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横断面和纵剖面。
这是小说的另一种结构形式。有人主张,短篇小说的主要结构特征在于截取横断面的写法。最早提出这观点的是胡适。他说:“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譬如把大树的树身锯断,懂植物学的人看了树身的横截面,数了树的‘年轮’,便可谁知道这树的年纪。”(《短篇小说》)“横断面”的比喻是形像的。大部分短篇小说确是采用这种结构方式写成的。“三一律”戏剧,设置有的长篇(如乔治桑的《安吉堡的磨工》、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也采取这种结构方式。但短篇小说也有不少优秀之作,是撷取生活的纵剖面。《祝福》写了祥林嫂的大半生,方之的《内奸》,时间跨度是四十年。纵剖面的结构,实际上仍属于单线结构,这里不再论及。横断面的特征在于单一时间点的截取。通过描写一天或数小时,或一瞬间的生活断面,揭示生活本质。单一的时间点,决定了单一的空间点。时间的切点不宜过多。如都德的《最后一课》,茨威格的《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契诃夫的《哀伤》、《变色龙》,鲁迅的《风波》,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等等,都是时间切点极为短暂的范例。
纵剖面和横断面并不是绝然分离的,也有交叉进行的情况。有的作品纵中有横,横中有纵。如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间上仅是从小说家R读信到读完,属横截面写法;但信的内同却写出了痴情而不幸的女人的一生经历,又成了纵剖面写法。“横”中含“纵”,巧妙得很。鲁迅的《祝福》,严格来说,也属横中含纵结构。
第四节 结构的要求
小说的结构艺术是与小说创作的特殊规律相联系的。要把握小说的结构技巧,首先应该从认识小说结构的特殊规律入手。任何结构技巧都不是绝对的、孤立的,都受着文学作品结构美学的制约。结构美学所牵涉的方面极多。歌德说:“艺术是通过一种完整体向世界说话。”(《歌德谈话录》)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形势要求与内容高度完美的统一。提到美学的高度来认识,就是意境的创造和表现问题。造成结构的形式美,是意境浑成的条件之一。要有完美的意境,必须有完美的结构形式。结构的形式美,表现在结构的完整、和谐(匀称统一)、紧凑、新颖等许多方面。
一、完整
小说结构的完整性,不仅指它的外观,而且指它的内涵。有人把人物的行动、性格、心理,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组合,称为“内部结构”,而把开头,矛盾发展,高潮,结局等称为“外部结构”。外部结构是在主题思想指导下,对生活和人物性格发展逻辑的艺术体现,是对矛盾的完整展示。矛盾应如何发展,哪里埋下伏笔,那里留下悬念,那里是高潮,那里是低谷,哪里该驰骋,哪里该收缩,都要有周密的通盘考虑,组成天衣无缝的艺术整体。
这里所说的完整,是指对人物、情节的量的剪裁、撷取和反映。自然包含着开头、发展、高潮和结局。但并不能死板地认为,一个完整的结构,上述四个部分不可或缺。事实证明,许多成功之作,并不都是那么“完美”的。《奥勃洛摩夫》并无开头,是拦腰写起的,《中世纪传奇》没写结局,《战争与和平》之所以被称为“开放性结构体系”,就是因为它没有“人去事结”的收束。至于多以截取生活横断面为特长的中短篇,更不能以上述模式去硬套。
二、和谐
和谐又称匀称。只有匀称了才谈得到和谐。匀称是指人物事件因素的量的布局合理性。即在布局上没有头重脚轻,脚重头轻,或中间过分臃肿的弊病。主与从,轻与重,虚与实,缓与急,疏与密是否得体,各章节之间是否协调,都属和谐匀称的审美要求。请看下面这个例子:
蒲松龄在《促织》中,写成名因捕不到促织不能如期纳贡,被打得“股间脓血流离”(是情节急骤处,也是着重处)。后来捕到了一只促织(情节由急变缓)。不料,促织又被不懂事的儿子弄死。惊恐的儿子投井而死(又由缓变急)。儿子死后,竟意外地捕到一只善斗的促织(再一次由急变缓)。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种缓急四次交替的结构手法,即和谐又神奇,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三、紧凑
一篇作品结构越是紧凑,内容越显得充实。反过来,同一内容放在松散的结构里,就会黯然失色。松散是紧凑的对立面。松散的结构,其弊病在于,该速写的地方用了重彩细描,该虚写的地方却作了实笔;甚至节外生枝,枯枝接花;结果或者使作品拖沓,或者将短篇拉成中篇。像醇醪加进了白水,变得索然无味。滥用次要人物,也是结构松散的弊病之一,“作者如果以为次要人物是作为主要人物的陪衬或对比而存在,那就贪多地滥用了次要人物。”(茅盾:《试谈短篇小说》)茅盾还打了一个形像的比方:“园艺家常常把太多的蓓蕾摘去,只留下二、三个,那就得到特别大的花朵。”
在必要时加进一个人物也是一种结构手法。鲁迅的《祝福》通过祥林嫂两次到鲁家佣工,概括了她大半生的遭遇和命运,显得有些松散。加上了一个“我”,使情节片断紧密地连成一片,结构反而更加紧凑起来。我们说,要求作品结构紧凑,并不是一味紧张,惊险,时时紧锣密鼓,处处危楼将倾。浓得化不开,紧张得使人喘不过气,那就犯了“过犹不及”的毛病。
四、新颖
不落俗套,有着自己特色的艺术结构是新颖。这是一个很高的艺术境界。这就要求作家既不能模仿别人,又不能重复自己。鲁迅的小说几乎每一篇都有变化。同是第一人称的作品,《祝福》、《故乡》、《孔乙己》的结构手法就很不相同。前面的两篇作品,都是通过“我”回到故乡,目睹到各种人物,写出沧桑之变,“我”也进入到矛盾之中。构思仿佛雷同,但前者的“我”,跟鲁四老爷家始终处于对立地位,对祥林嫂生活的回忆,也带有间接性(有的是卫老婆子的介绍,有的是祥林嫂的自白);后者的“我”,虽然同闰土存在着感情上的隔膜,却无对立情绪;对闰土生活的回忆,不仅是直接的,而且同“我”自己童年生活的回忆联系在一起,有一种抚今思昔,感慨系之,又寄希望于未来的憧憬。《孔乙己》中的“我”,是一个孩子对童年生活的回忆;虽是亲身经历,“我”却未介于矛盾之中(与孔乙己的性格冲突)。“我”的回忆,还给人一种时代的距离感。
王蒙的《风筝飘带》、《春之声》、《夜的眼》,都是采用心理印像结构(也有人称作“放射式结构”),反映生活的、很有影响的作品,但各有自己的特点。王蒙说,他在构思时,每一篇作品都确立一个“聚光点”(也称“焦点”),这聚光点便是作品的思想核心。但两篇作品的“光”,却是聚在不同的“点”上。《春之声》写出国考察归来的工程物理学家岳之峰在闷罐子车里的感受和心理轨迹。闷罐车里的混乱、嘈杂,与先进的内燃机车的飞速前进,乘客的喧哮和学德语的录音机组合到一起,从不和谐中发现了和谐,落后中看出了进步。《夜的眼》写自边疆来首都走后门的陈杲。他所看到的,也是首都的热闹,匆忙,遍地垃圾,以及想到边疆的落后等不和谐现像,但他没有看到生活的转机,对眼前的一切,又理解,又不理解。
近年来,许多作家对结构艺术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出现了许多新的结构形式。除了上面提到的心理印像结构,还有开放型结构,立体交叉结构以及散文化(或称“诗化”)结构。所谓“开放性结构”的主要特征是:小说的开头不一定是事件的起始,小说的重点场面,不一定是高潮,结束也不是事件的结束,而只是一种独特的截取。他是封闭式小说的反叛。如陈继光的《旋转的世界》,写了四位主人公(火车司机龙乾坤和他的妻子、养鸡能手黄春秋,他的儿子、波音707机长龙星云和他的媳妇、翻译夏慧华),在三分钟内的事。他们的活动区域却很大:龙乾坤和夏慧华在地上,一个开火车,一个坐在软席车厢里;龙星云则和黄春秋在天上,一个驾驶飞机,一个坐在机舱里。在空间上,他们是隔开的。但他们在三分钟内所产生的思想活动,又把他们紧紧地揉结在一起。而且,这些思想活动又都围绕着一个轴心在“旋转”;飞速发展的现实生活如何引起龙家两代人在家庭关系、生活态度以及道德观念、审美情绪上的变化。这篇小说,正是通过这种开放而又立体交叉式的结构形态,使人们看到:在儿子驾驶的飞机上,乘着他的母亲;在父亲操纵的列车上,乘着他的儿媳。他们驾驶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现代化的工具又带着他们一起在天上、地下旋转……
当然,这篇小说的结构也有不足之处——认为的痕迹较重。但从总体上看,这种立体交叉式的结构形式,和整个作品所反映的、节奏明快的生活内容,还是比较协调的,从而使作品有一种令人兴奋的时代感和旋转感。
所谓“散文化”和“诗化”结构,就是小说的情节相对淡化,而抒情性却大大加强。史铁生的《遥远的清平湾》,彭见明的《那山,那人,那狗》就属这类结构。
《遥远的清平湾》是写一个知识青年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清平湾养牛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情节相当单纯,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然而,作品的字里行间,却充满着浓烈的抒情性,不但表达了对极左路线带给陕北人民苦难的愤懑,而且抒发了对陕北人民淳朴、善良而又刚毅、倔强的思想品格的赞美。整篇小说几乎没有重大的情节和场面,却有不少抒情性的细节。如跛老汉对“我”的关怀,对牛的抚爱,对亮亮妈的思念,都写得那样细腻、生动、美好。同时,小说情节推进的节奏相当舒缓,穿插描写了斗牛的场面、地方的风俗及作者的议论。特别是对牛的描写,带有明显的像征性,寓意相当深刻。所有这些,虽然使得作品有点散,但散而不乱,“形散而神不散”。其原因,就因为作品有一条抒情线贯穿着。它像一块磁铁,把作品中的人物、环境、情节、细节等等,都牢牢地吸引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完整而又富有诗意的艺术整体,从而能给读者以美的享受。
显然,作者采用散文化或诗化的结构形态,既是要表达思想,更为了抒发感情。于是,作者在艺术描写中,常常运用像征的手法,重视意境的创造。比如,彭见明的《那山、那人、那狗》,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诗。小说的故事情节真实再简单不过了:写一个老乡邮员在退休前,带着顶替自己工作的儿子到山里送信送报。从情节上看,谈不上生动性,曲折性。作者把艺术笔触集中于描写富有浓郁感情气氛的景像,创造出富有诗情画意的意境。作者是这样描写“那山、那人、那狗”的:
吹熄灯,轻轻地带拢邮电所的绿色小门——轻轻的,莫要惊醒了大地的沉睡,莫要吵乱了乡邻们的好梦。黄狗在前面引路,父亲和儿子相跟着,上路了。出了门就是登山路,古老的石级,一级一级朝屋里铺去,朝高处铺去,朝远处铺去……
他们沿着山间的石级,趟过山涧的小溪,互相搀扶着,鼓励着,为的是恪守自己的职责,为山区人民服务。在作者笔下,人、山、狗都是那样质朴、和善、富有人情味。他们像山间的小溪一样,默默地流淌;他们的心灵就像溪水那样清澈见底,纯洁高尚。正因为作品里洋溢着一股温暖人心的柔情蜜意,充满了对故乡人民真挚而深沉的爱,使得小说具有一种诗化的特质,有一种内在的、含蓄的美,从而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和深沉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