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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斗山会语

慨惟离索之久,思求助于四方,乃者千里远涉,历钓台,登齐云,涉紫阳,止于斗山之精庐,得与新安诸同志为数日之会,其意固不在于山水之间也。诸君各以用力之疏密、受病之浅深,次第质言,以求归于一是之地,予不肖,何足以知之?

夫学一而已矣,而莫先于立志。惟其立志不真,故用功未免间断。用功不密,故所受之病未免于牵缠。是未可以他求也。诸君果欲此志之真,亦未可以虚见袭之及以胜心求之。须从本原上彻底理会,将无始以来种种嗜好、种种贪着、种种奇特技能、种种凡心习态全体斩断,令乾乾净净从混沌中立根基,自此生天生地生大业,方为本来生生真命脉耳。此志既真,然后工夫方有商量处。譬之真阳受胎而收摄保任之力自不容缓也,真种投地而培灌芟锄之功自不容废也。昔颜子之好学,惟在于不迁怒、不贰过,此与后世守书册、资见闻全无交涉,惟其此志常定,故能不迁,此志常一,故能不二。是从混沌中直下承当,先师所谓有未发之中始能者是也。颜子之学既明,则曾子、子思之说可类推而得矣。

夫颜子殁而圣学亡,诸君欲学颜子,须知颜子所学者何事。若舍身心性情而以胜心虚见求之,甚至以技能嗜好滑之,未见其善也。昔者秦越人,医之神者也,值药童子服勤既久,颇能传其方,间以语诸人,人服颇有效,而此童子者则固未之能也。予不肖,何以异于是?诸君深信其方,务加修服,以去其病,人不以重不肖未能之疑,吾道幸矣!

水西会约题词

嘉靖己酉夏,予既赴水西之会,浃旬,相告归,复量诸友地理远近,月订小会,图有终也。乞予一言,以识心期。

夫道有本原,学有要领,而功有次第。真假毫厘之机,不可以不辨也。予与诸君旬日相会,此等处言之亦已详矣。未审诸君果能信得及否。水渐木升,积累之次第固非一蹴所能至,然由萌蘖之生以达于千寻,由源泉混混以放于四海,其本末源委、长养流行之机,实非有二物也。

今日良知之说,人孰不闻,然能实致其知者有几?此中无玄妙可说,无奇特可尚,须将种种向外精神打并归一,从一念独知处朴实理会,自省自讼,时时见得有过可改,彻底扫荡,以收廓清之效,方是入微工夫。若从气魄上支持、知解上凑泊、格套上依傍,傲然以为道在于是,虽与世之营营役役、纷华势利者稍有不同,其为未得本原、无补于性命,则一而已。

所望诸君,不以予之去来为聚散,每会如所订期,必须破冗一来,相摩相荡、相劝相规,为性命之心重一分,为世情之心自然轻一分。譬如鱼之于水,相濡以沫,相呴以吻,终不若相忘于江湖之为愈也。且今日之会,非有法制可以防闲,惟藉区区道义以为之联属。二三百人之内,岂能人人尽发真志、尽有信心?亦藉中间十数诸友旧有所闻者虚心乐取、招徕翕聚以为之倡耳。一人倡之,十人从而和之,已而和之者益众,虽欲此会之不兴,不可得也。苟为性命之心不切,不能包荒隐恶、涵育成就以全吾同体之爱,徒欲以胜心相高,甚至忿争讦戾、动气奋颜,而犹以为知学,圯族败群,莫此为甚。虽欲会之不废,不可得也。

吾人立身行己自有法度,既为此学,一切凡情俗态良知有未安处,便须破除斩截,不可假借通融、放令出路。石翁有云:名节者,卫道之藩篱,藩篱不固,其中鲜有存者。语若分析。自今视之,未必非对症之药,亦图终之一助也。诸君念之戒之!

道山亭会语

嘉靖辛亥秋,太平周子顺之访予山中,因偕之西游,将历观东南诸胜,遇同志之区,则随缘结会,以尽切劘之益。过苏,值近沙方大夫开府吴中,闻予与顺之至,集同志数十辈,会于道山亭下,延余二人往莅之。夫吴中多豪杰,声华礼乐之盛,甲于东南。况双江、绪山、沃洲、及斋诸公,有事兹土,贞教阐化,后先相闻,流风有存者。登坛说法,则予岂敢当?若曰群处质言,相与订旧学而觅新功,以就正有道,则固不肖之本心也。

既如会,诸生惧其既别而或离也,乃图为月会之约,而属予言以导其所志。

夫古今之言志者大略有三,曰:富贵、功名、道德。是虽老生之恒谈,然约古今人品高下而论之,要无出于此者,不可不辨也。

古之所谓道德者,若孔颜思孟是也。所谓功名者,若侨向奚蠡是也。所谓富贵者,若仪秦衍泽之徒是也。三者所志不同,而其所趋亦远矣。道德者,至诚经纶而无所倚,达乎天矣。功名则务为建立,以其实心取必于期会,而爵禄无以入其中。富贵则察知利害之形,役使天下之诸侯,有徒步而陟相位者。意气赫然,震掉一世,方且以大丈夫目之,要皆非苟然者也。

世降学绝,士鲜克以豪杰自命,圣贤不世出,道德之风盖亦邈矣。下此而功名、而富贵,果能实心建立而忘爵禄否乎?果能明于利害而赫然震掉否乎?是未可知也。所趋既卑,故所见益陋,依傍假借,大抵名高而实下。今之所谓道德者,古之功名也。今之所谓功名者,古之富贵也。今之所谓富贵而已者,庸鄙攘窃,自比于乞墦穿窬之类,有仪秦所不屑为者而甘为之,所趋益下矣。

若此者,其来有由。功利之毒,沦浃人之心髓。本原潜伏,循习流注,以密制其命,虽豪杰有所不免,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以此时而倡为道德之说,何异奏雅乐于郑卫之墟?亦见其难也已。所幸灵知之在人心,亘千百年而未尝亡。故利欲沸腾之中,而炯然不容昧者,未尝不存乎其间。譬诸宝鼎之沦于重渊,赤日之蔽于层云,而京华光耀初未尝有所损污也。

孟氏有曰: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死生亦重矣,而所欲所恶有甚焉者,宁舍彼而取此,信乎灵知之果未尝亡也。死生且然,况身外之功名富贵而轻于死生者乎?然而世之以燕安失之者亦多矣!善学者明于内外之故,察于轻重之机,识取夫炯然不容昧者而固守之,以进于道德之归。譬诸探重渊而列鼎象,披层云而睹日光,而功利之神奸魑魅,自无所遁其形。此端本澄源之功。君子之辨志,辨诸此而已矣。此志苟立,自能相应,自乐于亲师取友。所以博习而论学者自专且久,而无有异物之迁。是犹争名者之乐趋于朝,争利者之乐趋于市,势使然也。不然,则日讲时习,适以增其假窃之资,亦口耳而已矣,于身心竟奚益哉?

孔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说者谓周末文胜,孔子欲损文以还于质,故林放之问致辨于奢俭易戚之间,皆从先进之志也。夫吴声华礼乐之盛似矣!苟概以从先进之说,得无在所损乎否耶?千叶之花无实,九层之台易圯,此无他,崇饰太高而发荣太繁故也。予闻之:淡薄所以明志。纷丽技巧易失其本心,世未有浮华不黜而能完养其精实者也。

昔者馁夫偶食谷而甘,即欲与众尝之,以共免于饥困之患,而其腹尚枵然未尝饱也。今者则何以异此?吾人不以其偶食而遂忽其欲共尝之心,不以其未尝饱而并疑谷之不足以饱,则知所以养生矣。夫谷之味,冲腴而淡,异于肥甘,窃恐吾人厌饫之余,溺于所养,而于此有所不察耳。

滁阳会语

予赴南谯,取道滁阳,拜瞻先师新祠于紫微泉上。太仆巾石吕子以滁为先师讲学名区,相期同志与其隽士数十人,大会祠下,诸君谬不予鄙,谓晚有所闻,各以所得相质,以求印正。余德不类,何足以辱诸君之教?而先师平生所学之次第,则尝闻之矣!请为诸君诵之,而自取正焉。

先师之学,凡三变而始入于悟,再变,而所得始化而纯。

其少禀英毅凌迈,超侠不羁,于学无所不窥。尝泛滥于词章,驰骋于孙吴,其志在经世,亦才有所纵也。及为晦翁格物穷理之学,几至于殒。时苦其烦且难,自叹以为若于圣学无缘,乃始究心于老佛之学。筑洞天精庐,日夕勤修炼习伏藏,洞悉机要。其于彼家所谓见性抱一之旨,非惟通其义,盖已得其髓矣。自谓尝于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忘己忘物,忘天忘地,与空虚同体。光耀神气,恍惚变化,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象也。

及至居夷处困,动忍之余,恍然神悟,不离伦物感应而是是非自见。徵诸四子六经,殊言而同旨。始叹圣人之学坦如大路,而后之儒者妄开迳窦,紆曲外驰,反出二氏之下,宜乎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地,亦复以此立教。于《传习录》中所谓“如鸡覆卵,如龙养珠,如女子怀胎,精神意思,凝聚融结,不复知有其他”、“颜子不迁怒、贰过,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道德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种种论说,皆其统体耳。一时学者闻之翕然,多有所兴起。然卑者或苦于未悟,高明者乐其顿便而忘积累,渐有喜静厌动、玩弄疏脱之弊。先师亦稍觉其教之有偏,故自滁留以后,乃为动静合一、工夫本体之说以救之。而入者为主,未免加减回护,亦时使然也。

自江右以后,则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盎然出之,自有天则,乃是孔门易简直截根原。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真切是本体,笃实是工夫,知之外更无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明觉是本体,精察是工夫,行之外更无知。故曰:“致知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

逮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信而从者益众。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丽空而万象毕照,如元气运于四时而万化自行,亦莫知其所以然也。盖后儒之学泥于外,二氏之学泥于内。既悟之后则内外一矣,万感万应,皆从一生,兢业保任,不离于一。晚年造履益就融释,即一为万,即万为一,无一无万,而一亦忘矣。

先师平生经世事业震耀天地,世以为不可及。要之,学成而才自广,机忘而用自神,亦非两事也。

先师自谓:良知二字,自吾从万死一生中体悟出来,多少积累在。但恐学者见太容易,不肯实致其良知,反把黄金作顽铁用耳。

先师在留都时,曾有人传谤书,见之不觉心动,移时始忘,因谓:终是名根消煞未尽,譬之浊水澄清,终有浊在。

余尝请问平藩事,先师云:在当时只合如此做。觉来尚有微动于气所在,使今日处之,更自不同。

夫良知之学先师所自悟,而其煎销习气、积累保任工夫又如此其密,吾党今日未免傍人门户,从言说知解承接过来,而其煎销积累保任工夫又复如此其疏,徒欲以区区虚见影响缘饰,以望此学之明,譬如不务覆卵而望其时夜,不务养珠而即忘其飞跃,不务煦育胎元而即望其脱胎神化,益见其难也已。

慨自哲人既远、大义渐乖而微言日湮,吾人得于所见所闻,未免各以性之所近为学,又无先师许大炉冶陶铸销熔以归于一,虽于良知宗旨不敢有违,而拟议卜度、搀和补凑,不免纷成异说。

有谓良知落空,必须闻见以助发之,良知必用天理则非空知。此沿袭之说也。

有谓良知不学而知,不须更用致知;良知当下圆成无病,不须更用消欲工夫。此凌躐之论也。

有谓良知主于虚寂,而以明觉为缘境。是自窒其用也。

有谓良知主于明觉,而以虚寂为沈空。是自汩其体也。

盖良知原是无中生有,无知而无不知;致良知工夫原为未悟者设,为有欲者设;虚寂原是之体,明觉原是良知之用,体用一原,原无先后之分。学者不循其本,不探其原,而惟意见言说之腾,只益其纷纷耳。而其最近似者不知良知本来易简,徒泥其所诲之迹而未究其所悟之真,哄然指以为禅。同异毫厘之间自有真血脉路,明者当自得之,非可以口舌争也。

诸君今日所悟之虚实与所得之浅深,质诸先师终身经历次第,其合与否?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以此求之,沛然有余师矣!

水西同志会籍

宁国水西之有会,闻于四方久矣。嘉靖丁巳岁,值予赴会之期,思畏、国贤、时一、允升、纯甫辈迓琴溪道中,遂同游仙洞,薄暮乘风。抵水西,则汪子周潭、周子顺之辈以候余浃旬矣。先后至者百余人,晨夕聚处,显论微言,随所证悟,充然各自以为有得。予藉诸友相与意肯神专,亦惕然不容以自已。信乎,此会之不为虚矣!会自四月朔至十三日而解,诸友虑其迹远而志暌也,复徵予言以申警策。

予惟君子之学,莫先于辨志,莫要于求端。志者,心之所之也,之燕而燕,之越而越,跬步毫厘,南北千里,不可不慎也。

夫志有二,有道谊之志,有功利之志。道谊者,纯乎天则,无所为而为;功利则杂以世情,有所为而为也。盖自圣学不传,道谊之风日衰,功利之毒渐入于人后心髓,千百年于兹。世之豪杰,慨然自命,以为有志于道谊,而终未免于功利之杂者,无他,酝习既久,则祓除为难,淆淄既深,则澄滤不易,势使然也。君子欲为正本清源之学,求诸其端而已。

端者,人心之知,志之所由以辨也。夫志有二,知亦有二,有德性之知,有闻见之知。德性之知求诸己,所谓良知也;闻见之知缘于外,所谓知识也。毫厘千里,辨诸此而已。在昔孔门,固已有二者之辨矣。孔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言良知无所不知也。若多闻多见上择识,未免从闻见而入,非其本来之知,知之次也。以多闻多见为知之次,知之上者,非良知而何?其称颜子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以为庶几矣。夫庶几者,几于道也。颜子心如止水,才动即觉,才觉即化,不待远而后复,纯乎道谊,一毫功利之私无所撄于其中,所谓知之上也。子贡、子张之徒,虽同学于圣人,然不能自信其心,未免从多闻多学而入。观其货殖干禄,已不免于功利之萌,所谓知之次也。

颜子没而圣学亡,子贡子张之学,相沿相习,沦浃于人之心髓,亦千百年于兹矣。吾人生于千百年之后,欲一洗千百年之陷习,以上窥绝学之传,亦见其难也已。夫道谊功利,非为绝热二物。为道谊者未尝无功,未尝无利,但由良知而发,则无所为而为。本源既殊,支流自别。道谊功利所由以判,君子于其有所为无所为之义辨之,学斯过半矣!

吾人今日之所讲,固自以为道谊,若犹未免于功利之私,是馁夫说食、凡民拟圣。水西之会闻于四方,将反为贻笑之资,可惧也已!虽然,良知之与知识,其端甚微,其辨甚精,非夫豪杰之士,超然于二见之外,能转识为知者,何足以与此?是在不肖与诸君终始共图之可也。

书休宁会约

吾人为学,所大患者在于包裹心深、担当力弱。若夫此学之脉路,本来易简,有志者一言可以立决,正不必以为患也。

昔吾阳明先师讲学山中,时,一人资性警敏,与之语,易于领略,因其请引以入见。先师漫然视之,屡问而不答,吾惑焉。一人平时作事过当,不顾人非毁,见恶于乡党,因其悔请,亦引以入见。先师与之语竟日,忘倦,若有意于斯人者。吾惑焉。间以请问,先师曰:“某也资虽警捷,世情机心不肯放舍,使不闻学,犹有败露悔改之时,若又使之有闻,见解愈多,趋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圆融智虑,适足增其包藏而益其机变,为恶将不可复悛矣。某也作事能不顾人非毁,原是有力量之人,特其狂心偶炽,一时销歇不下,所患不能悔耳。今既知悔而来,得其转头移此力量为善,何事不办?予所以与其进也。”后二人皆如所料,乃知先师教法,如秦越人视疾,洞见五脏,真神医也。

不肖千里远来,求助于四方,承诸君不鄙,相会数日。中间豪杰之士能不包裹、能担当世界者不敢谓尽无人,试平心各各自反,如前之说,亦或有一二似之否乎?不可不深以为戒也。

予之为此言,心亦良苦。追忆曩时相会时,复八九年矣,今所进益复何如?若不及时发愤以图远业,窃恐后之视今犹夫昔也。若夫此学之易简,本心之灵不容自昧,一念自反,未有不自得者。惟诸君立真志、修实行,本诸一念之微,各安分限,以渐而入,譬之源泉之赴海,终有到时。在诸君勉之而已矣!

书婺源同志会约

嘉靖丁巳五月端阳,予从齐云趋会星源,觉山洪子偕诸同志馆予普济山房,聚处凡数十人,晨夕相观。因述先师遗旨及区区鄙见以相订释,颇有所发明。同志互相叁伍,亦颇有所证悟。或者曰:“婺源为紫阳阙里,今日之论,不免于有异同,盍讳诸?”

予曰:噫!鄙哉!是何待晦翁之薄而视吾道之不广也?夫道,天下之公道,学,天下之公学,公言之而已。今日之论不能免于异同者,乃其入门下手之稍殊,至于此志之必为圣人,则固未尝有异也。盖非同异不足以尽其变,非析异以归于同则无以会其全。道固如是,学固如是也。使千圣同堂而坐,其言论风旨亦不能以尽合。譬之五味相济,各适其宜而止。若以水济水,孰从而和之哉?

今所论不同之大者,莫过于大学之先知后行,中庸之存养省察。晦翁以格致诚正分知行为先后,先师则以大学之要惟在诚意,致知格物者,诚意之功,知行一也。既分知行为先后,故须用敬以成其始终。先师则以诚即是敬,既诚矣,而复敬以成之,不几于缀已乎?孔门括大学一书为中庸首章,戒惧慎独者,是格致以诚意之功也。未发之中与发而中节之和,是正心修身之事。中和位育,则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也。若分知行为先后,中庸首言慎独,是有行而无知也。后分尊德性道问学为存心致知,是有知而无行也。一人之言,自相矛盾,其可乎哉?晦翁既分存养省察,故以不睹不闻为己所不知,独为人所不知,而以中和分位育。夫既己所不知矣,戒慎恐惧孰从而知之?既分中和位育矣,天地万物孰从而二之?此不待知者而辨也。先师则以不睹不闻为道体,戒慎恐惧为修道之功。不睹不闻即是隐微,即所谓独。存省一事,中和一道,位育一原皆非有二也。晦翁随处分而为二,先师随处合而为一,此其大较也。

至于大学致知、中庸未发之中,此古今学术尤有关系、不容不辨者也。夫良知之与知识,争若毫厘,究实千里。同一知也,良知者,不由学虑而得,德性之知,求诸己也;知识者,由学虑而得,闻见之知,资诸外也。未发之中是千古圣学之的。中为性体,戒惧者,修道复性之功也。故曰:戒慎恐惧而中和出焉。体用一源,常人喜怒哀乐多不中节,则可见其未发之中未能复也。夫良知即是未发之中,譬如北辰之奠垣,七政由之以效灵,四时由之以成岁,运乎周天,无一息之停,而实未尝一息离乎本垣,故谓之未发也。千圣舍此更无脉路可循,古今学术之同异尤不容不辨者也。

然此特晦翁早年未定之见耳。逮其晚年,超然有得,深悔平时所学,虚内逐外,至谓“诳己诳人”,谓“延平先生尝令体认未发以前气象,此是本领功夫,当时贪着训诂,未暇究察,辜负此翁耳”,其语象山有云“所喜迩来工夫颇觉省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其语门人有云“向来全体精神用在故册子上,究竟一无实处,只管谈王说霸,别作一项伎俩商量”,诸凡此类此者,所谓晚年定论,载在全书,可考见也。学者蔽于举业,无暇讨求全书,徒泥早年未定后见,揣摸依仿,瑕瑜互相掩覆,使不得为完璧,其薄待晦翁亦甚矣!

夫晦翁平生之志在必为圣人,而其制行之高如太山乔岳,一毫世情功利不足以动乎其中,故其学之足以信今而传后,亦以此也。吾人未有必为之志,未免杂于故习,行不足以孚于人,而嘵嘵然于分合异同之迹,譬之隋和之宝不幸缀于窶人垢衣之内,人孰从而信之?虽然,此犹泥于迹也。今日之学,惟以发明圣修为事,不必问其出于晦翁、出于先师,求诸其心之安而信焉可也。学者不因其人之窶而并疑其宝之非真,斯善学也已。

怀玉书院会语

今讲学不见大明白,只是私欲未得扫除,此一大病痛流传人心,善恶杂用,所以言语文字易能凑泊。此处难于料理,直须探透孔窍、真辨去取,才能实落下手、一齐打叠。试与诸君商之。

人心有私欲,只因有身有家。人无常活之身,身享有限之用,何苦妄认虚名、浪生幻念?一乡之善士以一乡为家,一国之善士以一国为家,天下之善士以天下为家,其心愈公,则其善愈大。其所为善乃心与人同,视之如一体,是所谓公也。与天下为公,公已至大,但恐于见在天下起念,是识见上生大公。故又追寻上古无所为而为处,考验性根发动所在,才无走住,此性学也。

仲连,天下士,亦能拚舍身家,将天下大体作区处,然未属性分业,终是战国人意兴慷慨,充其类论之,是有怼于天下,不是与天下同善。未免认贼作子,误公于私。

若我心真能与天下同休同戚、同安同危,如伊尹,一夫不被其泽,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其次如范仲淹,自做秀才时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默而省之有否?又降而自贬,国人竞为善,吾能奋然起而当之,声实与之相副。默而省之有否?又降而再自贬,一乡人竞为善,吾能奋然起而当之,志气与之相副。默而省之有否?又况于一乡人漫不为善,吾于是奋力为倡首;国人漫不为善,吾于是奋力为倡首;天下人漫不为善,吾于是奋力为倡首;千百年漫不知正学,吾于是奋力续不传之绪。默而省之有否?人能是而吾不能是,性能是而吾志不能是,天之所赋能是而吾自为功不能是,诚可慨也。

嗟!嗟!今所谓有志天下乡国者,只是意兴。意兴少间,施为究竟,又却了得肥身润家勾当。惟有这识趣,又有这事为才为真志。吾辈今日既以学问为事,且当心地上竭力照顾。即吾所知所能不怠忽放恣,则欲自然不萌,不因自家嗜好损人益己,如其割舍不断,复须痛责吾志,将世情天理两下再称量商确一番,使重轻缓急自分。如外面行不顺利,复须反求自己有所未尽,不得畏难中阻。行之久熟,日就安乐,此便是一劈到底真功实学。人生这些子命根,无此不得为人。必须默坐澄心,细细寻讨,始得的当。世上繁华嚷闹、变诈机械,人心最灵,瞒不得、久不得、感动不得,只诚心为善乃颠扑不破,吾辈宜痛念之!如有所疑,亦须面剖。

松原晤语

予不类,辱交于念庵子三十余年。兄与荆川子齐云别后,不出户者三年于兹矣。海内同志欲窥见颜色而不可得,皆疑其或偏于枯静,予念之不能忘。因兄屡书期会,壬戌冬仲,往赴松原新庐,共订所学。至则见其身任均邑之事,日与闾役之人执册布算、交涉纷纷,其门如市,耐烦忘倦,略无一毫厌动之意。夜则与予联床趺坐,往复证悟,意超如也。自谓终日纷纷,未尝敢憎厌,未尝敢执着,未尝敢放纵,未尝敢亵侮。自朝至暮,惟恐一人不得其所。是心康济天下可也,尚何枯静之足虑乎?

因举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未尝有三念后杂,乃不动于欲之真心,所谓良知也,与尧舜未尝有异者也,若于此不能自信,亦几于自诬矣。苟不用致知之功,不能时时保任此心、时时无杂念,徒认现成虚见附和欲根,而谓即与尧舜相对、未尝不同者,亦几于自欺矣。

盖兄自谓终日应酬,终日收敛安静,无少奔放驰逐,不涉二境,不使习气乘机潜发。难道工夫不得力,然终是有收有制之功,非究竟无为之旨也。至谓世间无现成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以此较勘世间虚见附和之辈,未必非对病之药。若必以现在良知与尧舜不同,必待工夫修整而后可得,则未免于矫枉之过。曾谓昭昭之天与广大之天有差别否?此区区每欲就正之苦心也。

夫圣贤之学,致知虽一,而所入不同。从顿入者,即本体为工夫,天机常运,终日兢业保任,不离性体。虽有欲念,一觉便化,不致为累。所谓性之也。从渐入者,用工夫以复本体,终日扫荡欲根,祛除杂念,以顺其天机,不使为累。所谓反之也。若其必以去欲为主,求复其性,则顿与渐未尝异也。稽之孔门颜子,竭才不远而复,便是性之样子。仲雍居敬强恕,邦家无怨,便是反之样子。吾人将何所法守耶?

世间薰天塞地,无非欲海,学者举心动念,无非欲根。而往往假托现成良知,腾播无动无静之说以成其放逸无忌惮之私――所谓行尽如驰,莫之能止。此兄忧世耿耿苦心,殆有甚焉,吾辈所当时时服食者也。

尝忆荆川子与兄书有云:偶会方外一二人,其用心甚专,用力甚苦,以求脱离欲海,祛除欲根,益有慨于吾道之衰。盖禅宗期于作佛,不坐化超脱则无功。道人期于成仙,不留形住世则无功。此二人者,皆不可以伪为。圣贤与人同而异,皆可假托混帐,误己诳人。以其世间功利之习心而高谈性命,傲然自以为知学。不亦远乎?甚矣,荆川子之苦心!有类于兄也。

宛陵会语

近溪罗侯之守宣也,既施化于六邑之人,复裒六邑之彦聚于宛陵,给之以馆饩,陶之以礼乐,六邑后风蹶然震动。甲子春暮,予以常期赴会宛陵,侯大集六邑之士友长幼千余人聚于至善堂中,先命歌童举乐合歌以兴众志,侯离席率众,作而言曰:“昔象山访晦庵于南康,开讲白鹿,发明义利之辨,闻之至有感悟流涕者。今幸先生辱临于兹,大众云集宛陵之胜,不减于白鹿,先生之学渊源有自,幸蕲一言以诏多士,焉知不有闻而流涕者乎?”

予避席,愧不敢当,侯请之再三,且曰:“孟轲氏有云:‘万物皆备于我’,与孔门一体之义,何所当也?”

予辞不得命,请以一体之说与诸士共筹之。

夫一体之谓仁、万物皆备于我,非意之也。吾之目遇色,自能辨青黄,是万物之色备于目也;吾之耳遇声,自能辨清浊,是万物之声备于耳也;吾心之良知,遇父母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弟,遇君上自能知敬,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推之为五常,扩之为百行,万物之变,不可胜穷,无不有以应之,是万物之变备于吾之良知也。夫目之能备五色,耳之能备五声,良知之能备万物之变,以其虚也。致虚则自无物欲之间,吾之良知自与万物相为流通而无所凝滞。故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者,不能无物欲之间,强以推之,知周乎万物以达一体之良,故曰“求仁莫近焉”。是其学虽有仁恕之分、安勉之异,其求复吾后虚体以应万物之变,则一而已。此千圣之学脉也。

后儒不明一体之义,不能自信其心,反疑良知涉虚,不足以备万物,先取古人孝弟爱敬五常百行之迹以为典要,揣摩依仿,执之以为应物之则,而不复知有变动周流之义。是疑目之不能辨五色而先涂之以丹雘,耳之不能辨五声而先聒之以宫羽,岂惟失却视听之用,而且汩其聪明之体,不至于聋且聩者几希。今世学术之弊亦居然可见矣!

阳明先师生于绝学之后,首发良知之旨以觉天下。学者苟能不泥于旧闻,务实致其良知,去物欲之间,以求复其虚体,其于万物之感,当体具足,虚中而善应,不屑屑于典要而自不过其则。如目遇色而明无不见也,如耳遇声而聪无不闻也。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

此区区所闻于师说,孔门万物一体之蕴,庶足以发之。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今侯以弦歌礼乐倡导多士,而犹然不知所以兴,其自待亦薄矣。“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云者,良知之微也。象山尝有君子小人之说、义利之辨,辨诸此而已。致良知则由君子可进于圣贤,不致良知则由小人将入于禽兽。吾人甘心以禽兽自处,而恬然不知所以自奋,其自待尤薄甚矣!夫藏身不恕,则不能以喻人,斯又区区与侯所当自镜以致交修之益者,诸君念之哉!

洪都同心会约

嘉靖乙丑夏,予赴吊念庵君,复之安城永丰,展拜双江、东廓诸公之墓。回途,与敬吾、见罗、汝敬、恭整诸同志会于洪都。爰念同门诸友相继沦背,师门正脉,仅存一线,消息代谢,固亦常事。所赖吾党三五豪杰,纉承斯绪,主张担负,联翕后进,庶几足以挽回造化。

吾人在世,不可一日无学,尤不可一日无友。自先师提出致良知宗旨,学之大端若已明白,千圣机窍亦若晓然无复可疑。吾人群居合聚,讲之亦久且熟矣,但恐吾人尚从见解承接过去,不能实致其知,日著日察以求自得。则所谓晓然明白者尚不免于播弄精魂,非实际也。

夫不握其机,则大化无从而运;不入其窍,则大本无从而立;非藉士友夹持启悟,则未免溺于浮沉、安于孤陋,大业亦无从而究。岁月悠悠,世缘役役,在诸君诚有不得不任其责者矣!

附近同志,每月两会,旧有定约。诸君地址相望百余里,会不能数,每岁图为四会。季月望为始,以十日为期,十日之内,务须虚心逊志,以相下为益。见人之善,若己有之;见人之过,若己犯之。翊善箴过,相观相感,诚爱有余,而言词若不足。议论偶有未合,不妨默体互证,毋执己见以长胜心。庶会可保终,而此学赖以不坠。会所以南昌双林寺、丰城至德观二处为定址,欲其道里相间,劳逸均也。

白鹿洞续讲义

予赴吊念庵回,舟过彭蠡,入白鹿展谒先生之祠。历露台,陟虚亭,周览风泉云壑后胜。时霖雨初霁,四山飞瀑,势如游龙,余霭浮空,长林滴翠。夜集诸生,纵谈玄理,灏气滋生,卧听流溪(左“氵”右“虢”),沁彻心脾。达旦泠然,若有神以启之者。明发,出洞,诸生复集城隅别馆,信宿证悟,兴意超然。临别,诸生请于予曰:“昔晦翁奉延象山,开讲白鹿,发明君子小人义利之辨,数百年传以为美谈。今者则何以异此?其言所喻由于所习,所习由于所志,盖因学者亟于进取,举是以捄其弊。其于求端用力之大方,未之详及也。敢蕲一言究竟斯旨,用示嘉会,亦古今并美也。”顾予不肖,方期取法未能,敢云上下其论以抵弗类?无已,请述所闻,与诸贤共筹之。

先师云:“心之良谓之圣。”良知者,性之灵也,至虚而神,至无而化,不学不虑,天则自然。揆其端,夫妇之愚可以与知;要其至,圣人有所不能尽。譬之日月丽天,贞明之体终古不息,要在致知而已。致知之功,笃志时习,不失其初心而已。苟不失其初心,蕴之而为神明之德,发之而为光辉之业,可以配天地、横四海而垂万世。真修实悟,使自得之,非有假于外也,而其机存乎一念之微。

义利之辨,辨诸此而已矣!是故怵惕于入井之孺子,而恻隐形焉,所谓义也。从而纳交要誉,恶其声而然,则失其初心而为利矣。不屑不受于呼蹴之食,而羞恶形焉,所谓义也。从而妻妾宫室穷乏者,得我而为之,则失其初心而为利矣。义也者,天下之公也;利也者,人心之私也。公私之间,君子小人之所由分也。志有所向而习随之,习有所专而喻因之,机之不可以不辨也如此。

夫人之情,亦非甘于为小人而不乐于为君子,特狃于其习而不自觉耳。有人于此,毁以为小人,则拂然怒。是小人之不可为,夫人而知之也。誉以为君子,则忻然喜。是君子之不可不为,夫人而知之也。知小人之不可为矣,而吾所习与喻乃在于利,将欲逃小人之名不可得,是犹恶湿而居下也。知君子之不可不为矣,而吾所习与喻乃不在于义,将欲成君子后名不可得,是犹羡乔而入谷也。象山以义利为君子小人之辨,予顾切切然原其情之喜怒而谕之者,盖欲学者实致其知,即夫情之所安而不溺于习之所胜。尽以君子望于小人,而不忍以小人薄待之也。

夫心性虚无,千圣之学脉也。譬之日月之照临,万变纷纭而实虚也,万象呈露而实无也。不虚则无以周流而适变,不无则无以致寂而通感,不虚不无则无以入微而成德业。此所谓求端用力之地也。学者不能实致其知,究夫义利毫厘之辨,以决君子小人之趣,则所谓志者或未免泥于典要,所谓习者或未免涉于思为,而所谓喻者或未免殉于识解亿测,皆非所以自得也,终亦滞于形器而已矣。求其神化自然、与贞明同体而不息,不可得也。

不肖感诸贤祈恳之诚,聊述所闻,以为交修之益。若曰以是并美前修而侈究竟之说,则予岂敢哉!

书进修会籍

莲峰叶君尝作《见一堂铭》,盖取见道于一之意。君素抱经世之志,而化始于家。尝欲示法和亲,以敦睦为己任,限于年,未就。公既殁,二子茂芝、献芝乃作见一堂于云庄之麓,谋于父兄子侄,倡为进修会以会一族之人,相与考德而问业,以兴敦睦之化,承先世志也。岁丁巳夏,予赴新安福田之会,二子既从予游,复邀入云庄,集其会中长幼若干人肃于堂下而听教焉。举族兴义好礼,顒顒若是,可谓盛矣。二子因出会稽,乞予申订一言,用示将来。

予惟进修之义,盖取于乾九三之文言,而所以为进修之的,更无待于他求,取诸庭训而足矣!夫道一而已,学一而已。乾之为德,刚健中正,纯粹以精,天之德也。惟有欲以间之,始杂而二。忠信也者,无欲之本心也,惟无欲则可以达天德。故曰:忠信所以进德也。进必有业,始能有所持循。然总之则惟在言行,而言又行之显也。故修省言辞,所以立己之诚意。诚即忠信也,是进德之业次也,非有二也。此即大学正心诚意之旨也。

然欲诚意必本于致知。知至者,良知也,至之者,致知也。致知则其几常审,故曰:可与几也。知终者,良知之不息也,终之者,不息其致之之功也。乾乾不息于诚,则其几常审而安,故曰:可与存义也。此即格致之旨也,一也。自后儒分内分外、分始分终,而学始二而杂也。

予诵君之言曰:蔽于多歧,非所谓道;溺于支离,非所谓学。又曰:心之精一,学有缉熙,知行并进,罔蔽与离。可谓契圣学之宗而得我心之同然者也。二子欲图进修之会,舍庭训更何求哉?人心本一,有欲始二。古人云:所欲不必声利富贵,只心有所向便是欲。苟审于所向而窒之,以禁于未发之豫,是谓复其心之本体以达天德,斯为不悖于见一之训耳。二子其以此义申告与尔父兄子侄,相与服膺而弗替,庶几无负于作会之意。是岂徒弼成一族之化,德日崇而业日广,圣学自此可几也。勖之哉!

建初山房会籍申约

新安旧有六邑同志之会,予与绪山钱子更年莅会,以致交修之益。初会斗山,后因众不能容,改会于福田。今年秋仲,予复赴会,属休宁邵生汝任辈为会主,驰报让溪、觉山、周潭诸公及六邑之友,相期十月九日会于建初山房。予以趋归之亟,不能待诸友,因出会籍,祈予申致一言,用助警策。予念甲子与诸君相会,复七年于兹矣。七年之中,反复进退得丧好丑,万有不齐。诸君用力此学,精神念虑果能打并归一、不从境上分扰漏泄否乎?讲论规切,果能逊志敏求、无胜心浮气之杂否乎?所行所习,果能日著日察、无意见臆说之溷否乎?

先师提出良知两字,不学不虑,天则昭然,千古入圣之学脉也。夫学贵精,亦贵虚,尤贵正。傥精神或有所分,念虑或有所扰,则为不精。才有胜心,则为不虚。才著意见,则为不正。千里毫厘,不可不辨也。易云:七日来复,朋来无咎。相违七年,今始复来,正得朋无咎之时也,请以复之时义与诸君筹之。

夫有失而后有复,圣人无复,以其无失也。今者之失,既或不免于分扰溷杂后为病,则求复一言正所谓对病之药,不可以不讲也。易为君子谋,复其见天地之心。良知者,造化之灵机,天地之心也。复之六爻皆发此义。初复者,复之始,才动即觉,才觉即化,一念初机,不待远而后复,颜子之所以修身也。学贵近仁,二比于初,谓之休复。学务于恒,三失于中正,谓之频复。四处群阴之中,志应于初,谓之独复。敦复者,服膺勿失,笃于复也,故曰敦复无悔,中以自考也。迷复者,非迷而不复,欲求复而失其所主,至于十年不克征,故曰迷复之凶,反君道也。资有纯驳,故复有远迩、功有难易,学之等也。造者自无而显于有,化者自有而藏于无。有无之间,灵机默运。故曰显诸仁,藏诸用,造化之全功也。立此谓之真志,证此谓之真修,了此谓之真悟。此致知格物之实学,吾人外此,亦无复有求端用力之地矣。初复则吉,迷复则凶,吉凶之机可以立辨。若复头出头没,悠悠卒岁,不思挽回造化,以收泰定之功,生死到来,何处度脱?此吾人终身之忧,可为痛哭流涕者也。

诸君志既相应,当不以予为狂言,留此请正,且为他日合并之左券云。

新安福田山房六邑会籍

嘉靖丁丑春暮,予赴新安福田之会,至则觉山洪子偕六邑诸子已顒顒然候予久矣。旧在城隅斗山精舍,改卜于此,盖四月十八日也。昼则大会于堂,夜则联铺会宿阁上,各以所见所疑相与质问酬答、显证默悟,颇尽交修之益。诸生渢渢然有所兴起,执简乞言,申饬将来,以为身心行实之助,且使知此学之有益,不可以一日不讲也。

嗟乎!世之人所以病乎此学者,以为迂阔臭腐,纵言空论,无补于身心也。甚或以为立门户、崇党与而侈嚣哗,无关于行实也。审若是,则此学如悬瘤附赘,假途借寇,谓之不讲也固宜,而其实若有未尽然者。盖吾人在世,不能为枯木湿灰,必有性情之发,耳目之施,以济日用。不能逃诸虚空,必有人伦庶物,感应之迹。有性情而不知节,则将和荡而淫矣。有耳目而不知检,则将物交而引矣。有人伦庶物之交而不知防慎,则将紊秩而棼类矣。此近取诸身,不容一日而离,则此学固不容以一日不讲也。且吾人之讲学,诚有迂阔而假借者也。然此特习染之未除,未可因此而并以此学为可鄙也。世间豪杰之士,亦有不恃讲学褆身而鲜失者矣,然此特天资之偶合,未可恃此而并以此学为可废也。

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况吾侪乎?由前之说,是惩哽噎之伤而欲废其食;由后之说,是恃捷驰之足而欲弃其棰策也。乌乎可哉?然吾人今日之学,亦无庸他求者,其用力不出于性情耳目伦物感应之迹,其所慎之几不出于一念独知之微。是故一念戒惧,则中和得而性情理矣。一念摄持,则聪明悉而耳目官矣。一念明察,则仁义行而伦物审矣。慎于独知,所谓致知也。用力于感应之迹,所谓格物也。千古圣贤,舍此更无脉路可入,而世间豪杰之士,欲有志于圣贤,亦或不能外此而别有所事事也。

窃念斗山相别以来,于今复八九年,立志用功之说,千古豪杰相期之说,谋于诸君者屡矣。八九年之间,所作何事?古人之学九年,虽离师友而不返。今诸君自谋果能离师友而不返否乎?不肖与诸君视此果能无愧于心否乎?年与时驰,意同岁迈,迄今不知早计,复尔悠悠,岂惟有负诸君规劝之意,切恐聪明不逮,初心谓何!此身且无着落处,其自负亦多矣!

漫复书此,用答诸君申饬之雅,并以告夫世之豪杰之士,毋因吾党之悠悠并欲随声鄙弃此学,固吾道之幸也。

桐川会约

桐川有会旧矣!自吾同门友东郭邹公判广德时,肇建复初书院,为聚友讲学之所,予尝三过桐川,与诸友相会。其后兴废不常,人情向往亦不一。兹予赴水西、斗山之期,寓径桐川,州守中淮吴君笃于向学,多方挽留,传檄远近诸友凡百余人,大会于复初书院。既毕会,使君惧其久而复废,因图为月会之期,乞言于予,以为盟约,且为诸生叩初学入门工夫。

予惟良知两字,是千圣从入后门,自初学至于成德,只此一路,惟有生熟不同,更无别路可走。良知人人所同具,无间于圣愚,只缘动于意、蔽于欲,包裹盖藏,不肯自悔自改,始或失之。齐宣王自谓好勇、好货、好色,良知未尝不自知,肯将自己所受之病,一一向大贤面前陈说,不作一毫包藏态度,所以孟子惓惓属意于王,以为足用为善,庶几改之,予日望之。譬之病人不自讳忌,明医犹有可用药处。只缘宣王不自悔改,所以竟为世上庸君。若肯遵依孟子之教,改过迁善,即可以俯视诸雄、为王者师不难也。

古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今日之会,诸友习染已久,岂敢便谓人人发有必为圣人之志?但人生世间,却须了结此身,寻个做人道路。连日与诸友所论说,无非提醒良知、保护性命之事。不起于意,不动于欲,不作盖藏,一念灵明,便是入圣真种子,便是做人真面目。时时保守此一念,便是熙缉真脉路,无待于外求也。

此学于朋友,如鱼之于水,一日相离,便成枯渴。每月定为月会,纵有俗务相妨,亦须破冗一会,虚心相受,共成远业。若牵于习染,或至动气求胜,非所以望于吾党也。戒之,勉之!

约会同志疏

先师祠中旧有初八廿三会期,频年以来,不肖常出赴东南之会,动经旬月,根本之地反致荒疏,心殊恻然。人不可以不知学,尤不可以不闻道。会所以讲学明道,非徒崇党与、立门户而已也。

天之所以与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惟此一点灵明不容自昧,所谓本心也。心之本体未尝不善,高明广大、变化周流,古今圣凡之所同也。哲人虽萎,遗教尚存。海内同志信而向者无虑千百,翕然有风动之机。而吾乡首善之区,反若郁晦而未畅、寂寥而无闻。揆厥所由,其端有二:一者不肖在家之日少,精神未孚,虽间一起会,及予外出,旋复废弛;二者不肖徒抱尚友之志,修行无力,凡心未忘,虽有圣解,无以取信于人。是皆不肖不能自靖有以致之,于人何尤也?

爰念先师良知之教,人孰不闻,能实致其知者有几?凡所应感、动静、食息、常变、逆顺一以良知出之、不蔽于意欲者有几?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而自待乃若是薄,亦甚矣!不肖精神向衰,创悔颇切,亦觉有深省处。一脉精微,仅存如线,其所传述,得于面授,自信颇真,不及时寻求法器真肯发心者数辈相与究明斯旨,以图远业,一线之绪,将自此而绝。譬之日昃之离,无从继明,倏尔长夜。此日夜拊膺疾首、不容自已之苦心也。况年逾七十,百念尽休,一切远涉尘劳,不惟日力不逮,势亦有所不能。惟是一念改过,不忍负于初志,所望同乡诸友怜予苦心,修举月会之期,以是月廿三为始,不肖虽有少出,亦望互相主盟,弗令复废。日征月迈以熙光明而神变化,庶于师门为无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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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满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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