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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十七姑妄听之三(1)

族侄竹汀言,文安有佣工古北口外者,久无音问,其父母值岁荒,亦就食口外,且觅子,亦久无音问。后乃有人见之泰山下,言昔至密云东北,日已暮,风云并作,遥见山谷有灯光,漫往投止,至则土屋数楹,围以秫篱,有老妪应门,问其里贯,入以告,又遣问姓名年岁,并问曾有子出口否,子何名,年几何岁,具以实对。忽有女子整衣出,延入上坐,拜而侍立,促老妪督婢治酒肴,意甚亲昵。莫测其由,起而固诘,则失声伏地曰:儿不敢欺翁姑,儿狐女也,尝与翁姑之子为夫妇,本出相悦,无相媚意,不虞其爱恋过度,竟以瘵亡,心恒愧悔,故誓不别适,依其墓以居,今无意与翁姑遇,幸勿他往,儿尚能养翁姑。初甚骇怖,既而见其意真切,相持涕泣,留共居。狐女奉事无不至,转胜于有子,如是六七年,狐女忽遣老妪市一棺,且具锸畚,怪问其故。欣然曰:翁姑宜贺儿,儿奉事翁姑,自追念逝者,聊尽寸心耳,不期感动土神,闻于岳帝,岳帝悯之,许不待丹成,解形证果,今以遗蜕合窆,表同穴意也。引至侧室,果一黑狐卧榻上,毛光如漆,举之轻如叶,扣之乃作金石声,信其真仙矣。葬事毕,又启曰:今隶碧霞元君为女官,当往泰山,请共往。故相偕至此,僦屋与土人杂居。狐女惟不使人见形,其供养仍如初也。后不知其所终。此与前所记狐女略相近。然彼有所为而为,故仅得逭诛,此无所为而为,故竟能成道。天上无不忠不孝之神仙,斯言谅哉。

竹汀又言,有夜宿城隍庙廊者,闻殿中鬼语曰:奉牒拘某妇,某妇恋其病姑,不肯死,念念固诘,神不离舍,不能摄取,奈何?城隍曰:愚忠愚孝,多不计成败,与命数争,徒自苦者固不少,精诚之至,鬼神所不能夺者,挽回一二,间亦有之。与强魂捍拒,其事迥殊,此宜申岳帝取进止,毋遽以厉鬼往也。语讫,遂寂,后不知究竟能摄否,然足知人定胜天,确有是理矣。

顾郎中德懋,世所称判冥者也。尝自言平反一狱,颇自喜,其姓名不敢泄,其事则有:姑出其妇者,以小姑之谗,非其罪也。姑性愎,仓卒度无挽回理,而母家亲党无一人,遂披缁尼庵,待姑意转。其夫怜之,时往视妇,亦不能无情。庵旁有废园,每约以夜伏破屋,而自矴墙缺私就之,来往岁余,为其师所觉。师持戒严,以为污佛地,斥其夫勿来,来且逐妇,夫遂绝迹,妇竟郁郁死。冥官谓既入空门,宜遵佛法,乃耽淫犯戒,当从僧律科断,议付泥犁。顾驳之曰:尼犯淫戒,固有明刑,然必初念皈依,中违誓愿,科以僧律,百喙无词,此妇则无罪仳离,冀收覆水,恩非断绝,志且坚贞,徒以孤苦无归,托身荒刹。其为尼也,但可谓之毁容,未可谓之奉法;其在庵也,但可谓之借榻,不可谓之安禅。若据其浮踪,执为恶业,则瑶光夺婿,更以何罪相加?至其感念故夫,矴墙幽会,迹似赠以芍药,事均采彼靡芜。人本同衾,理殊失节。阳律于未婚私媾,仅拟杖刑,犹容纳赎;兹之违礼,恐视彼为轻,况已抑郁捐生,纵有微愆,足以蔽罪。自应宽其薄罚,径付转轮,准理酌情,似乎两协。事上,冥王竟从其议。此语真妄,无可证验,然据其所议,固持平之论矣。又顾临殁,自云以多泄阴事,谪为社公。姑存其说,亦足为轻谈温室者箴也。

库尔喀喇乌苏——库尔喀喇,译言黑。乌苏,译言水也。台军李印,尝随都司刘德行山中,见悬崖老松贯一矢,莫测其由。晚宿邮舍,印乃言昔过是地,遥见一骑飞驰来,疑为玛哈沁,伏深草伺之。渐近,则一物似人非人,据马上,马乃野马也,知为怪,发一矢中之。嗡然如钟声,化黑烟去,野马亦惊逸,今此矢在树,知为木妖也。问顷见之,何不言,曰:射时彼原未见我,彼既有灵,恐闻之或报复,故宁默也。其机警多类此。一日,塔尔巴哈台押逋寇满答尔至,命印接解,以铁硈贯手,以铁链从马腹横锁其足,时已病奄奄仅一息,与之食亦不甚咽,在马上每欲倒掷下,赖系足得不堕,但虑其死,不虑其逃也。至戈壁两马相并,又作欲堕状,印举手引之,突挺然而起,以硈击印仆马下,即旋辔驰入戈壁去。戈壁东北连科布多,绵亘数百里,古无人迹,竟莫能追。始知其病者伪也。参将岳济,坐是获重谴,印亦长枷,既而伊犁复捕得满答尔,盖额鲁特来降者,赏赉最厚,满答尔贪饵而出,因就擒。讯其何以敢再至,则曰:我罪至重,谅必不料我来;我随众而来,亦必不疑其中有我。其所计良是,而不虞识其顶上箭瘢也。以印之巧密,而卒为术愚;以满答尔之深险,而卒以诈败。日以心斗,诚不知其所穷。然任智终遇其敌,未有千虑不一失者,则定理也。

李义山诗:空闻子夜鬼悲歌,用晋时鬼歌子夜事也;李昌谷诗:秋坟鬼唱鲍家诗,则以鲍参军有蒿里行,幻硉其词耳。然世固往往有是事。田香沁言,尝读书别业,一夕风静月明,闻有度昆曲者,亮折清圆,凄心动魄,谛审之,乃牡丹亭叫画一出也。忘其所以,静听至终,忽省墙外皆断港荒陂,人迹罕至,此曲自何而来?开户视之,惟芦荻瑟瑟而已。

香畹又言,有老儒授徒野寺,寺外多荒冢,暮夜或见鬼形,或闻鬼语。老儒有胆殊不怖,其僮仆习惯,亦不怖也。一夕隔墙语曰:邻君已久,知先生不讶,尝闻吟咏,案上当有温庭筠诗,乞录其达摩支曲一首焚之。又小语曰:末句邺城风雨连天草,祈写连为粘,则感极矣。顷争此一字,与人赌小酒食也。老儒适有温集,遂举投墙外,约一食顷,忽木叶乱飞,旋飚怒卷泥沙洒窗户,如急雨。老儒笑且叱曰:尔辈勿劣相,我筹之已熟,两相角赌,必有一负,负者必怨,事理之常。然因改字以招怨,则吾词曲;因其本书以招怨,则吾词直。听尔辈狡狯,吾不愧也。语讫而风止。褚鹤汀曰:究是读书鬼,故虽负气求胜,而能为理屈。然老儒不出此集,不更两全乎?王谷原曰:君论世法也,老儒解世法,不老儒矣。

司爨王媪言——即见醉钟馗首——有樵者,伐木山冈,力倦小憩,遥见一人持衣数袭,沿路弃之。不省其何故,谛视之,履险阻如坦途,其行甚速,非人可及,貌亦惨淡不似人,疑为妖魅,登高树瞰之,人已不见。由其弃衣之路,宛转至山坳,则一虎伏焉。知人为伥鬼,衣所食者之遗也。急弃柴,自冈后遁。次日,闻某村某甲,于是地死于虎矣。路非人径所必经,知其以衣为饵,导之至是也。物莫灵于人,人恒以饵取物,今物乃以饵取人,岂人弗灵哉。利汨其灵,故智出物下耳。然是事一传,猎者因循衣所在得虎窟,合铳群击,殪其三焉,则虎又以智败矣。辗转倚伏,机械又安有穷欤!或又曰:虎至悍而至愚,心计万万不到此,闻伥役于虎,必得代乃转生,是殆伥诱人自代,因引人捕虎报冤也。伥者人所化,揆诸人事,固亦有之,又惜虎知伥助己,不知即伥害己矣。

梁豁堂言,有粤东大商喜学仙,招纳方士数十人,转相神圣。皆曰:冲举可坐致,所费不赀。然亦时时有小验。故信之益笃。一日,有道士来访,虽敝衣破笠,而神采落落,如独鹤孤松。与之言,微妙元远,多出意表。试其法,则驱役鬼神,呼召风雨,如操券也;松鲈台菌,吴橙闽荔,如取携也;星娥琴竽,玉女歌舞,犹仆隶也。握其符,十洲三岛可以梦游。出黍颗之丹,点瓦石为黄金,百炼不耗。粤商大骇服,诸方士自顾不及,亦稽首称圣师,皆愿为弟子,求传道。道士曰:然则择日设坛,当一一授汝。至期,道士登座,众拜讫,道士问尔辈何求,曰:求仙。问求仙何以求诸我?曰:如是灵异,非真仙而何。道士轩渠良久,曰:此术也,非道也,夫道者冲漠自然,与元气为一,乌有如是种种哉。盖三教之放失久矣,儒之本旨,明体达用而已。文章记诵非也,谈天说性亦非也;佛之本旨,无生无灭而已。布施供养非也,机锋语录亦非也;道之本旨,清净冲虚而已。章咒符录非也,炉火服饵亦非也。尔所见种种,是皆章咒符录事,去炉火服饵,尚隔几尘。况长生乎?然无所征验,遽斥其非,尔必谓誉其所能,而毁其所不能,徒大言耳。今示以种种能为,而告以种种不可为,尔庶几知返乎!儒家释家,情伪日增,门径各别,可勿与辩也。吾疾夫道家之滋伪,故因汝好道,姑一正之。因指诸方士曰:尔之不食,辟谷丸也;尔之前知,桃偶人也;尔之烧丹,房中药也;尔之点金,缩银法也;尔之入冥,茉莉根也;尔之召仙,摄灵魂也;尔之返魂,役狐魅也;尔之般运,五鬼术也;尔之辟兵,铁布衫也;尔之飞跃,鹿卢蹻也。名曰道流,皆妖人耳。不速解散,雷部且至矣。振衣欲起,众牵衣叩额曰:下士沉迷,已知其罪,幸逢仙驾,是亦前缘,忍不一度脱乎?道士却坐,顾粤商曰:尔曾闻笙歌锦绣之中,有一人挥手飞升者乎?顾诸方士曰:尔曾闻炫术鬻财之辈,有一人脱屣羽化者乎?夫修道者须谢绝万缘,坚持一念,使此心寂寂如死,而后可不死;使此气绵绵不停,而后可长停。然亦非枯坐事也。仙有仙骨,亦有仙缘,骨非药物所能换,缘亦非情好所能结。必积功累德,而后列名于仙籍。仙骨以生,仙骨既成,真灵自尔感通,仙缘乃凑,此在尔辈之自度,仙家安有度人法乎?因索纸大书十六字曰:内绝世缘,外积阴骘,无怪无奇,是真秘密。投笔于案,声如霹雳,已失所在矣。

表伯王洪生家,有狐居仓中,不甚为祟。然小儿女或近仓游戏,辄被瓦击。一日,厨下得一小狐,众欲捶杀以泄愤,洪生曰:是挑衅也。人与妖斗,宁有胜乎?乃引至榻上,哺以果饵,亲送至仓外。自是儿女辈往来其地,不复击矣。此不战而屈人也。

又舅氏安公五占,居县东留福庄,其邻家二犬,一夕吠甚急,邻妇出视无一人,惟闻屋上语曰:汝家犬太恶,我不敢下,有逃婢匿汝家灶内,烦以烟熏之,当自出。妇大骇,入视灶内,果嘤嘤有泣声。问是何物,何以至此?灶内小语曰:我名绿云,狐家婢也,不胜鞭箠,逃匿于此,冀少缓须臾死,惟娘子哀之。妇故长斋礼佛,意颇怜悯,向屋仰语曰:渠畏怖不出,我亦实不忍火攻,苟无大罪,乞仙家舍之——里俗呼狐曰仙家,屋上应曰:我二千钱新买得,那能即舍。妇曰:二千钱赎之,可乎?良久乃应曰:是或尚可。妇以钱掷于屋上,遂不闻声。妇扣灶呼曰:绿云可出,我已赎得汝,汝主去矣。灶内应曰:感活命恩,今便随娘子驱使。妇曰:人那可蓄狐婢,汝且自去,恐惊骇小儿女,亦慎勿露形。果似有黑物瞥然逝,后每逢元旦,辄闻窗外呼曰:绿云叩头。

蒙古以羊骨卜,烧而观其坼兆,犹蛮峒鸡卜也。霍丈易书,在葵苏图军台时,有老妇解此术,使卜归期,妇侧睨良久曰:马未鞍,人未冠,是不行也,然鞍与冠皆已具,行有兆矣。越数月,又使卜,妇一视即拜,曰:马已鞍,人已冠矣,公不久其归乎?既而果赐环。又大学士温公言,曩征乌什,俘回部十余人,禁地窖中,一日指口诉饥,投以杏,众分食讫,一年老者握其核,喃喃密祝掷于地上,观其纵横奇偶,忽失声哭,其党环视,亦皆哭。既而骈诛之牒至。疑其法如火珠林钱卜也,是与蓍龟虽不同,然以骨取象者龟之变,以物取数者蓍之变,其藉人精神,以有灵理则一耳。

康熙癸已秋,宋村厂佃户周甲,不胜其妇之捶楚,夜伺妇寝,逃匿破庙,将待晓,介邻里乞怜。妇觉之,追迹至庙,对神像数其罪,叱使伏受鞭,庙故有狐,鞭甫十余,方哀呼,群狐合噪而出曰:世乃有此不平事!齐夺甲置墙隅,执其妇,褫无寸缕,即以其鞭鞭之,至流血未释,突狐妇又合噪而出,曰:男子但解护男子,渠背妻私匿某家女,不应死耶?亦夺其妇置墙隅,而相率执甲。群狐格斗争救,喧哄良久,守田者疑为劫盗,大呼呜铳为声援,狐乃各散。妇已委顿,甲竭蹶负以归。王得庵先生时设帐于是,见妇在途中犹喃喃骂也。先生尝曰:快哉诸狐,可谓礼失而求野,狐妇乃恶伤其类,又别执一理,操同室之戈,盖门户分而朋党起,朋党盛而公论淆,眃眅纷纭,是非蜂起,其相轧也久矣。

张铉耳先生家,一夕觅一婢不见,意其逋逃,次日乃醉卧宅后积薪下,空房锁闭,不知其何从入也。沃发渍面,至午乃苏。言昨晚闻后院嬉笑声,稔知狐魅,习惯不惧,窃从门隙窥之,见酒炙罗列,数少年方聚饮,俄为所觉,遽跃起拥我逾墙入,恍惚间如睡如梦,噤不能言,遂被逼入坐,陈酿醇浓,加以苛罚,遂至沉酣,不记几时眠,亦不知其几时去也。铉耳先生素刚正,自往数之曰:相处多年,除日日取柴外两无干犯,何突然越礼,以良家婢子,作娼女侑觞?子弟猖狂,父兄安在,为家长者,宁不愧乎!至夜半窗外语曰:儿辈冶荡,业已笞之,然其间有一线乞原者,此婢先探手入门,作谑词乞肉,非出强牵。且其月下花前,采兰赠芍,阅人非一,碎璧多年,故儿辈敢通款曲。不然则某婢某婢,色岂不佳,何终不敢犯乎?防范之疏,仆与先生似当两分其过,惟俯察之。先生曰:君既笞儿,此婢吾亦当痛笞。狐哂曰:过砮梅之年,而不为之择配偶,郁而横决,罪岂独在此婢乎?先生默然。次日呼媒媪至,凡年长数婢尽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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