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夫,我还是感激你的,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或者这样说,在我对医生这个职业有敌对的看法时,你让我看到了另外的东西……可以到家里坐一会儿吗?你的伤没事吧?你的衣服都湿了……”
罗序刚说好,在这儿说话,一会儿你的衣服也得湿了。
罗序刚跟着程丽英上了楼。他终于进了那扇阻挡他和母亲进人的房门。
程丽英的家并不大,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比较普及的“一室半”。房间虽然陈旧了,不过,收拾的还比较整洁。
程丽英说这是父母留下的惟一遗产,由于产权属于机车厂,而她只有使用权,所以才没卖出去,不然,也卖掉给大嫂治病了。
罗序刚心情沉重而又有些拘朿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程丽英站在罗序刚的对面:“很晚了,在这吃点饭吧?”
“啊,一会儿我请你吧?”
“也没什么好吃的,煮面条,很随便的。”
好吧,罗序刚犹豫着说。
程丽英挺高兴的样子,他说你等一下,就到用阳台改造的厨房里忙开了。没多长时间,程丽英就端出一小盆热汤面:“多喝一点儿,我放了不少姜。”
罗序刚是有些饿了,他一连气喝了三碗热面汤。喝过面汤,罗序刚发了汗,心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和程丽英像老朋友那样谈话,他把自己被“发配”到120急救中心,以及遇到谋杀案和受伤的经历讲给了程丽英,程丽英听得十分入迷,罗序刚身上发生的事,对于她来说无疑是新鲜而陌生的。
这样谈下来,罗序刚已经取得了程丽英的信任,程丽英说,我现在也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可能有些事还要请你配合。
罗序刚有了兴趣,问:什么大秘密?
“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我不想在官司里纠缠个没完,但是,不是说我要放弃了……你知道,即使我的官司打赢了,顶多不过获得一些医疔赔偿。可赔偿那些钱,买不回我大嫂的生命,我哥哥也变不回到从前的哥哥了……”
“你是想……”
“我想把几个人送进监狱。”
罗序刚瞪着眼睛,咽了一口吐沫。
程丽英瞅着罗序刚:“怎么?觉得我可怕是不是?不是我可怕,而是事实可怕。”
“什么样的事实?你总不会告医生谋杀吧?”
“差不多,虽然不是直接谋杀,也算得上间接谋杀了。”
“我就在医院,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
“现在,我提一个问题,你诚实地回答我。”
“你提吧?”
“医生中,有没有拿药品回扣的?”
“这个……”
“只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大概、可能是有的吧。”
“那么你呢,有过吗?”
“我?坦率地说,应该算有吧。”
“能具体讲讲吗?”
“比如使用新药,是我开的处方,有关部门就会提取一定比例的奖励。”
“那么另一种方式,比如你开的处方,药局没有这种药,而你推荐去某个药店购买。”
“好像没有。”
“别人有这样做吗?”
“应该是有的……这样有问题吗?处方是可以查验的,应该没问题的。”
“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医生开的处方在理论上没问题,医生也不负什么责任。可是,如果药有问题,会怎么样?”
“药……有问题?怎么会?”
“比如药是假的。也许,这个药本身没有毒副作用,只是没有用的假‘药’,按他们自己的话说,叫谋财而不害命,可事实上,当患者需要这种药救命时,你用了毫无作用的假药,等于没有用药,相反,利用患者家属急于治病的心理,大把大把地赚钱,从而导致延误治疗而使患者残疾和死亡,这算不算谋杀呢?”
罗序刚的心率加快,嗓子发干,他还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但他知道,这种说法不是空穴来风,在医院这么多年,医生推荐买药是多年的老传统。他所以觉得心里有些慌乱,是他自己觉得存在这样的可能,如果说医生故意谋杀病人他不会有心跳那样的生理反映,因为那样的事是不可能的,如果发生也是例外,例外不算。可这样的事不仅可能,某种意义上说,还存在一定的普遍性。同时,罗序刚想到的一个问题是,自己也推荐过外购药,患者家属买的药也是假的吗?
“可是,”罗序刚说,“医生并不知道那些药是假的,他没什么责任的。”
“不。”程丽英说,“他应该知道,在法律上是不是叫‘不作为’,他应该做的事而放任不做,放弃责任难道不是犯罪吗?当然,我们说的是一种特殊的情况,打这样一个比方,环卫工人应该把路边的一个饮料瓶子拾起来,他没拾起来,他属于不作为,可是,他的行为后果没造成别人的生命威胁,没犯罪,医生有的时候就不同了。推荐买药的目的是什么?他要拿回扣。可是,一支300钱的药,拿到150元的回扣,他不知道这样的药是假药?谁相信?”“我可没拿过那样的回扣。”罗序刚连忙说。
“我没说你。并不是每个医生都这样的……应该知道而不知道,还是过失杀人呢。”
“看来,你研究了法律。”
“我是在研究法律。”
“可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听说有过类似的审判。”
“会有的。我相信迟早会有……刚才我说不知道也是一种责任,可是,如果有人不但知道是假药,而且还积极参与,并形成一个假药临床使用的网络。这算不算犯罪呢?”
“你是说我们医院……”
“是的。”
“那……我真想不出是谁?可这事与你大嫂的手术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大嫂也是受害者,你是医生,你更知道患病是怎么回事。治疗也是一个综合的因素,其中的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是不是别的地方会出问题呢?”
“这个,我还没想过。”
“从我调查的情况看,这个利用医院和医生牟取暴利的犯罪集团还在继续危害人们的生命安全。他们是一家合法的企业。合法的企业做违法的事,它的危害比本身就是非法的企业的危害还大。”
“是新药批发公司?”
“不是。”
罗序刚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没受到牵连:“能告诉我吗?”
“暂时不能。”说完,程丽英又说,“以后会告诉你的,别介意。我说过,我还想请你帮助呢……我这样一说,你还会帮助我吗?”
“我想,我会的。”
“谢谢。接触你之后,直觉告诉我,你会帮助我的。”
“应该谢谢你,本来,是我对不起你,难得你这么信任我。,’
“你与胡大夫不同,你是好医生队伍里的。”
“我不算好医生。”
“我认为是好医生。其实,别看我对医生有看法,可我知道,大多数医生是好的,只是,现在的社会环境把医生这个群体也庸俗化了。”
“是啊。”罗序刚承认。
吃过饭,罗序刚要帮程丽英收拾桌子,程丽英说不用。程丽英洗碗时,罗序刚也跟了过去,他倚在厨房的门框上,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我还是挺敬佩你哥的,他对爱情那么执着,现在,很少有男人为妻子不顾一切的。我们科里的护士尽管都怕你哥闹事,可她们私下里议论,说你哥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程丽英说:“我哥和大嫂的感情很好。”
“他现在怎么样?”
“还在劳教,用不了多久就出来了。”
“我知道,敲诈罪是不成立的。”
“是,所以法律也不完全像一些老百姓认为的那么不公正。我哥被劳教也怪他自己,他破坏公物、殴打他人就是违法的,人再受委屈也不该冲动的。”
“他回来以后你要劝劝他,不要采取那种方式,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
“是啊。”说着,丽英笑着回过头来,对罗序刚说,“我哥出来你吋得小心点,他对你的印象不好。”
“是吗?我和他基本没接触啊。”
“不会吧,你好好想一想,据我所知,他可把你列入了名单里。”
“是因为补病历的事?”
“我不知道。”
罗序刚从程丽英家出来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刚下楼,罗母就给罗序刚打了电话。罗母问他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不是有什么事吧?罗序刚说没事。刚从程老师家出来,我们谈得挺好的。那就好那就好。罗母说。罗母还说,万卉卉晚上就来了,她一直在等你。你打出租车回来吧。
罗序刚回家时,万卉卉正陪罗母在客厅里看电视,两人都光着脚,盘腿坐在沙发上。茶几上还摆着小吃和水果。
罗序刚一进门,罗母问他吃过了没有。罗序刚说在程老师家吃过了。罗母说怎么可能,那天她还那个态度,怎么这么快就转了弯儿。
万卉卉在一边说,这说明罗大哥哥有魅力。她把哥哥说成了台湾味的“戈阁”。显然,罗母巳经对她讲了程丽英的事。
万卉卉说你不能光想着同她吃饭,你还欠我的呢?”
罗序刚笑了,他觉得万卉卉一出现他就容易笑,他说当然了,我还要好好请你呢。
罗母说卉卉真是太好了,这个晚上,我一点儿都不困,要是往常,我早要睡觉了。我们聊得非常开心。
万卉卉说:行了,哥哥回来,我也该走了。
罗母说不着急,你们俩再聊一会儿,我先回房。说着,罗母就走了。
罗序刚有些不自然地坐在沙发上,他说,那我们就聊一会儿,然后,我送你回去。
万卉卉说得了吧,你挂着胳膊,遇到坏人不是你保护我,还得我来保护你。
罗序刚说你小瞧我不是,上次抓陈喜祥,我不也是挂着胳膊的。
得得,万卉卉说,不提这事还好,没有上次,你的胳膊早好了。你知道吗?我想你陪我去海韵广场那儿蹦极呢。
可以呀。
你胳膊不好,怎么蹦极?
我想,要不了多久就会好了。你要有耐心。
那倒可以,不过,以后再去见程老师要经过我批准的。
为什么?
你答应听我的。
好吧。
那天晚上,万卉卉在罗序刚家坐到11点多,罗序刚把程丽英讲的都对万卉卉讲了。他说如果是这样,他们医院受牵连的人还真有。他还告诉万卉丼,程丽英让他帮忙,他不知道会让他帮什么忙。万卉卉说,可能有些医疗方面的专业知识吧。
“那你同意我去帮忙吗?”
万卉卉笑着说,可以是可以,前提是,你要随时向我报告。
是的,女士。罗序刚用英文说。他很少有幽默的。万卉卉走的时候,罗序刚坚持要送她,万卉卉坚持不让罗序刚送,两人在楼下推搡了一番。推搡中,万卉卉不小心碰到罗序刚的胳膊,罗序刚噢地叫了一声。万卉卉心疼地抚摸着罗序刚的胳膊,喃喃着对不起。同时,从罗序刚的身后,把罗序刚抱住了。
罗序刚轻轻地拍了拍万卉卉,说:没事的,小姑娘!万卉卉自言自语地说,你快点好吧,我真希望你能陪我走一走,特别是在夜里。
现在也可以呀。
现在不行,你是病人。
击毙陈喜祥的第二天,申光明、方广辉、张丽等人都来探望罗序刚,他们告诉罗序刚,他的仇人已经被击毙了。申光明还代表“公安机关”对罗序刚表示道歉。罗序刚说没什么。申光明还对他的政治觉悟和社会责任感进行了表扬,说了一些官话和套话,还表示要请示局党委,以组织的名义,建议罗序刚的单位给罗序刚表彰。
罗序刚不同意申光明的意见,不过,他心里还是觉得挺热乎的。
最后,申光明说,报社有个记者给他打过电话,希望你配合做一下工作,千万不要扯上媒体,咱们有能力把这件事处理好。
罗序刚明白了,一定是万卉卉十的。他说没问题,只是误会罢了。记者的工作我做,她听我的。
临走,方广辉对罗序刚说,我对你的印象很好,希望我们交个朋友。我还从来没交过医生朋友呢。
罗序刚说:你不是要下围棋吗?哪天不忙了,我们过一招。
张丽在旁边笑,她说:别听老方说,我看呀,他没不忙的时候。
方广辉瞪了张丽一眼,那意思是:你真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