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波一回到学校,郝一民就告诉他,他父亲单位里来过两个人,拿着介绍信来找年级分委会反映情况。一个人长着个鹰勾鼻,是区饮食中心店的;另一个人是解放门饭店革委会的副主任。他们来告周伊波与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的父亲划不清界限,不仅去冲击无产阶级的****机关,而且还到医院里谩骂革命群众,要求学校对他严加管教和处理。除周伊波外,他们还反映和要求学校处理另外一个人的问题。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孙雅。孙雅因为继父的问题,和周伊波一样也去干扰过区饮食中心店的工作。华石头队长告诉来人,要先派人过去看看材料,回头再考虑对两个学生的处分问题。后来,华队长派左国强和裴鸣去了一趟区饮食中心店,分别看了周伊波父亲和孙雅继父的档案及现行材料,还仔细地做了笔录。他们回来后对华队长和几个委员汇报说,周伊波父亲那些已经查清的问题,没有上纲上线的;能上纲上线的,都是道听途说的。但是,孙雅的继父是个屡犯错误的老干部,曾经在市上当过领导,后来降级到这个饮食中心店工作,运动一开始就成了那里最大的走资派。这个人解放前和孙雅的生父是朋友,孙雅的生父据说是个做大生意的,后来丢下老婆孩子跑到国外。这个姓孙的,收留了她们母女俩,成了孙雅的继父。
周伊波非常感谢郝一民能这样对他推心置腹。他觉得,郝一民自从进了年级分委会以后,以前身上带有的浮躁、花骚、痞子气,似乎都消失了。郝一民听了周伊波的感谢后,又冒出几句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的话,宽慰周伊波,“现在以人血染红顶子的事儿太多。我姐夫以前参加渭华起义和地下工作,是提着脑袋干革命,可现在还不时地挨批判,有人硬说他当过叛徒特务。你父亲给国民党扛过枪,说他是敌特还能沾上边,有啥希奇?”
区饮食中心店和解放门饭店派人到学校告状的事,在年级革委会里议论了几次后,华石头、左国强和裴鸣把周伊波又叫去问了一次就搁下了。之后,再没有人为这件事找他的麻烦。
周三铸住院三个月后,在病房里能够不用人扶,自己下床一拐一瘸地上厕所大小便,而且也能把碗放在茶几上一只手拿勺子吃饭。医生、护士都说“很少见到年近60岁的人,能够恢复这么快,真是奇迹!”中心店的鹰勾鼻和饭店的朱镇宇商量后,指示小林给他办出院手续,回去继续隔离审查。
柳枝再到医院看望丈夫的时候,病床上已经换了新病人,她吃了一惊。问了值班护士,才知道,前一天晚上单位上的人把他接走了。柳枝不知道丈夫出院后到了哪里,就又去饭店和中心店询问,却没有人答理她。周三铸似乎如鬼魅般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他似乎是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所属的物件,不知被谁挪用了,家庭和亲人似乎与他没有关联,既没有权利过问,也无处去寻觅。
周伊波对此已经不再吃惊,只有忧虑和愤慨。他觉得在这个年代,一个人就像海边的一粒砂,实在太渺小了。像父亲这样不会游泳的人,还能经受几次风吹浪打呢?被海潮卷进了大海,还能找得见吗?他气得骂了一句“啥世道?”
柳枝听到,吓得忙制止道:“孩子,可不敢这么说,这是群众运动!咱们都互相劝着,鸡蛋不能往石头上碰!就连多少大干部都得接受审查,接受革命考验,不待说咱这平民百姓了。俺那门市部老主任向春蕾最近还开导我,‘革命的道路很漫长,很曲折,前途很光明。’这些话是毛主席给大干部们说过的,到底革命要过多少关,连大干部们都不清楚,咱老百姓就更不知道了。反正就是你爸爸那一条命,我这大老粗的命现在没有人要。万一我再有点事,俩妹妹和弟弟还都小,你是家里老大哥,家里的挑子你得担起来。你和山芸路还长,一定记住,不要再跟人家碰。”
柳枝索性回单位报到上班,还抽空到东门里打听郭姐去当保姆的那户人家。找到以后才知道,郭姐又和这家的房主办了结婚手续,正而八经地成了残疾孙子的奶奶。
柳枝疑惑地问郭姐:“俩人有感情了?”
郭姐无奈而又满意地答:“这个时代,不能提感情。住在别人家里帮忙,时间长了,不方便。领了证,免得别人说闲话。人家成份好,是老工人,住在这儿,没有人再来找麻烦。”
柳枝看着残疾孙子依偎在郭姐身上,郭姐像是有了个亲孙子一样,完全一副享受天伦之乐的神情。她从内心深处为郭姐找到归宿而高兴。离开时,郭姐把她送到门口,又顺口问起三铸的身体。柳枝若无其事地提及三铸被隔离审查和中风住院等过程,不愿让她太担心。
郭姐叹息了一阵,又问起干儿的情况:“伊波小两口咋样?毕业走了?”
“还没有分配!都没有料到,毕业了不分配,坐吃山空。他爸爸的事儿学校里都知道了,让咱这儿子灰头土脑的,也没有来看你。”柳枝替儿子解释和打圆场。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孩子平安,就有指望,看不看我都事小。你等我一下!”郭姐又转身进屋,很快拿着个纸烟盒出门:“这是一百块钱,先拿去用!”
柳枝推辞道:“你一个孤老婆,刚有个家,妹子不能经常来看你,你得先顾自己,把日子过好。”
郭姐不管柳枝说什么,带着强制的口气说:“孩子们不能把嘴吊起来!咱日子还得过!这是我以前攒的钱,给自己还留的有,需要的时候让孩子们再来取。别太外气!”
柳枝只好接上,含泪而去。
又是一个星期天,一大早,伊波和山芸回到家里,不想大妹妹伊燕也从农村回来。伊燕回来是要告诉家里,他们县上的知青可能要抽调到西宝峡水库工地劳动。她一到家,就听说了家里这几个月来的灾难性变化,觉得父亲实在太可怜,她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对哥嫂说:
“咱爸爸旧社会吃苦,为什么新社会还让他受这么大罪?挨打受伤的事,还没有处理,就又被斗得死去活来。人没有好利索,就让出院。刚出院就又失踪,还有没有王法?”
周伊波想起了唐韶在西宝市乱搞男女关系时说过的一句话,“法这东西,客观上已经没有了,主观上你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说的虽是另一码子事儿,可用来看家里发生的事儿,也合适。现在,好人找不到王法,坏人不信王法,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他想对大妹妹说,“哪还有王法?”却又咽了回去,他不想火上浇油,把妹妹再激惹起来。就转而问她关于知青在农村的趣闻,但她总不愿多说,一直郁郁寡欢。
其实,伊波和山芸自己也难摆脱内心的烦闷和压抑,说话的主题不时转回饭店,回到父亲挨打挨批的事件上。他们不时地咒骂着“鹰勾鼻”、小林、“黑瘦老婆”和朱镇宇、权为元。
吃罢晚饭,伊波站在院子里惆怅地看着远处天际下雄居的城墙,从小到大,他无数次看过这个巨狮般的城墙,它曾经给过他憧憬、勇气。看着看着,在暮霭、飞云和天幕下,他浑然觉得巨狮在抖动,已经不同往昔,它张开了气吞山河的大口,那豁豁垭垭的城垛,就是它的一长排巨齿。这种牙齿,什么东西吃不了?何况是由简单部件串在一起,既脆弱又渺小的肉体。现在的世界,数不清的物种突变,连砖石狮子都发疯了,只要看你不顺眼,不分男女、不拘老幼,无须多时,就会让你粉身碎骨。而且,在巨狮的脚下,猛然间还会出现从未见过的畸鸟怪兽,它们有恃无恐,会让你的尸骨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叹息,他无奈,精神恍惚地瞅着那一长排巨齿。
他正想叫上山芸到城河边去转转,就听见好友董国峻站在公厕的东边喊:“伊波!”
伊波听见国峻的声音,待走近,才看得真切,忙把他迎进屋里。
“从黑龙江回来?怎么没有听说就到了?”伊波喜出望外。
“说结束就结束,说分配就分配!农场完全按军事化办事,几天之内速战速决!”国峻爽朗地笑答。
“分到哪了?”山芸插话问道。
“北京郊县,一个电子研究所!”国峻满意地回答。
“那不错啊!还是要保密不要亲密吗?”伊波半开玩笑地问。
“是个保密单位。听说这个单位对职工找对象的政治条件,放宽了一些,不要查三代了,但上一代还是要看的。”国峻认真地笑答。
“邓苗苗和你还联系吗?”伊波想起了华峻姐姐曾经向他描述过的、喜欢他的那位高干女儿。
“我们没在一起劳动锻炼,后来她爸爸被解放,结合进了省革委会,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过。”国峻带着遗憾答道。
“咱们这种家庭,得找个能过日子的。那些干部家庭的孩子,吃不了苦。”柳枝看看山芸,话语里流露出对儿媳妇满意的神情。
山芸乐意婆婆这样说话,却假意地反驳道:“像我这种粗粗笨笨的,回家来能提水、揉面做饭,做针线,一般来说婆婆都会满意,可是当儿子的都另有想法。像伊波、国峻他们,内心里还是想找个邓苗苗、花条条,细皮嫩肉的。哪怕人家娇娇滴滴,只会哼哼叽叽,心里也高兴,愿意伺候人家!”
伊波知道山芸的话中有话,他曾经在交往的几个女生中,为国峻物色过。有一次他对山芸说,“赵艳丽和杜卓华都苗苗条条、细皮嫩肉,政治条件和外在形象都可以。”但山芸一听,就用了“娇娇滴滴、哼哼叽叽”之类的负面评语否定了她们,还说伊波“审美观挺奇怪!”这次伊波提了个“邓苗苗”,山芸就接了个“花条条”,伊波觉得她主要是对赵艳丽和杜卓华有偏见。即抱怨道,“你这人,不识夸。表扬了你,你就来损别人!我知道你和妈心里想的差不多。就按你们的标准,留心给国峻牵个线!”柳枝一听儿子说让她留心给国峻牵个线,当即就想到了一个合适人选:“哎---,我看她行!俺商店老主任向春蕾的女儿向爱华,人很不错!****开始那年,她高中毕业。一毕业就到俺们总店上班,现在是总店革委会主任,当俺们的领导,还经常蹬台讲话,做报告。利索,能干,身体又好。她每次到俺门市部来,见了俺们这些阿姨、大叔,很客气。向春蕾和她老头子都是老党员,老家的成份都是贫农。向春蕾说过,她女儿想找个大学生。”
伊波、山芸、国峻听罢都没有做声。沉默了一阵后,伊波问国峻道:“高中毕业生行吗?”
“周妈说的这么好,可以先约着见见,综合考虑吧。”国峻没有拒绝。
柳枝一上班,就和向春蕾说了国峻的情况。向春蕾听说有这么好的小伙子,连班都不上了,立即去总店找到了女儿向爱华,转述了国峻的情况。母女俩当即定下来,与董国峻尽快见面。向爱华心里虽然经常充满自信和自豪,却也不时为自己没能上大学而遗憾,她设定自己的意中人,应是个大学生。
见面这一天,按约好的时间,柳枝陪着向春蕾、向爱华顺着解放路西边人行道,从南端往北走;伊波、山芸、国峻三人也顺着解放路西边人行道,从北端往南走。在西五路口的人行道上,几个人“正巧”碰到了一起,柳枝扯开嗓门问伊波道:“你们这是到哪去呀?”
伊波也假模二样地说道:“我们想和国峻到公园转转!”
“嗷!这是向爱华,你向姨的女儿,还是俺的领导。给你们介绍,认识认识!”柳枝热情地把向爱华介绍给他们三个。
山芸热情地对向爱华笑笑,向爱华矜持地对他们点点头,不时地打量着他们三人。向春蕾仔细盯着董国峻端详;国峻很不在意地看着周围过往的车辆;伊波也瞟了瞟向春蕾、向爱华。
柳枝见向春蕾向她示意“该离开了”,即对着国峻说:“嗷!那你们去转吧,俺们也有点事!”
伊波、山芸、国峻进到公园,坐到革命亭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山芸调侃伊波道:“我看咱妈对向爱华好像比对亲闺女还亲,你干脆把我休了,把向爱华娶回来算了,咱妈一定高兴得牙都能笑掉!”
伊波不答理山芸,严肃地对国峻谈自己的看法:“我看她脸太黑了,青春痤疮太多。”
国峻笑着不在意地说:“外在条件倒是次要,主要是我觉得她显得傲慢,也没有气质。”
“样板戏《海港》里的那个女主角叫啥?是叫方海珍吧?”山芸看伊波、国峻都没有反应,继续说,“样子像那个革命的大洋马,要是像李铁梅,还差不多。”
“哎!你和咱妈的标准不是一样吗?都喜欢粗粗笨笨的,不喜欢苗苗条条、细皮嫩肉、娇娇滴滴的!革命的大洋马不是最符合你的标准?”伊波对山芸反唇相讥。
“李铁梅是细皮嫩肉?是娇娇滴滴?”山芸不服气伊波的话。
国峻知道三个人的看法一致,叹息道:“这事儿得遇机缘,不能急。给周妈说,别费劲了!”
从公园出来,伊波和山芸把国峻送到他家门口,慢慢散步回到铁路小区南巷。
到了晚上,柳枝和孩子们坐在一起聊起了白天的事儿。
柳枝多日来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她第一次给别人当红娘,一个是儿子的好朋友,另一个是自己的领导,也是同事的女儿,她觉得很荣幸,也觉得知根知底,都根正苗红,估计有八九成的把握。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对伊波说道:“现在社会上,可没有多少人能看上你们这样的大学生了。当然,我知道国峻这孩子不错,可是人家向爱华是党员,革委会主任,贫农,无论哪方面也都配得上国峻。”
她说罢,没有人回应,于是继续高兴地说:“向爱华对国峻的初步印象还可以。我把国峻家的情况,又对向爱华说了一遍。她说,想先派人去国峻父亲单位看看档案。如果没有太大问题,俩人就可以直接谈了。”
“她可真了不起!”山芸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