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尧舜文武。以至孔曾思孟。时代远隔。学术同揆。阅此可以知为学之指归矣。
道无内外。无人己。自其蕴之而谓之德。自其措之而谓之业。条目不同。同于求道。纲领不同。同于尽性。性尽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理得。而体用皆在其中矣。儒家言只要成就一固是字。然是字岂易成哉。务以为孝。乃非所以孝。务以为忠。乃非所以忠。察理不精。不能得礼义之中正。亦只做得个题面。安能便是。
性具于心。而贯彻于人伦日用之闲。非可比对配合。一性专属一伦也。有子云。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是仁在于父子兄弟也。孟子云。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是义又在于兄弟也。知礼乐之实。知斯节斯乐斯而已。是知礼乐皆在于父子兄弟也。又云。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是义又在于君臣。而礼知在于宾主贤者也。孟子言仁义礼知。后加以信为五性。后儒遂以分配五伦。如父子之仁。君臣之义。朋友之信。似矣。而礼无所归。乃属兄弟。知无所归。乃属夫妇。夫节文之谓礼。岂独兄弟有节文乎。明通之谓知。专属夫妇。益更无谓。名曰贯通。实则牵合。以五性配五伦。已觉悖理。以五事配五行。则更谬矣。
非仁无以敦其爱。非义无以酌其宜。非礼无以作其敬。非知无以明其理。非信无以成其实。人伦日用之闲。无乎不有。即父子之仁。君臣之义。朋友之信。亦特举重而言。非各主其一。专于此而不通于彼也。
纲常伦理。至德要道。理一而分殊。万殊而一本。随所在而见。随所事而名。凡比对配合。皆后人之穿凿附会。或以便于分股作文。或以逞其立异翻新。书理本明。转以作文而晦。往往如此。
圣人有为己之实学。而祸福毁誉不与焉。圣人有为国之实政。而灾祥不与焉。
不以祸福为从违。不以毁誉为进止。乃实学也。灾不可忽。祥不足幸。乃实政也。可谓言简而意该矣。
问人臣有难进易退之节。其去国也奚若。曰。恋官之心不可有。恋君之心不可无。君恩深厚。倚任多年。一朝别去。遂恝然忘情。岂大臣之道欤。故恋官者。患失之鄙夫也。恝然以去者。小丈夫之悻悻者也。然而恋官者常千百。恋君者。不十一。岂无以恋官之心。假之恋君者乎。亦岂无以不恋君之心。假之不恋官者乎。二者难辨。故世每以恝然而去者为高。有道之士。殊不谓然。恋官乎。恋君乎。此心惟宜自审自知耳。
去位之官。皆为恋君不恋官之言。而诚伪难逃公论。虚实惟凭自审。
余掌国子时。助教屡举其堂士开经纶有孝行。余曰。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闲于父母昆弟之言。夫孝行于家。是党族之所称也。子之于开。固四方之人也。安知其孝。曰。本堂诸生荐之也。曰。诸生于开。亦四方之人也。安知其孝。曰。其行有述。其邦大夫之礼之也有述。诸生固见之耳。曰。诸生何由见之。曰。开生持以示之者也。曰。余固知开生之示之也。夫孝之道大。人莫敢当也。而发于真心。无能自尽者焉。故亲在人称孝。惟有愧歉而已。亲殁人称孝。惟有悲痛而已。惶惶乎其不敢闻也。此孝子之心也。开持以示人。得非假孝以取名乎。务名已非。而在父母。尤人心不忍假者。其得罪于孝也深矣。而顾可尚欤。且人之闻人之孝。不辨诚伪。而辄崇尚之者。非真崇孝也。亦务为崇孝之名者也。彼务孝名。此务崇孝名。相率而为伪者也。而何可以为训。
今人动将居家行孝之事。撰刊送人。巳非笃行君子。稍有不实。不但自欺欺人。必且是己非人。欲自托于孝名。先将许多不是。坐在父兄身上。种种薄德。此正不孝之尤者。孔子于闵子骞曰。人不闲于父母昆弟之言。于问士曰。宗族称孝。乡党称弟。圣门重孝弟如此。巳预防末流之薄俗矣。
国子先生召诸生而问曰。吾之为教也。严乎。宽乎。有对者曰。先生宽。诸生感德而不能忘。先生曰。不然。吾不宽也。又有对者曰。先生严。诸生畏威而不敢犯。先生曰。不然。吾不严也。又有对者曰。先生宽严得中。先生曰。不然。吾不宽严得中也。诸生惑。请问之。先生曰。夫宽。施诸率教者也。严。施诸不率教者也。使务为宽。则固有不率教者焉。不亦纵乎。使务为严。则固有率教者焉。不亦苛乎。使务为宽严得中。则固有当全用宽者。亦有当全用严者。岂不亦宽严皆失乎。故诸生全率教。则全用宽。全不率教。则全用严。率教者多。则多用宽。不率教者多。则多用严。又自一人而言。始而率教。则用吾宽。继而不率教。则用吾严。终而又率教。则仍用吾宽也。始不率教。则用吾严。终而能改则用吾宽。终而又不率教。则仍用吾严也。一分率教。吾有一分之宽。一分不率教。吾有一分之严。因人而施。我何与焉。是之谓宽严适宜。故吾未尝不宽。而不可以宽言也。未尝不严。而不可以严言也。未尝不有宽有严。而不敢以宽严得中言也。夫是以事无遗情。教无遗术。小子固皆当仕有官职者。宽严之理。所当知也。
宽严之迹。最易假借。宽严之理。最难恰好。不轻于自信。惟重以自责。有道者如是。至于现身说法。即以此励同学生于将来。尤造就之婆心也。
问郦生下齐七十余城。韩信以兵屠之。罪不亦大乎。曰。此郦生之罪。未可遽责信也。志在救世安民。功不必自己出。此圣贤事也。信一功名人耳。安可以此责之。当郦生之适齐也。信方拥兵四十万。压境而来。所向无敌。齐亦惧甚矣。郦生假信之威。乘齐之惧。故一说而下之。使非信且至。虽百郦生。其谁听之。则齐城之下。固信之下之也。乃卖信而独剿其功。以报沛公。使信垂首卷甲以归。信固能甘乎。此所以蒯彻之计行。而齐城下。郦生烹也。然则当何如处。曰善处己者。必先处人。若不能处人。安能处己。郦生适齐。宜先诣信。说之曰。齐闻将军至甚惧。将军且不日下之矣。虽然兵家先声而后实。食其愿得假将军之威。乘齐之惧。以将军之命谕之。令以城下。果以城下。则将军传檄而定。以报沛公。亦可大省兵力。不者。且进兵未晚。于是乃之齐。说之曰。韩将军拥兵四十万。压境而来。所向无敌。势如破竹。虽然。韩将军不嗜杀人。所为多屠戮者。为其拒也。君诚能以城降韩将军。必且抚慰之。传檄而定。则君既不失富贵。而数百万之命。亦皆得免。其为利害。不亦较着乎。韩将军有是心。恐君不得谕。故令食其来。君其自为计。不者。吾且去。韩将军且至。吾亦不复来矣。如此。则齐城必下于是乃还报信曰。事济矣。齐始闻将军至甚惧。既闻将军令其以城降也。又甚喜。今且下矣。将军可传檄而定。报沛公矣。下齐七十余城。将军之功也。不用兵甲。而以威声下之。功尤大也。如此。则可以得齐。可以免数百万人屠戮。可以成信之功。而郦生之功亦不为细。不止脱于烹也。不惟事势如此。亦天理人情本当如此耳。曰。信以不忍而戮数百万人。固无罪欤。曰。胡为其无罪也。郦生卖信激之而多杀。郦生固可恶也。今必责郦生之罪。则信之恨气自平。恨气平。乃从而责之曰。将军止以不忍之故。遂诛杀数百万人。岂不亦残毒乎。信未有不服者。若不明郦生之罪。而徒责信之多杀。岂足以服其心哉。此可为卖人而猎功者之明鉴也。
责备郦生。即为郦生计划。为韩信原情。即以责备韩信。入情入理。委曲周至。所云善处己者。必先处人。让功正所以立功。卖人而猎功。适以自杀。则千载猎功者之炯鉴也。
国家用人。匪徒资治。亦即以安天下之人也。故大臣小臣。分列上下。散布内外。又有士。有胥吏。下至里社。亦各有长。多其等。广其途。尽网罗天下之才而用之。使天下之人。苟有一长一艺。异于齐民者。随其才之大小。皆入吾之网罗。彼其既入网罗。则皆有事于所职。不惟顾惜所有。而又有所望于进取。孜孜焉。垂死而犹有歉于所期之未遂。故无暇于为乱。且等既多矣。途既广矣。于是而不在网罗。则至愚下之人而已矣。至愚下之人不能为乱。即为乱亦易扑灭。而天下常可得安。此英雄驭世之微机也。
贤能在职。理事治民。可以弭乱未然。而潜消其反侧之心。即孟子所谓尊贤使能之王道。所以鼓励羣材。而收拾人心之微权。皆隐寓于其中矣。
天变诚可畏。然以此为天心仁爱人君。亦是曲说。求其理而不得。则亦不之信矣。今只云天灾流行。祸将作。必须谨修政事。爱恤人民。以保固国家。则灾可无害。不然。将不可救药。而祸乱成矣。此自实理言之。可使人君因灾而惧也。
指天灾为某事征应。原属幻论。因灾而虑及祸乱之易萌。其理确不可易。居官不可忽视天灾。正谓此也。
考察者不许辨。是矣。而行私害人者。亦当处。被害者亦当为之昭雪也。被劾者不许辨。是矣。而行私诬人者亦当处。被诬者。亦当为之昭雪也。如此。方是大公持平之道。
赦甚害事。有国者亦明刑而已矣。刑不清而恃赦。则平日之戕良也多。刑清而徒以赦。则今日之纵恶也大。每见赦后。亡命无赖在配所者皆还。旧恶不悛。一时里闾深受其害。是放虎狼蛇蝎为仁。而不计其所伤之众也。曰。国有大庆。独加宽恤。不亦可乎。曰。大庆当与君子共之。而何纵小人为也。曰。易曰赦过宥罪。书曰眚灾肆赦。不然乎。曰。过者无心之误。眚即过也。灾谓出于不幸者也。故赦之。又书曰宥过无大。刑故无小。夫苟过虽大必宥。苟故虽小必刑。固非不问过与故而咸赦除也。且赦过者无日不然。亦非数载而偶一行也。是故赦过者虽无日不然。而犹恐其少。赦故者虽数载一行。而犹病其多。
赦过而不赦故。至论也。今云赦过。虽无日不然。犹恐其少赦。故虽数载一行。犹病其多。更觉警切。
人臣修怨者负国。若于所怨者避嫌而不去。或曲意用之。亦负国。何者。人臣当以至公为心。如其贤。不去可也。用之可也。如其不贤。而徒务远己之嫌。沽己之誉。而以不肖之人。贻害国家。岂非不忠之甚乎。然人每以能用雠者为贤。
可见道术之不明也。大抵人臣不可有私。有一分私心。便于臣道有一分亏欠。不论用雠去雠。只有私心处。便负国也。
人臣苟有为国之心。便自有推贤让能之意。如人于有才者则不能容。嫌其胜己也。超进者则不能容。嫌其光已也。刚直者则不能容。嫌其性气难相处也。遂皆任情排去。而国家无人干济。略不之顾。皆是一个己私。无为国之心故也。若有为国之心。必且让他替朝廷干事。那胜己先己及难相处。有甚大事。故为国之人。苟便于国。即不便于己。亦所必为。不为国之人。即十分便于国。但有一毫不便于己者。亦所不肯。
居官治事。一有私己之心。便亏臣道。进贤退不肖闲。负国更甚。以此为道术不明。端本澄原之论。
偶见一学究壁上书宋真宗劝学文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锺粟。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有女颜如玉。余书其后云。诚如此训。则其所养成者。皆淫佚骄侈残民蠹国之人。使在位皆若人。殊可忧也。
乡塾中多以此为读书人佳话者。学术既非。仕风焉得不坏。有心者所宜唤醒而切戒也。
今人不为圣贤之学。则以为安常。为圣贤之学者。则以为务名也。夫圣人之书。人皆读之。止许读其书。乃不许讲明而身体之。与今人不讲大臣之业。则以为守分。讲大臣之业。则以为好进也。夫孔子匹夫而谈帝王之事。岂亦好进与。此风既久。遂使圣贤实学。不明于时。为学为政。苟然而已。或曰讲学者。却又立门户。结党与。罔利文奸。坏国家事。谈大臣事业者。却又剿说以躐进。故人恶之尔。曰诚然。夫沙中有金。欲得金也。而尽收其沙可乎。欲去沙也。而并弃其金可乎。惟当国事者。求之以诚。鉴别能精。收其真。去其赝。斯得人为用。若以鱼目为明珠。则为祸大也。
所为所讲。是公是私。或邪或正。尚易鉴别。倘有言行不符。或阳易而阴非者。亦可徐察。未可因噎废食。以讲学为禁例也。
居官者只于猎取崇高。权势烜赫者则羡之。更不问其得之正与不正。其正色直言。谪贬蹭蹬者。则轻之。更不问其守之正不正。理既不明。气亦不振。软熟成风。奔趋巧媚以为善官。这等排场可畏也。
人臣要以尊主庇民为心。苟有是心。惟其所为。必皆有益于国。不然。则所为者。莫非粉饰之具。即奔走不息。以为贤劳。求其实皆无有也。
终岁勤劳之官。还当问其有裨于国民者某事某事。方称贤能。所谓考言者必征事也。
世之言治者。必曰三代然夏有天下四百三十一年。商六百四十五年。周八百六十七年。合为一千九百四十四年。其闲称圣君可为法者。禹汤文武而已。守成之君。则启甲大戊武丁成康而已。共止二百余年。余皆不足观矣。夏启之后。篡弒累世。周至小雅。陵迟已甚。然则欲法三代者。固自有在也。
言治皆以三代为法。不知三代时治者恒少。否者恒多。不可不考古而鉴别之。用为法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