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上没有路灯,天色黑下来之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苏子乐小心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不时还踢到一块土坷垃,在夜色中带起一股淡白的尘烟。
沿着土路绕过院子正门,再踏上柏油路面的东明路,就看见自家的侧门大开着,郑国光带着猴子和毛竿,三个人正借着路灯修理着一辆三轮车,嘻嘻哈哈地,热力十足,敞亮的灯光照耀在他们脸上,能看见少年们脸上的热情和喜色,充满着对新生活的憧憬。
苏子乐不愿让小伙伴们打断自己脑海中的思绪,就原地站在拐角的阴影中,像一头暗中伏伺的猛虎,窥伺的对象却是隔着半个村子的村支书李成金。
今天去找李成金,并不是苏子乐的临时起意。实际上,自从重生之后,他一直在琢磨着要如何应对两年后的那次拆迁狂澜。
苏子乐从没想过能逃过这一次拆迁,因为这是历史的潮流,是发展的大势。
那时候,对面的小商品市场已经成为周边县区的物资集散中心,生意火爆得吓人,里面的摊位店铺一席难求。市里和区里都想着借这股东风,将市场的规模扩大,以快速攫取最大的利润。而要想扩建,隔着一条马路的东明村就首当其冲,要为市里的发展做贡献。这是政治,是大局,谁敢破坏,谁就是人民的敌人,就会尝到人民的铁拳。
大势不能抵抗,但自己的合法权益必须想办法保证。这样一来,王奇伟就成了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因为他太贪、太不要脸了,在利益的驱使下,在上级组织的纵容下,王奇伟已经成了一头嗜血的饿狼,对数代比邻而居的村民张开血盆大口,见谁咬谁,肆无忌惮。
而要对付这样一头疯狗,苏子乐就必须先给他树立一个对手。从目前来看,整个东明村唯有李成金合适。作为东明村曾经的王者,李成金有着足够的底蕴,唯一缺乏的是上层建筑的支持。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在其中牵线搭桥,给他找一个厚实的靠山,让他有勇气和王奇伟对抗,至少不能让王家兄弟不斩而下。
苏子乐今天登门,就是为了亲眼观察一下李成金如今的状态。果然,李成金已经准备妥协了,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年底的支部换届,李成金会主动辞职,而王奇伟会顺利地接班,以一个才入党两年的新党员的身份,奇迹般地当上了书记,并且是村支书和村主任一肩挑,在东明村的声势一时无两,也为他将来在拆迁中的疯狂敛财行为奠定了权力基础。
那么,我们之间的较量,就从不让你当上书记开始吧,我亲爱的王主任。
想通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苏子乐抬起脚步,轻轻一跃,稳稳地站上东明路。他微笑走近正在修车的伙伴们,随意地招呼道,“光子,你们吃了没?”
“哎呦,乐哥,你可回来了,我们肚子都饿扁了。”猴子最活跃,抢在郑国光前面夸张地叫喊,他又推了一把毛竿,催促道,“你就别弄了,笨手笨脚的,赶紧去下面,我们要吃你妈做的炸酱。”
毛竿是个手残党,动手能力极差,一向只能在一旁打下手。听见猴子的话,他难堪地看了一眼苏子乐,局促地捏着手里的工具,“乐哥,那我先去下面,我妈今天做了炸酱送过来,是肉丝酱,说是请大伙儿尝尝。”
“行啊,那要谢谢你家里了。”苏子乐顺手接过工具,微笑着拍了拍毛竿的肩膀,“去吧,面多放点,煮好了就叫我们。”
等毛竿让开位置,苏子乐就站到了郑国光的旁边,刚想蹲下帮忙,郑国光一伸胳膊就拦住了他,粗声道,“这车已经差不多好了,你就站在那里别动,没得脏了手,呆会儿帮着看看牢不牢就成!”
这是一辆二手三轮车,是苏子乐去宏兴机械厂找了父亲原来的同事帮忙买的,机械厂停产之后,从上到下的人都对未来感到迷茫,整个厂区几乎无人管理。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只要手中有点权力的人,都抓紧时间捞最后一把。父亲的老同事见是熟人的儿子,还是孤儿,干脆将苏子乐带到后勤仓库,让他自己挑,价格也便宜的不像话。
既然有便宜可捡,苏子乐干脆多买了两辆,既可以用来出摊卖烧烤,也可以用在饭店的采购运输。买回家之后,苏子乐检查了一下,觉得这几辆车虽然旧了点,性能却还不错,只不过要满足出摊的要求,就得自己找人再加固和改装。
原本苏子乐是想请自行车铺的师傅们帮着弄,可是却被郑国光拦住了,死活要自己动手,还美其名曰省钱。这个傻小子似乎从小就喜欢干一些敲敲打打的事情,现在终于可以实现自己梦想,因此做事的尽头十足,一有空就拉着猴子和毛竿,一起拾掇这几辆三轮车,到今天,他的第一个作品总算是要完工了。
几辆车子整下来,郑国光的动作已经很麻利,他嘴里咬着一颗钉子,手上拿着一把螺丝起子,三下五除二将最后一颗螺丝固定好,随后用粗铁丝穿过厚木板上预留的小孔,连着绕了几圈,最后在三轮车的铁架子上打个结,一辆车体加长加厚版的三轮车就完工了。
郑国光吐出嘴里的钉子,用手接着抛了抛,又随口吐了口唾沫,得意地拍拍车厢,“乐子,上去试试,看看是不是和新的一样!”
苏子乐先站上车厢用力踩踩,再骑上车到路上试了几圈,回来后满意地从座位上跳下,给郑国光翘了个大拇指,“成啊,光子,以后你可以开修车铺咯。”
郑国光开怀大笑,猴子在一旁心急火燎地跳上车,“让我来试试,让我来试试……”
等猴子把车骑出去,郑国光收敛了笑容,担心地看着苏子乐,说道,“乐子,我爸让我问一下,饭店的执照办下来了没?”
苏子乐心中一暖,知道郑家父子是担心今天下午的事情,怕村委会的人从中使坏。这种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
苏子乐的眼眶有些热,他稳定了一下心神,吐出一口气,道,“应该快了,有你爸这块金字招牌,还给我省了不少钱哦。”
郑国光有些纳闷,“你这是啥意思?我咋听不懂呢?”
苏子乐哈哈笑道,“笨啊,光子,政治课上都说了,鼓励下岗工人自谋生路、自主创业,这是国家的大政策啊,不仅办证快,还能减免一半的手续费,这些东西你居然不知道,肯定是上课没专心!”
郑国光摸摸头,憨憨的笑着,“课上还讲这东西?我真没注意,上课能不睡着,就是我给老师面子了。嘿嘿……”
看见猴子骑着三轮车已经掉头回转,苏子乐不再拿郑国光取笑,正色道,“光子,记得回家要跟你爸说一声,省得他担心……算了,明天早上见着郑叔,我自己跟他说吧,省得你老是忘事儿,还怪我没提醒。”
说话间,猴子已经骑到跟前,三个人一起动手把三轮车推进院子。这时候,毛竿也把晚饭准备好,用一个托盘端着几碗面条,扯着脖子招呼大家快吃。
大家都饿狠了,一人端一只大海碗,就着毛竿家的炸酱,呼噜呼噜的敞开肚子大嚼。少年人胃口大,一碗分量十足的炸酱面下去,都觉得自个儿还没饱。苏子乐看见大家意犹未尽,干脆自己下厨又给大家做了一份,只是毛竿家拿来的炸酱不多了,四个小伙子只能将就着每人分了一点,凑合着填饱肚子了事。
吃完面,郑国光指示着猴子去洗碗,毛竿老实,也要跟着去帮忙。苏子乐却叫住他,“毛竿,你妈妈会做几种炸酱?”
毛竿以为苏子乐还想吃,很是自豪地介绍道,“我妈会做的炸酱多了,黄瓜丝肉丁酱、西红柿鸡蛋酱、笋丁酱……”
他掰着手指头一口气介绍了七八种,说的郑国光垂涎欲滴,直叫过瘾。
苏子乐耐心地听他说完,才笑着说道,“毛竿,你妈要是忙得过来,我就给她介绍一笔生意,帮我们店做炸酱,怎么样?”
毛竿惊喜地睁大眼睛,“乐哥,这是真的?”
“真的,比馒头还真。”苏子乐笑着打趣道,转而又正色道,“毛竿,我是这样想的,你妈不用来店里上班,就在家里做炸酱,做完之后送过来,我按分量给钱,怎么样?”
“成,成,我回去就跟我妈说,她一定乐意。”毛竿家也是下岗工人,这会儿突然来了份工作,把毛竿给高兴坏了。
苏子乐也感受到这种喜悦,不过他还是给毛竿打预防针,道,“别高兴太早,这炸酱能卖出去多少,还不一定啊,到时候别让你妈失望。”
毛竿却胸有成竹,“我看行,这里位置这么好,到时候来吃的人肯定多,我妈做的炸酱肯定能跟着沾光。”
呵呵,看来没有人是傻子,只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天底下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连毛竿都看出了这个小饭店的前景,那么,嗅到味道的王奇伟呢?他会怎么做?对于这个祸患,还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