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哥?”站在门口等待的人作儒生打扮,穿着玉色襕衫,在夜里有些显眼,正是哥哥颜深。虽说襕衫按理应当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方能穿着,但是国朝五百多年传下来,许多规矩都早就变得松散,不再像太祖开国时那么严苛。
颜深乃骆氏所出,实实在在的三房嫡长子。抛开身份名头不谈,这位兄长虽然性情上有这样那样的瑕疵,但对骨肉至亲来说,有时候却不用要求太多。
“娘还没用饭,正好我下学了趁便等你们一起。”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
颜渔由婢女撩开帘子引入屋中,恍然如梦。骆氏此时还是个白腴的妇人,全然没有前世后来的枯槁。席间,母子几人更是言笑晏晏,一顿饭吃得温馨妥帖。唯独颜泽中间多问了一句“父亲怎的不来”,骆氏只闷闷地嘟哝了一句“别处吃过了”,幸而只是中间插曲罢了。
及至饭毕,骆氏嘱咐了儿子一通,又拉着颜泽开始念叨。颜渔见状,扯住了颜深道:“三哥哥先别走,我有话要问呢。”
颜深与颜渔围坐在房间一角,揶揄道:“你有什么紧要事情?”
颜渔不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哥哥的《养气经》练得怎样了?”
颜深见她目光灼灼,有些摸不着头脑,随意回答道:“还行吧,老样子,没有变好也没有更坏。”
这话中的缘由还要从两处说起。都说“居移体,养移气”,颜家作为世家大族,位列“芒山五家”之一,这《养气经》便是这等人家中流传的养生妙法。据说练至深处,更会有先天内息生生不息,流转不断。当然对于颜深来说,多半只当做养生延命的手段。
别看他现在行动无碍,甚至还有精力读书求功名,小时候的肺疾却着实不轻。也多亏了他是个万事不过心的性子,就算得了此种疾病,严重时也只是哈哈一笑,扶着丫鬟的手说些“偶尔吐口血赏朵花,不失风雅情致”之类的胡话。
故而颜渔此时相问,他不过当作对方关心自己身体状况,却没想到颜渔另有打算。
“要不你也教一教我,省得女孩子家整日身体孱弱。”颜渔打蛇随棍上地提议道。
谁知颜深给她泼了一头冷水,解释说:“不是我不愿意,却因为我练习的《养气经》是由祖父针对病情修改过,恐怕不适合你修习。”
“这样啊……”颜渔耷拉着脑袋,却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正好此时早过了掌灯时分,兄妹几个散了各自回屋。
原来颜渔胸中另有一桩心事,当年她被移居到偏院养病等死,最主要的原因是颜家的垮台。当初颜府一经朝廷发了明旨,以勾结妖人,施展妖法祸国乱民而被论罪。偌大一个颜府,家产抄的抄、没的没,府内众人皆被打入罪籍。回忆当初她想方设法见到亲人的最后一面时,骆氏等人蓬头垢面,一夜白头的模样,她便觉得心口发颤。
有道是覆巢之下无完卵,颜渔虽然作为出嫁女算作是夫家的人,可是从此想要再有立足之地却是千难万难。世情冷暖,多半如此,大厦倾覆,颜府女子鲜有善终者。
前世虽懵懂无知地活了大半生,但生活在雷府这样的深宅大院中,对世家多少加深了认知。比如这《养气经》,世家男子皆能修习,强身健体之余,若是能好好地练出一番名堂来,便敲开了修行的大门,而如颜府这等世家门阀,立足之本便是修真妙法。
话虽这样说,男女之间的藩篱却难以逾越。毕竟再怎样修行,既然入乡就要随俗,朝廷尊儒学,就算世家,礼法规矩该守的一样不少。她想要掌握足以自保之力,守护住父母亲人,实在是谈何容易。
怀着这样深沉的忧虑,却还要一大早起床因为一个蛐蛐罐而去小佛堂罚跪,颜渔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众人皆醉我独醒,现实是多么的荒诞不经。
熟门熟路地坐在佛龛前,颜泽轻轻拍了拍胸脯,得意地掏出一油纸包的栗子糕,笑着递了一块过来道:“没想到吧,今天我早有准备。”
谁知颜渔亦从怀中掏出了荷花酥,一左一右,两袋。
姐妹两个施施然地在聊天打屁中吃完了点心,颜泽不无遗憾地总结道:“可惜没有茶水,干巴巴地。”颜渔连连点头,对此深表赞同。
估摸了一下时间,计算着火候足够,颜渔正同颜泽说着话,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下,急得对面的颜泽团团转。
呆子,赶快去叫人啊!颜渔躺在地上无奈地装死,任由颜泽摆弄。啧,幸好这家伙经验不足,还没想起来掐人中这一招,否则非得疼死。
正在她庆幸当中,颜泽终于喊了人过来,几个留守的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地搬了春凳,颠簸着将她抬回正房。骆氏闻讯大惊,眼泪汪汪的模样与颜泽如出一辙,连忙命人知会当家夫人江氏去请太医。
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阵,太医千呼万唤始出来。颜渔老神在在,倒不怕被人戳穿。果然,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人沉吟了一番,念叨几句气虚体弱,开了一张无关痛痒的方子便罢了。
听到外面嘈杂的脚步声,颜渔在心中大喊一句,戏肉来了!
女孩儿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灰色影子,床头案几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颜致吉刚进门,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在他亲切的呼唤下,颜府七姑娘终于幽幽转醒,见到父亲的一瞬间,目光中有掩藏不住的惊喜,绽开了一个虚弱却又甜美的笑容,微微下垂的眼角肖似其父。
“爹……”她轻轻地抬起手,千言万语俱在其中。
颜致吉忙命乳娘钱氏服侍,他静坐一旁守护片刻,待颜渔吃完了药方才欣慰离去。
颜致吉靠着出身在朝廷荫补了一闲差,如今挂在礼部,每日里应个卯便可走人。昨夜他兴致高多饮了几杯酒,今日起得太晚,索性连卯都不去应了。
什么是装病的最好时机?就是恰到好处能让颜致吉看到她的虚弱之态。
怜幼惜弱是人的常态,只是颜致吉在这方面更为极端一点。君不见三房的几个庶女走路一个比一个慢,步子一个比一个小,别说弱柳扶风之态,都恨不得像柳絮一样风吹吹就能飘起来。至于她们的生母,那几个姨娘都是娇小柔弱型,没看到骆氏丰腴了一点,有腰有屁股的,却被贬斥为痴肥。
当然后院里的几个柔弱还是有区别的,从大夏姨娘的楚楚可怜,到小夏姨娘的苍白单弱,总之要柔出风景,柔出特色来!
这是何等凶残的审美观!像颜泽这种活蹦乱跳的货色,在颜致吉的眼里是没一点可取之处,难得颜渔今天一病,他心痛之余,不免感慨总算是回到了女孩子的正轨上来。
回到正房,颜致吉对着担忧的骆氏松口道:“既然两个孩子都受了教训,也不必过于严苛了,小七到底体弱。”说到这里,他心底难免有几分愧疚,前日颜泽贪玩打碎他书房中珍藏自前朝的彩瓷竹菊蛐蛐罐,这罐子是一对的,打碎了实在叫人心痛,兼之他刚被颜老太爷训斥心中烦躁,不免火气大了一些。
骆氏等的就是这一句,顿时心底冰消雪融,但面上仍然不敢带出笑意来,只是戚戚然地答应着。颜渔刚出事时她着实惊慌了一阵,但是昨日有她关照,颜泽两个只是在佛堂走了通过场,并未真正吃亏,应当无大碍才对。不过顺势推一把也好,算是把事情揭了过去。
这不止是一个罐子的事情,毕竟颜泽跑去书房本身就是大问题。按规矩,内书房是重地,颜泽的行为说轻了是不懂事,说重了连骆氏身上都担了不是。虽说颜致吉一挂职的闲差,书房想必也没什么要紧文书,但规矩毕竟是规矩。
颜渔如今走过一遭,想着往后需要如今日拿腔作调地讲话,心中不寒而栗,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虽然颜缃、颜萱几个庶女们用得纯熟,可谓之浑然天成,但这招明显对她不太适合,而且人人用就成了大路货,她要另辟蹊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