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混吃等死的境界,没想到却真的要死了。
“咳咳,去,给、给我把那个端过来。”颜渔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挣扎着吐出句囫囵话来,眼睛望向桌上几只玛瑙碟子。
婢女杏儿站在榻前眨着小圆眼,迟疑道:“可是夫人,大夫早就说过坚果不易克化,少食为宜。”
颜渔躺在榻上作势要摆摆手,又因为小臂乏力而作罢,只能努嘴斜眼地,死命盯着那一套五个的坚果碟子。香脆的花生、核桃、松子,这些都是她往日爱吃的小零嘴。
杏儿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服从的本能占了上风,乖乖地将碟子摆在塔前的案几上,一颗一个地轮换着花样喂到颜渔嘴边,不无担忧地抱怨道:“夫人你也真是的,要吃便吃,做这些怪样子干什么。”说罢,她才喂了一遍就住了手,待颜渔再要,她只回,“夫人还是少吃点吧,省得等下又哼哼肚子疼。”
“去,趁着有力气,我偏要多吃几颗。”久违的零食竟让她提起了精神,颜渔固执地说道。在杏儿忧虑的眼神中,颜渔细细地咀嚼着磨碎了的松子肉,吃得津津有味,一脸享受。明明味道是如此地香甜,可是她嚼着嚼着,却开始作呕。
杏儿着急地替她拍背,用盒子接了秽物,又去倒了一盏茶过来,脸上的神情摆明了一派“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指责。
也许是病得久了就会生出一些古怪脾气,颜渔竟然有点生气,要是换成从前的几个丫头,恐怕一开始就不会把吃食递给她吧!颜渔望着眼前忙碌的绿衣人儿,忽然人影仿佛模糊起来,似是回到了从前……那时候,也是一圈丫鬟围着她前前后后地忙碌。
颜渔笼着双手,轻阖双目,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回味松子的美味。
望着女主人嘴角隐含着的微笑,杏儿心头一酸。空寂的院子里,连个会发出响动的物样儿都少,越发衬得院子里没人气。明明开了春,庭院里的树木枝桠却仍旧光秃秃的,带出一些不祥的气息。
四周围仿佛都填满了死气。
死气?杏儿被自己的念头惊着了,忙按下旁的心思,赶紧吩咐小丫头烧了热水过来。虽说要静养,可这偏院实在是太偏了一点,里里外外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全靠她个大丫头一把抓。
她搓了搓手,忍不住吸了下鼻子,露出了几分狼狈,不禁心生埋怨。这地方死冷死冷,冬天里冻得直令人跺脚,现在依旧不见好上多少。唉,这哪里是养病的地方,不折腾死人就不错了。杏儿摇头叹息。
同样寒冷的室内,妇人依旧躺在暖榻上。许是因为病弱瘦削的缘故,往年穿惯了的家常衣物竟空荡得厉害。渐渐地,她的呼吸微弱起来,连带着呼出的白气也变得隐约不可察觉。
“点一炉香吧。”冥冥之中,仿佛有谁在吟诵。
青烟缭绕,重瓣的紫金莲花炉在烟气的掩映下,上面的莲花大放光彩,竟似活了过来。烟气袅袅,翻滚出一室的神秘,随后又如同游魂般漂移不定,晃荡着消散在空中,连一丝香味都吝于存留。只有香炉上残存的一点儿热气证明它曾在世上停留。
“哎哟!”颜渔猛地转过身,脑门与什么东西碰了一记。看,所以说她不喜欢带着许多隔扇的架子床,非常容易磕碰到。带着含混的念头,她醒转过来,却被眼前的面孔吓了一跳!
这模样化成灰她都能认得出来,正是与自己一母同胞的颜泽。然而此时的她,却显然是个尚未及笄的稚龄少女,哪里还是颜渔印象中早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姐姐。
失落地跌回原位,颜渔怔怔地望着地上齐整无比的大方砖出神。
作为大名鼎鼎的芒山五家之一颜家三房的嫡次女,上辈子她机缘巧合地嫁进了同样声名赫赫的雷府。雷家是大周国将门里的中流砥柱,有着特殊的地位。她的丈夫虽然出身旁支,但也争气地凭着军功自己挣出了一份前途。
可是不是有句诗是这么讲的,“悔教夫婿觅封侯”。男人的心总共就这么大,装了一多半的功业前程,剩下的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夫妻两个聚少离多,她后来一水儿就是守活寡的节奏。
不过前头年轻时,她生过一个儿子。只可惜,不亲。这跟雷家的家训很有关系。按照他家的规矩,男丁长到一定的年岁就由族里的长辈统一管教,更有甚者,还会放到战场上历练。毋庸怀疑,这就是铁血的以军法治家。
雷家的男人好打发,雷家的女人特别难缠。反正她有半辈子是搭在应付婆婆和里里外外的女眷上头的。及至后来,颜家没了,终于用不着她伺候了,她却病得奄奄一息,死得太快连只冰糖肘子都没吃上。
不行!颜渔激动地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好不容易重来一回,什么劳什子的相夫教子,劳什子的雷家和雷锦岳,去他大爷的。这辈子她就要赖在家里,睡觉睡到自然醒,冰糖肘子吃到吐,没事儿就打个坐修个炼什么的,把身子骨练得壮壮实实的,狠狠地活够一百岁,到老了还能啃肘子!
啧,说起冰糖肘子,家里的厨娘做出来的味道才叫一绝,一别经年她真是想得慌。颜渔不由得咽下口水,没办法,死过一回的人总是特别容易饿。
“冰、冰糖肘子……”难得上天眷顾,十二岁的颜渔胃口大开、牙口倍儿棒。
“肘个锤子!”被一脑门撞醒的颜泽没好气地开口道,“我去后头看看董妈妈来了没,折腾了一上午连我也饿了。”
颜渔独自留在原地打量起来,这间狭小的屋子正当中供着一佛龛,房间两边砌了底座,一水儿睁着铜铃大眼的狰狞佛像高高地向下俯瞰,令人心生不安。
看到这里,颜渔已经明白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是母亲骆氏起的小佛堂。自己的娘自己知道,骆氏哪里是虔诚礼佛之人。说起来,这小佛堂的来历也有些可笑。
亲爹颜致吉性好渔色,招了一大堆女人进来,又生了一堆孩子。他自己整日不务正业,纨绔子弟做得逍遥快活,却累得骆氏替他管女人养孩子。她心中不忿,面上又顾忌着名声,便想了个主意,一旦后院有谁犯了错,动辄便令其在小佛堂里跪几日,美其名曰“澄心净气”。
只是,从目前的状况来看,骆氏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竟把颜泽和颜渔两个给关进来了。弄懂了原委,颜渔不禁苦笑。只是不知她姐妹二人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这时,董妈妈提了个雕漆食盒从后头过来,颜泽连忙坐下招呼道:“快点吃,等会儿还要收拾呢。”
颜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小佛堂的罚跪可不单单是跪这么简单,骆氏嫌不解气,还禁止了吃食,跪多久饿多久。道理她也足,皇帝祭天都要斋戒沐浴,你一小小的佛堂悔过居然敢大鱼大肉,岂有此理。若有人实在饿不过了,给碗清粥垫垫肚子便罢了。
不过,显然这条道理有着区别使用对象的附加条款。颜渔朝食盒里头一看,算不上多丰盛,却很实惠,当然少不了肉食。两包荷叶糯米鸡香气四溢,外加一碗冬瓜排骨汤和几碟子肉糕等。
她们两人到底有些饿狠了,顿时食指大动,将饭菜一扫而空。董妈妈不急着催促,反而劝道:“姑娘都慢点吃,仔细噎着,底下这层的糕点就是专门给你们下午预备的。”
董妈妈收拾了碗碟残羹,颜渔将油纸裹着的糕点往怀里一揣,颜泽有样学样。待到内室当中只剩下她们二人,这间满含了骆氏一腔怨气的屋子顿时令人渗得慌,两人小声地交谈着,缓解气氛。
“五姐姐,这还要被关几天呢?”颜渔啃着枣糕,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没个正形儿。
“唔,得看爹什么时候消气,”颜泽郁闷道,“大概三天差不多吧。”
“那么久!”颜渔悲愤。
“唉,那个被打破的蛐蛐罐听说爹宝贝着呢,都怪颜缃那个小蹄子,谁说我没见识过父亲那里的好东西。”颜泽扁扁嘴巴,委屈道。
颜渔原本听了她的话颇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可是转念一想,又有点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都说别人能够伤害你,是因为有你的允许。颜泽这么容易被挑唆,还不是因为在乎。骆氏不讨颜致吉欢心,加之房内子女众多,即使身为三房嫡长女的颜泽也未获得多少关注。
颜致吉再糟再烂,在此时的颜泽心中总归是不同的。颜渔忍不住记挂起了儿子,虽然已成前尘往事,仍然会忍不住惦记。不知他心底是否对自己也有着同样的孺慕之情,只是上辈子她离世之时,终究未能见上一面。
暮色四合,颜渔带着满心的惆怅枉然,跟着颜泽回到正院,却见到有人正殷切等待。廊下暖黄的灯笼烛光照亮了颜渔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