤地对伊波说。
“她说的是废话,一钱不值。”山芸认为芬豆一家,属于那种骨头坏了的一类,而老章家,属于心坏了的一类。
又过了十多天,周伊波对母亲说:“让我去给爸爸送一次换洗衣服!我问问他们,把我爸爸还要关多长时间?”
“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咱只是问问,不和他们吵!”山芸向伊波恳求道。
“好吧,我知道你是对我一个人去不放心,他们那地方也不是龙潭虎穴。”伊波答应了山芸。
这天,伊波和山芸来到了区饮食中心店前的台阶边。伊波这次才注意到,大门两侧一砖到顶的临街房,竟然没有一个窗户,如果在房顶加上岗楼,再拉起电网,简直可以当作一个监狱。后来听说,这个离“八路军办事处”不远的地方,解放前确实关押过被半路劫持的革命志士。难怪头头们把办公地点放在这里;把各个饭店的重要审查对象送到这里,让他们都能适得其所。周伊波停顿片刻,让情绪平静,推开大门进去,黄山芸紧跟其后。那个长鹰勾鼻的男人、姓林的女人和光头听见动静,都从各自的房间走出,警惕地迎上来:“同志,你俩找谁?”
“就找你们,我们是周三铸的家属,来给他送换洗衣服。”周伊波平静地说明身份和来意,说罢见对面几个人如临大敌似的、既紧张又疑惑地使劲盯着他们,就缓缓地又说,“也顺便问问,看他有些啥问题,以便和他划清界限。”
鹰勾鼻一听是周三铸的家属,就猜到是周三铸的长子和儿媳,即刻翻脸:“你就是到市上告过我们的大学生吧?你告呗!来这里干啥?”
“我说了,是来送衣服,问情况。”
“问情况?那我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我们在执行中央文件!’”
“执行中央文件,也要根据事实,我现在只是想来问问,他有些啥问题?”伊波仍然保持平静。
黄山芸接着周伊波的话说:“我们都是受过党多年教育的,拥护党的政策,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来这儿,是想让你们把周三铸的问题告诉我们,我们可以配合你们做工作,也可以大义灭亲!”
“这儿是无产阶级****的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的!你们不要来这儿捣乱,你们出去!”鹰勾鼻由紧张,变为狂怒,脸上的肌肉开始抽动。
“把衣服给我,人出去。以后送衣服,让你弟弟来。”那个叫小林的女人先伸手去接伊波手里的衣服,又示意光头撵人。
“出去!出去!”光头声色俱厉地使劲把伊波往外推。
“你这是无产阶级****的地方?是公安局还是监狱?”伊波边往外走,边回头看看这个棺材盒一样严严实实的院子,朝着光头喊道。
“不要和他们说了,简直不可理喻,太野蛮!”山芸跟在伊波后面,神情紧张地走出了中心店。
柳枝听到伊波和山芸的述说后,让他俩先回学校。把给三铸送换洗衣服的事,交给伊鹃和伊涛。
伊波回校没有几天,伊鹃就又急急火火到学校来找哥哥,一见到伊波就哭了起来:“爸爸快不行了,已经送到附属医院,还在抢救!”
“咋回事,你慢慢说?”伊波紧缩双眉,尽量保持镇静。
“今天早上饭店派人通知咱妈,说昨天夜里咱爸突然抽风,从嘴里吐东西,说血又不象,送到医院时已经昏迷不醒。我和咱妈赶到医院,爸爸像睡着一样。我看了一眼,就赶快来找你!”伊鹃简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伊波让伊鹃在楼口等着,先去年级分委会见到左国强和裴鸣,告诉他们父亲病危,正在抢救,他和黄山芸要请假回家。没有费口舌,假就获准了。他又上楼叫了山芸,三人一同离开学校,赶往附属医院。
伊波和山芸先到护办室,打听到负责抢救父亲的大夫姓伍,在神经内科已经工作了六、七年,临床经验已经很丰富;紧接着就到医师办公室拜见了伍老师,问明父亲的病情。伍老师听说患者是院部学生的父亲,自然有了一种亲切感,先颇有兴致地聊起院部哪些人是他同期的同学,然后才慢悠悠地述说起来患者的病情,“你父亲被送来时,完全处于昏迷状态,但反射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们说他有重要口供,还没有搞出来,是反革命畏罪自杀。我看,是逼得太急了,脑血管出了问题。这种病例近来我们碰到的不少。”伍老师似乎没有把周伊波和黄山芸当成患者家属,而是当成来见习的学生,教师的职业习惯,让他不由自主地把所知道的情况都向学生交了底,“我们把呕吐物送检,化验结果排除了服毒。那些咖啡色的东西是血液和胃液作用的结果,也混有少量食物。这种胃出血可能由高血压脑病的胃肠反射引起。脑内出血肯定有,至于量大小和具体部位,现在还不能准确检测。我们按常规降颅压、降血压、阻止继续出血,也防止弥漫性血管内凝血。现在危险期还没有过去,即使脱离了危险,将来恢复得快慢也因人而异,一般都会留下后遗症。”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周伊波和黄山芸心情都很沉重,他们缓慢地走进重病监护室,一眼就看见父亲病床的两边坐着小林和在饭店大堂里拿锥子扎父亲耳朵的黑瘦老婆。母亲站在父亲脚头,看着吊瓶。父亲紧闭着双眼,右手偶尔轻轻动弹两下。山芸静静地站着看了一会儿,转身揉着眼睛出门了。小林看见伊波站在她旁边,面容现出善意,轻声说:“我们领导说,对你父亲的审查还没有结束,住院期间你们家属仍然不能贴近,由我们负责护理。”
黑瘦老婆故作责任感十分强烈的姿态,接着小林的话说:“这是上级交给我们的政治任务。”
周伊波咄咄逼人地瞪着黑瘦老婆,声音不高却很严厉地问道:“你用锥子扎我父亲的耳朵,也是上级交给你的政治任务?”
“我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我扎他,没有打他,还便宜了他。’”黑瘦老婆对着伊波强辩,一点不示弱。
周伊波转到她的跟前,仍然压低声音,抑制住愤怒说:“你不要在这儿歪曲毛主席的指示!”说罢,看她没有反应,又严厉地质问道,“你这么狠,这么歹毒,你和他到底有啥仇怨?”
“我有阶级苦,民族恨,有对反革命分子的深仇大恨。旧社会上,我被卖到老财汉奸家里当妾,受够了罪。我现在和阶级敌人斗争,并不是报私仇,不是有私仇才革命。我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你不要小看人!我知识不如你,觉悟可不比你低!”黑瘦老婆故意把嗓门提高,话越说越长。
周伊波看她说话的样子很丑陋,听她说过去给老财汉奸当过妾,如今却在讲“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真是辱没了自己心里的两个神圣,就对着她轻声骂了一句“你真不要脸!党中央、毛主席靠你这号人保卫?”
这时有护士听见病房里有声响,走到重病监护室门口,向里张望一阵,看着里面没有什么异样,就又离开。柳枝趁势埋怨伊波道:“你爸爸都病成这样,你还在这儿吵,真不兴事!你在这儿也没有用,先回家吧,有事再叫你。”
周伊波面对小林,口气坚定地说:“请你转告你们领导,我父亲不是畏罪自杀,而是你们逼供折磨造成的脑溢血,你们必须负全部责任。这个黑老婆,我亲眼见她拿锥子扎我父亲,你们必须马上把她换走。不然,我父亲如果活不过来,那肯定是你们谋害的。这笔债到时候,肯定是要算的。”他说完又看了父亲一眼,就离开了病房。
伊波和山芸到家不久,母亲和伊鹃也回来了。
柳枝对伊波说:“他们不让咱们靠近,好像你爸爸身上真的有啥宝贝,怕被咱们拿去。他们现在还不想让你爸爸死,你今天又给他们放了几句重话,我想在医院里,他们不敢对他咋样。你们就先回学校,有了变化,再让伊鹃去喊你们。你俩快该毕业了,还要小心才是,咱家不能再出乱子了。这边,我每天到医院去看看,他们还不能限制我进病房。”柳枝实际上很担心大儿子在那里,再给她添乱。
大约又过了四五天,伊鹃到医学院对伊波和山芸说:“看护爸爸的黑老婆换成了芬豆。爸爸昨天能睁眼认人了,可是还认不准,小林指着芬豆问‘她是谁?’他说,‘爱人!’小林翻出《毛主席语录》里的毛主席像问‘这是谁?’他说,‘毛主席!’你看咱爸爸多有觉悟,连爱人还认不清,都能认识毛主席了!”
“真可怜,也真不简单!”周伊波发感慨道。
“他们领导也去看过,让他在床边继续交待问题。”伊鹃继续对哥嫂汇报爸爸身边发生的新情况。
“真可恨,太可憎了!要是把‘毛主席’说成是‘爱人’,可又咋办?岂不是又有了一条罪状?”周伊波又生气地补了一句。
周伊波跟着伊鹃再到医院看父亲的时候,护理的人已经换成了“光头”和小林。小林的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钢笔,随时准备记录周三铸的“交待”。母亲只有在他大小便和喂饭的时候,才能近前在“光头”的监控下服伺。别的时间,母亲只能或站或蹲在病房门外。家里其他人,在病房里不能超过十分钟。伊波见父亲已经完全活过来了,而且还能“交待”问题,颇得安慰。但是,当母亲说“感谢党和医生给了老周第二次生命”的时候,伊波就不满地纠正她:“妈,这是我爸命大!”
周伊波没有料到,他去饮食中心店质问鹰勾鼻和小林、在医院骂了黑瘦老婆,不但对父亲的事没有裨益,竟然还给自己惹来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