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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十七姑妄听之三(2)

邱县丞天锦言,西商有杜奎者,不知其乡贯,其语似泽潞人也,刚劲有胆,不畏鬼神。空宅荒祠,所至恒眠被独宿,亦无所见闻。偶行经六盘山麓,日已曛黑,遂投止废堡破屋,荒烟蔓草,四无人踪,度万万无寇盗,解装绊马,拾枯枝磠火御寒,竟展衾安卧。方欲睡间,闻有哭声,谛听之,似在屋后,似出地下。时硍硏方然,室明如昼,因侧眠,握刀以待之。俄声渐近,已在窗外黑处呜呜不已,然终不露形。杜叱问曰:平生未曾见尔辈是何鬼物,可出面言。暗中有应者曰:身是女子,裸无寸缕,愧难相见,如不见弃,许入被中,则有物蔽形,可以对语。杜知其欲相媚惑,亦不惧之,微晒曰:欲入即入。阴风飒然,已一好女共枕矣。羞容腼碘,掩面泣曰:一语才通,遽相偎倚,人虽冶荡,何至于斯,缘有苦情,迫于陈诉,虽嫌造次,勿讶淫奔。此堡故群盗所居,妾偶独行,为其所劫,尽褫衣裳簪珥,缚弃涧中,夏浸寒泉,冬埋积雪,沉阴冱冻,万苦难名,后恶党伏诛,废为墟莽,无人可告,茹痛至今。幸空谷足音,得见君子,机缘难再,千载一时,故忍耻相投,不辞自献,拟以一宵之爱,乞市薄砇,移骨平原。庶地气少温,得安营魄,倘更作佛事,超拔转轮,则再造之恩,誓世世长执巾栉。语讫拭泪,纵体入怀。杜慨然曰:本谓尔为妖,乃沉冤如是,吾虽耽花柳,然乘人窘急,挟制求欢,则落落丈夫义不出此。汝既畏冷,无妨就我取温,如讲幽期,则不如径去。女伏枕叩额,亦不再言。杜拥之酣眠,帖然就抱,天晓已失所在。乃留数日,为营葬营斋。越数载归里,有邻家小女,见杜辄恋恋相随,后老而无子,求为侧室。父母不肯,女自请相从,竟得一男。知其事者,皆疑为此鬼后身也。

宋书符瑞志曰:珊瑚钩,王者恭信则见,然不言其形状。盖自然之宝也。杜工部诗曰:飘飘青琐郎,文采珊瑚钩,似即指此。萧铨诗曰:珠帘半上珊瑚钩,则以珊瑚为钩耳。余见故大学士杨公一带钩,长约四寸余,围约一寸六七分,其钩就倒垂桠杈,截去附枝,作一螭头。其系缎环柱,亦就一横出之瘿瘤,作一芝草,其干天然弯曲,脉理分明,无一毫斧凿迹。色迹纯作樱桃红,殆为奇绝。其挂钩之环,则以交柯连理之枝,去其外歧,而存其周围相属者,亦似天成。然珊瑚连理者多,佩环似此者亦多,不为异也。云以千四百金,得诸洋舶。此在壬午癸未间,其时珊瑚易致价,尚未昂云。

又余在乌鲁木齐时,见故大学士温公有玉一片,如掌大,可作臂阁,质理莹白,面有红斑四点,皆大如指顶,鲜活如花片,非血浸,非油炼,非琥珀烫,深入腠理,而晕脚四散,渐远渐淡,以至于无,盖天成也。公恒以自随。木果木之战,公理轮絷马,慷慨捐身,此物想流落蛮烟瘴雨间矣。

又尝见贾人持一玉簪,长五寸余,圆如画笔之管,上半纯白,下半莹澈如琥珀,为目所未睹。有酬以九百金者,坚不肯售,余终疑为药炼也。

五十年前,见董文恪公一玉蟹,质不甚巨,而纯白无点瑕,独视之亦常玉,以他白玉相比,则非隐青,即隐黄隐赭,无一正白者,乃知其可贵。顷与柘林司农话及,司农曰:公在日偶值匮乏,以六百金转售之矣。

益都有书生,才气飚发,颇为隽上。一日,晚凉散步,与村女目成,密遣仆妇通词,约某夕虚掩后门待。生潜踪匿影,方暗中扪壁窃行,突火光一掣,朗若月明,见一厉鬼当户立,狼狈奔回,几失魂魄。次日至塾,塾师忽端坐大言曰:吾辛苦积得小阴骘,当有一孙登第,何逾墙钻穴,自败成功?幸我变形阻之,未至削籍,然亦殿两举矣。尔受人硑脯,教人子弟,何无约束至此耶?自批其颊十余,昏然仆地。方灌治间,宅内仆妇亦自批其颊曰:尔我家三世奴,岂朝秦暮楚者耶?幼主妄行,当劝戒,不从则当告主人,乃献媚希赏,几误其终身,岂非负心耶?后再不悛,且褫尔魄。语讫亦昏仆。并久之乃苏。门人李南涧曾亲见之。盖祖父之积累如是其难,子孙之败坏如是其易也。祖父之于子孙如是,其死尚不忘也,人可不深长思乎?然南涧言,此生终身不第,硓颔以终。殆流荡不返,其祖亦无如何欤?抑或附形于塾师,附形于仆妇,而不附形于其孙,亦不附形于其子,犹有溺爱者存,故终不知惩欤?

狐魅人之所畏也。里有罗生者,读小说杂记,稔闻狐女之姣丽,恨不一遇。近郊古冢,人云有狐,又云时或有人与狎昵,乃指其窟穴,具贽币牲醴,投书求婚姻。且云或香闺娇女,并已乘龙;或鄙弃樗材,不堪倚玉,则乞赐一艳婢,用充贵媵。衔感亦均,再拜置之而返。数日寂然。一夕独坐凝思,忽有好女出灯下,嫣然笑曰:主人感君盛意,卜今吉日,遣小婢三秀来充下陈,幸见收录。因叩谒如礼。凝眸侧立,妖媚横生,生大欣慰,即于是夜定情,自以为彩鸾甲帐,不是过也。婢善隐形,人不能见,虽远行别宿,亦复相随。益惬生所愿,惟性饕餮,家中食物多被窃食,物不足则盗衣裳器具,鬻钱以买,亦不知谁为料理。意有徒党同来也。以是稍谯责之,然媚态柔情,摇魂动魄,低眉一盼,亦复回嗔。又冶荡殊常,蛊惑万状,卜夜卜昼,靡有已时。尚皁皁不足,以是家为之凋,体亦为之敝,久而疲于奔命,怨詈时闻,渐起衅端,遂成仇隙,呼朋引类,妖祟大兴,日不聊生。延正一真人劾治,婢现形抗辩曰:始缘祈请,本异私奔,继奉主命,不为苟合,手扎具存,非无故为魅也;至于盗窃淫佚,狐之本性,振古如是,彼岂不知,既以耽色之故,舍人而求狐,乃又责狐以人理,毋乃硔欤?即以人理而论,图声色之娱者,不能惜畜养之费,既充妾媵,即当仰食于主人,所给不敷,即不免私有所取。家庭之内,似此者多,较攘窃他人,终为有间;若夫闺房燕昵,何所不有,圣人制礼,亦不能立以程限,帝王定律,亦不能设以科条,在嫡配尚属常情,在姬侍又其本分。录以为罪,窃有未甘。真人曰:鸠众肆扰,又何理乎?曰:嫁女与人,意图求取,不满所欲,聚党喧哄者,不知凡几,未闻有人科其罪,乃科罪于狐欤?真人癱思良久,顾罗生笑曰:君所谓求仁得仁,亦复何怨?老夫耄矣,不能驱役鬼神,预人家儿女事。后罗生家贫如洗,竟以瘵终。

从侄秀山言,奴子吴士俊尝与人斗,不胜,恚而求自尽,欲于村外觅僻地。甫出栅,即有二鬼邀之,一鬼言投井佳,一鬼言自缢更佳,左右牵制,莫知所适。俄有旧识丁文奎者从北来,挥拳击二鬼遁去,而自送士俊归。士俊惘惘如梦醒,自尽之心顿息,文奎亦先以缢死者,盖二人同役于叔父栗甫公家,文奎殁后,其母婴疾困卧,士俊尝助以钱五百,故以是报之。此余家近岁事,与新齐谐所记针工遇鬼略相似,信凿然有之。而文奎之求代而来,报恩而去,尤足以激薄俗矣。

周景垣前辈言,有巨室眷属,连舻之任,晚泊大江中。俄一大舰来同泊,门灯樯帜,亦官舫也,日欲没时,舱中二十余人,露刃跃过,尽驱妇女出舱外,有靓妆女子隔窗指一小妇曰:此即是矣。群盗应声曳之去。一盗大呼曰:我即尔家某婢父,尔女酷虐我女,鞭箠炮烙无人理,幸逃出遇我,尔追捕未获,衔冤次骨,今来复仇也。言讫,扬帆顺流去,斯须灭影,缉寻无迹,女竟不知其所终,然情状可想矣。夫贫至鬻女,岂复有所能为,而不虑其能为盗也;婢受惨毒,岂复能报,而不虑其父能为盗也。此所谓蜂虿有毒欤!又李受公言,有御婢残忍者,偶以小过闭空房,冻饿死。然无伤痕,其父讼不得直,反受笞,冤愤莫释,夜逾垣入,并其母女手刃之,缉捕多年,竟终漏网,是不为盗亦能报矣。又言京师某家火,夫妇子女并焚,亦群婢怨毒之所为,事无显证,遂无可追求,是不必有父,亦自能报矣。余有亲串,鞭笞婢妾,嬉笑如儿戏,间有死者,一夕有黑气如车轮,自檐堕下,旋转如风,啾啾然有声,直入内室而隐。次日,疽发于项如粟颗,渐以四溃,首断如斩,是人所不能报,鬼亦报之矣。人之爱子谁不如我,其强者衔冤茹痛,郁结莫申,一决横流,势所必至;其弱者横遭荼毒,赍恨黄泉,哀感三灵,岂无神理?不有人祸,必有天刑,固亦理之自然耳。

世谓古玉皆昆吾刀刻,不尽然也。魏文帝典论,已不信世有昆吾刀,是汉时已无此器。李义山诗,玉集胡沙割,是唐已沙碾矣。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为第一,其地即佛经之印度,汉书之身毒,精是技者,相传犹汉武时玉工之裔,故所雕物象,颇有中国花草,非西域所有者。沿旧谱也。又云别有奇药能软玉,故细入毫芒,曲折如意。余尝见玛少宰兴阿,自西域买来梅花一枝,虬干夭矫,殆可以插瓶,而开之则上盖下底成一盒,虽细条碎瓣,亦皆空中。又尝见一钵,内外两重,可以转而不可出,中间隙缝,仅如一发,摇之无声,断无容刀之理,刀亦断无屈曲三折,透至钵底之理,疑其又有粘合无迹之药,不但能软也。此在前代,偶然一见,谓之鬼工。今则纳磡输琛,有如域内,亦寻常视之矣。

闽人有女,未嫁卒,已葬矣。阅岁余,有亲串见之别县,初疑貌相似,然声音体,态无相似至此者,出其不意,从后试呼其小名,女忽回顾,知不谬。又疑为鬼,归告其父母,开冢验视果空棺,共往踪迹,初阳不相识,父母举其胸肋瘢痣,呼邻妇密视,乃具伏。觅其夫则已遁矣。盖闽中茉莉花根,以酒磨汁,饮之一寸,可尸噘一日,服至六寸尚可苏,至七寸乃真死。女已有婿,而私与邻子狎,故磨此根使诈死,待其葬而发墓共逃也。婿家鸣官捕得邻子,供词与女同。时吴林塘官闽县,亲鞠是狱,欲引开棺见尸律,则人实未死,事异图财;欲引药迷子女例,则女本同谋,情殊掠卖。无正条可以拟罪,乃仍以奸拐本律断。人情变幻,亦何所不有乎?

唐宋人最重通犀,所云种种人物,形至奇巧者,唐武后之简,作双龙对立状;宋孝宗之带,作南极老人扶杖像,见于诸书者不一,当非妄语。今惟有黑白二色,未闻有肖人物形者,此何以故欤?惟大理石往往似画,至今尚然。尝见梁少司马铁幢家,一插屏作一鹰立老树斜柯上,觜距翼尾,一一酷似,侧身旁睨,似欲下搏,神气亦极生动。朱运使子颖尝以大理石镇纸赠亡儿汝佶,长约二寸广约一寸,厚约五六分,一面悬崖对峙,中有二人,乘一舟顺流下。一面作双松欹立,针鬣分明,下有水纹,一月在松梢,一月在水,宛然两水墨小幅。上有刻字,一题曰轻舟出峡,一题曰松溪印月,左侧题十岳山人,字皆八分书,盖明王寅故物也。汝佶以献余,余于器玩不甚留意,后为人取去,烟云过眼矣。偶然忆及,因并记之。

旧蓄北宋苑画八幅,不题名氏,绢丝如布,笔墨沉著工密。中有浑浑穆穆之气,疑为真迹,所画皆故事,而中有三幅不可考。一幅下作甲仗隐现状,上作一月衔树杪,一女子衣带飘舞,翩如飞鸟似御风而行;一幅作旷野之中,一中使背诏立,一人衣巾褴缕自右来,二小儿迎拜于左,其人作引手援之状。中使若不见三人,三人亦若不见中使;一幅作一堂甚华敞,阶下列酒罂五,左侧作艳女数人,靓装彩服若贵家姬,右侧作媪婢携抱小儿女,皆侍立甚肃,中一人常服据榻坐,自抱一酒罂,持钻钻之。后前一幅辨为红线,后二幅则终不知为谁。姑记于此俟博雅者考之。

张石邻先生,姚安公同年老友也,性伉直,每面折人过,然慷慨尚义,视朋友之事如己事,劳与怨皆不避也。尝梦其亡友某公,盛气相诘曰:君两为县令,凡故人子孙零替者无不收恤,独我子数千里相投,视如陌路,何也?先生梦中怒且笑曰:君忘之欤?夫所谓朋友,岂势利相攀援,酒食相征逐哉!为缓急可恃,而休戚相关也。我视君如弟兄,吾家奴结党以蠹我,其势蟠固,我无可如何,我尝密托君察某某,君目睹其奸状而恐招嫌怨,讳不肯言,及某某贯盈自败,君又博忠厚之名,百端为之解脱。我事之偾不偾,我财之给不给,君皆弗问,第求若辈感激称长者而已。是非厚其所薄,薄其所厚乎?君先陌路视我,而怪我视君如陌路,君忘之欤?其人瑟缩而去。此五十年前事也。大抵士大夫之习气,类以不谈人过为君子,而不计其人之亲疏,事之利害。余常见胡牧亭为群仆剥削,至衣食不给,同年朱学士竹君,奋然代为驱逐,牧亭生计乃稍苏。又尝见陈裕斋殁后,孀妾孤儿,为其婿所凌逼,同年曹宗丞慕堂亦奋然鸠率旧好,代为驱逐,其子乃得以自存。一时清议,称古道者百不一二,称多事者十恒八九也。又尝见崔总宪应阶娶孙妇,赁彩轿亲迎,其家奴互相钩贯,非三百金不能得,众喙一音,至前期一两日,价更倍昂,崔公恚愤,自求朋友代赁,朋友皆避怨不肯应,甚有谓彩轿无定价,贫富贵贱各随其人为消长,非他人所可代赁,以巧为调停者。不得已以己所乘轿,结皕缯用之。一时清议,谓坐视非理者,亦百不一二,谓善体下情者,亦十恒八九也。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将乌乎质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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