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
虞人未央。
梵天夙裹着一层轻纱,轻轻倚靠在宣室殿的房檐。
屋顶上,月光朦胧。
她看不见月光,却能从心底感知月光下笼罩的冰冷。她将琴环在胸前,仿佛怀抱着世界。
铮——
音起,曲名——《虞人未央》。
她的眼色,被月光照印出一泓涟漪。
坚韧、不屈。
偌大的未央宫,荡漾开悠悠的雅韵。及过屋檐,越过明月,似乎想要传到大吴边疆的绥远。
他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屋檐上的惊为天人。夜色,将他威严的朝服映照得格外孤单。
深秋的夜风吹散了她的发,她撩动琴弦,轻启朱唇——
未央,虞人未央。
残凰,音若残凰。
八千里江河,十万里路长。
绥远遥不及,梦江沧澜凉。
恨身不及,相可及。
繁若朝夕,只日迷惘。
李幂呆呆站在宣室殿下,望着她。
眼中含泪。
“陛下。”
琴声猛然停下,李幂恍惚过神,听见梵天夙的声音。
“陛下,为何不语。”
李幂笑笑,脸色带着一丝苦闷,“天夙,下来吧。屋顶上凉。”
梵天夙不说话。半晌,她的身影动了动。李幂揉了揉眼,屋顶上没了她的踪影。
“陛下,你还没上过房吧?”
李幂猛然回头,梵天夙抱着残凰琴站在他身后。没等他回答,她便携着他,一跃上了屋檐。
他颤颤巍巍地紧紧抱住屋檐的龙头。
梵天夙笑笑,“夜来苦闷,陛下听闻我一曲吧。”
语落,罗音又起,依旧是《虞人未央》。
李幂脸色萧然,望着她、听着她。在繁若城深秋的那个夜晚,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曲《虞人未央》。
还有她奏琴时的模样。
……
……
宰相,也称大司徒。与大司马、大司空并称“三公”。金银紫绶,禄比万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权臣。
梵天夙,便要登坛拜相。
此闻一出,朝中顿时风生水起。
她位至大司空,本就是宰相侯职。但宰相之位空缺十余年,她依旧还是大司空。
——时至境迁,她此时竟真要做宰相。
这如何能令朝中众臣不惊。未央宫中暗地里的风起云涌,大小群臣尽皆看在眼里。李幂却如此一着,无疑令众臣张大了嘴巴。
邛太后、神武将军邛穹、卫将军税禀国、孝瑞王李玺。几道坚实的阴暗,冷冷注视着她。
她却若无旁人,威仪万千。
李幂站在龙案前,朝身穿相服的她望去——她挥手投足间,皆散发出震慑天下的威严。
他霎时间不敢相信她竟是个风华倾城的女子,更是一代绝世的朱雀。
“着,大司空梵天夙,资质聪颖,可证大吴先祖股肱之列。逢宜国进犯,朝中兵力空虚。孤特许梵公升任大吴宰相之职,以震大吴朝纲,摄番邦敌国,令之远退大吴。”
她轻轻停住脚步,莞尔一笑。
“臣,接旨。”
她将宰相金冠轻轻扣上发裹,猛地大挥衣袖,转身朝着满朝文武。
“自今日起,吾便为大吴宰相。汝等文武大臣,还不朝拜与本相?”
众臣颔首,覆手一礼,“皇帝陛下万岁,相国大人千岁。”
他看着她。
她英气明朗的笑,映照在他身后“长乐未央”的牌匾上。他却看到她眉间,那一丝抹不去的风华。
他恍惚间觉得——
这便是世间,最美的笑容吧。
……
……
绥远、梦江、桃源。
烽火如荼。
吴军听见梦江对岸与巫山后的马蹄声,绷紧了神经。
罗修祈安静地坐在虞影身旁,擦拭着天御。虞影温顺地低下头,在他身上磨蹭。
“将军,二十二名斥候归来,来回梦江损失八人。”陈文果身披甲胄,朝罗修祈行了个军礼。
罗修祈站起身来,也披上盔甲,眉间无比坚毅,“巫山后情况如何?”
布衣斥候跪在他面前,一脸狼狈,“宜君以及梦江,大致看去以骑兵居多,后方以弓手队列填充,火石弹药较为凶猛。”
罗修祈点点头,挥手让斥候退下。半晌,他转过头,“果儿,此计依旧可行?”
陈文果点点头,“梦江汹涌,他们过不来。”
“但宜国火石弹药不可不防。”
“兵来将挡,火来水覆。”
罗修祈抬起头,看着如骄烈日。
马蹄声,金锣声,皮鼓声。
他朝汹涌的梦江望去,宜兵,已经到了。
……
李布呆呆望着敞开的桃溪城门,不知言语。
又是空城?他心中炸响。
绥远的空城之战一直让他胆战心惊。他带领三万人马攻打桃源,不料城门依旧大开。
他呆驻不前。
朱雀的行事之风一直令他捉摸不透。两处空城,让他步步为营。但桃源非攻不可,他却不敢朝前。
他往往身后,三万将士昂首阔步。
他又往往身前,桃源城门好像一只魔爪一般朝他招手。
他低下头。
半晌,他眼中闪烁出一丝坚韧的光芒,“进城!”
三万宜军,振奋着吼声,挥步撕入桃源。
扬起一阵沙尘。
李布转身混在兵列中,脱去了将冠。他身体紧张地颤抖,口鼻中呼出阵阵白气。
不出一个时辰,宜军便占了桃溪。
李布却丝毫安不下心。
楼阁庭院上的刀光闪耀着他的眼睛,分不出是哪里闪射出的。他转过头,忽然呼喊着朝城门跑去。
——嘭!!
蓦地,他停下了脚步,眼神死死地盯着城门,冷汗直冒。
城门,关上了。
一团团草堆顿时耸动,片刻间,冲天的烟火直直燎上了云霄。
——轰轰轰!!!
李布瞪大了眼睛,猛然大喊,“有埋伏,攻出去!!”
三万将士哗然。
风动火动,冲天的火舌片刻燎燃了李布眼前的草堆。四面忽然无端生出密密麻麻的人影,将宜军团团围住。他捂着口鼻,拔出靑渊剑。
——“杀!!!”
将士们瞬间挥舞着大刀朝四面冲了出去,兵刃声立即响彻耳际。
火舌声、刀剑声、倒地声、呻吟声,刻刻缭乱着他眼前的迷茫。
他冲了出去。
眼前,条条沾满了鲜血的巷道。每隔几步,便是血肉模糊的尸体。
身后,烈火朝四周蔓延,火路阻挡了所有宜兵的道路。片刻间,焦烂模糊的尸体堆满了草堆,发出阵阵和着血腥的焦臭味。
他又停下了脚步。
四周的鲜红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听到身后似乎几个声音传来——
“从此,吾守大吴,汝守大宜。尽忠职守,再不违当年之誓。”
“李布,你若不杀我,我便杀你。”
他眼前四散的硝烟惘了眼睛,闭上眼,他又听见——
“夙儿,你要我如何做,才不与我刀刃相见。”
“尽忠职守,守住你的大宜。若此,你我不欠。”
他睁开眼,那沫绝色消散在火舌中。
朱雀,你不是要我尽忠职守吗?我做到了。
夙儿,你不是要杀我吗?我来了。
……
四周,呼啸声震撼天地。
宜国的铁甲重重地朝四面八方狠狠撞击,在漫天火硝中笨重地锤击,挥砍。
溅起四周如鹅毛飘散的鲜血。
滚烫的鲜血,冰冷的泥浆,宜****台上还未开启的庆功酒,洒落一地。熙日照耀,散发出诡异的味道。
冲人口鼻。
“梵天夙!”李布狠狠将眼前的将士头颅斩落,“我定要杀上繁若,逼你退让大宜!!!”
——噗!
一根长长的铁枪没入他的右肩。
他回过头,眼神中无比萧杀,猛然一剑——
铮!
“无名小将,报上姓名!”
那持枪的将士猛地抽出枪头,朝他面门刺去,“大吴奉义中郎将,刘锦!”
李布狠狠将靑渊剑斩向他的枪身,回首一踢,翻滚出去。
“站住!”刘锦的铁胄映照着阳光,如一道光束般朝他逼去,“留下你的命来!”
“自不量力!”李布眯了眯眼睛,将右肩的衣服撕扯成两半。
说时迟,那时快。刘锦的长枪见势就要逼上李布的面门,他却灵巧一闪,回首便在刘锦的胸上狠狠推了几掌。
哗——!
坚实的精铁甲胄顿时撕裂成几半,零零散散掉落在血泊中,溅起点点震荡。
他的胸上,顿时起了绿痕。
刘锦脑袋猛然嗡了,等他恍惚过神,只看见李布朝城门而去。他慌了神,举起长枪朝吴军大喝,“立即准备虎头炮,桃溪城,誓死也要守住!!!”
李布忍住右肩钻心刺骨的剧痛,朝城门口狂奔。他听到身后刘锦的愤吼,不禁又加快了脚步。
望着眼前混乱的厮杀,火舌燎壤后焦烂滚烫的泥石,他渐渐感到一阵目眩。
挥舞、挥舞。
他奋力嘶吼着叫声,狠狠朝前不顾一切地劈砍。
——“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见到朱雀。”
李布的脑中只坚持着这个信念,无比坚定。
他杀红了眼睛。
靑渊剑幽绿的本色早已被干涸的血迹覆盖,发出阵阵鲜红的刀光。
每一挥砍,便散发出一阵骇人的血腥味。
他瞪得发红的眼睛,嘶吼得如猛兽般的声音令士兵们在远远几十尺外便开始退却。
他不闻不问,来者杀,挡者杀。
杀、杀、杀。
直到,他看到桃源城门坚实的影子。
“开门!!”他转过头,朝城墙上的士兵嘶吼。
没人理会他。
城下的士兵挥舞手中刀剑,猛然中箭倒地。重甲军马狠狠踏过尸体,又朝他逼来。
他跃然而起,朝那军马直面而去。
刘锦!
他高举长枪,狠狠朝李布跃起的身影掷去。
他眼色如火。
轰——!
四周虎头炮齐发,震得他耳朵发嗡。
簌。
长枪穿梭而来,擦着风声。
李布猛然翻滚,踏着长枪,跃上了刘锦的军马。
“驾!!”他回首将刘锦摔下马背,夺了军马朝城门奔去。
——“开城门!!”
城墙上的士兵愣了愣,却见李布骑着大吴军马。
他冷笑。
身后哀嚎喧嚣。
城门轻轻启开了一条小缝儿,顿时一股清新的空气冲散了他四周的血腥味。
他大笑,驰马而去。
……
朱雀,你诸番计谋欲杀我,我都活了下来。
今日起,我便不是李布。
我只是毒侯,为杀你朱雀而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