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敲落,棋盘上大片的黑子顿时成了死棋,剩下的棋也是七零八落,眼见又是一盘输局,晁亲王恼得把手中棋子一扔,“不下了,没有一点悬念,有什么好下的。”
皇帝示意梁双全收起棋子来,免得他糟蹋这副好棋,笑道:“你不知道下棋最急不得么,偏偏你一心求胜,怎么赢得了?”
晁亲王咬牙道,“皇兄招招埋得好狠。”想来今日输了七八盘,仍是不甘,“皇兄现在尽可得意,改日教四哥为我报仇。”
皇帝淡淡道,“不是朕对你狠,是你自己一半的心都飞了。”
晁亲王换上一副笑嘻嘻的脸孔,道,“臣弟几日前府里得了一些好东西,特地拿来献给皇兄享用。”皇帝听了,神色只是淡淡的,晁亲王让李德林拿上来一个暗红锦盒,繁繁复复数层之多,打开最里的小格子,装的是几两颜色碧青的茶叶。
“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臣弟知道皇兄什么好茶没喝过,可是这茶不同,保证皇兄也是未尝过。”
“有何不同?”
“这茶是数十个十四岁未出阁少女用乳间的体温烘焙数月而成,泡出的茶带着女儿家的体香,所以又叫女儿香。一年产不到三两,比大红袍还稀罕!”晁亲王笑容暧昧道。
晁亲王素来喜欢这些奇淫巧技,皇帝不以为怪,道,“难为你哪里捣弄出这些东西来。”正待接过来一看,晁亲王只嘿嘿一笑,使了个眼色,李德林把锦盒合上。
晁亲王道,“这茶既然叫女儿香,只能经过女儿的手,尤其是未出阁女儿的手,不可混杂其他气息,否则就会大失其味。皇兄不会舍得糟蹋这样好的东西吧?”
皇帝束着手,不发一语,只是看着晁亲王,看他又有什么新花样。晁亲王道,“我府里的奴婢不是没有,就是没个可心的,倒不如皇兄,随意一个婢女都比我的丫头伶俐百倍。”
晁亲王似笑非笑,朝站在他们十步之外的一个侍女望去,“这样的好东西,定要一个灵巧的女儿来伺弄。”李德林得了眼色,哪里还不明白,几步小跑过去,把锦清叫了过来。
“奴婢参见皇上,参见晁亲王。”
晁亲王免了她礼,道:“你去将这茶叶煎一壶茶来,不,就在这里吧,李德林,你去拿东西。”
李德林口上犹豫应了,却睨着皇上神色等着旨意,皇帝沉默片刻,道,“去吧。”
片刻便有人搬来一张小几,几上搁着一把紫砂壶,还有小煮炉、护手、镊子等物。锦清温婉应了一声,便开始煮茶,用得是甘露水,待水“咕咕”翻滚过一遍后,先是洗了壶与杯,再以指尖挑起茶叶细末,放入紫砂壶中,注入水,一股异香便飘散四至,只见纤长十指袅袅娜娜,一连串动作做来如行云流水,晁亲王瞧得入神,鼻间闻到女儿身上的芳香与茶香混染一体,只觉浑身舒泰无比,不由叹息,这等好东西,都只是皇帝的。
等待煮茶中,皇帝随口提起道:“侯国公今日递了个折子。你知道他提了什么请求吗?”
“哼哼。”晁亲王眉棱一挑,“皇兄说的是侯国公要迁宅一事?”
皇帝眉心一皱,“你也知道?”
“京中谁人不知?恐怕只有皇兄才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茶过了第二趟,便可以上了,锦清用了小托盘端了紫砂壶上前去,先至皇帝跟前,正欲将茶倾入小杯中,这时听得晁亲王道,“侯国公称家中人口多,旧宅子住不下,要扩建屋子,把邻近一带百姓的屋子地契都强行征了,泰安门的百姓正闹得荒呢。”
锦清在听到“泰安门”几字时,手不可避免地颤抖了一下,她能感觉到皇帝看她的眼神蓦地锋利如剑,她极力稳住心神,可是震惊的事来得太快,杯子的茶水还是有一些倾泻出来。
茶水这样滚烫,她的手却是冰冷冰冷,似在冰窖中放置了许久,冷一直蹿到心里去。她定了定神,慢慢将托盘搁下来,竟才发现茶没全倒是因为皇帝的手捉在她的腕上,稳住她的势。
皇帝早已松开了她的手,道,“放下,一旁候着。”
“是。”因有托盘子掩着,这一段小插曲似没人在意,便这么过去。
锦清又端给晁亲王,没想晁亲王在空中接住了茶杯,顺势连她的手指一起抓在手里,锦清只是不动声色,把茶杯暗暗朝前一送,晁亲王还未来得及感觉手中细腻如丝绸的触感,一触到滚烫的杯身,忽地弹开。
皇帝道,“好了,没你的事了。”锦清瞧见皇帝眼里分明的笑意,越发低眉顺眼,“是,茶还烫着,皇帝和王爷请慢用。奴婢先行告退。”
晁亲王脸色阴沉地看她施施然离去。
这天天气格外的酷热,外头站的太监宫女热得叫苦不迭,恨不得剥去身上一层皮来凉快一些才好,傍晚时分,响了几声闷雷,等了半日却不见半点雨滴,到了夜里雨才降了下来。
锦清夜里不用当值,睡得半梦半醒之间,听得飘泼的大雨落了下来,雨越来越大,夹着电闪雷鸣,噼噼啪啪敲打屋顶的瓦楞,似风浪肆虐的手抽打着海上一只孤舟。
她正在这只小舟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不知要飘到哪里去,忽然有人摇着她,不住地叫唤,“小小姐,小小姐……”
她眼皮沉得很,那人还在唤,“小小姐,快醒醒!”
她终于睁开眼睛,觉头痛欲裂,看东西也不真切,只装的不醒。那人见叫不醒她,只得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让她趴在肩头上。她只是迷迷糊糊,凭着本能知道天色还早,“去哪里啊?”
“小小姐,天亮了,我们得出发了。”她认出那是自小带她的管家的声音,顺从地应了一声,又欲睡去,忽地听得有人一声大喝“你干什么”,耳边有两人争执起来。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怎么不知道,你要带小姐去哪里?”
“你既然知道就别拦我!”
“你疯了?你忘了老王爷交代过什么了?”
抱着她的管家声音很镇定,“我没疯,我就是太清醒了。”
“王爷王妃这么苦心安排,就是不想让小姐知道,你是不是要让王爷不安心?”
“你以为这事能瞒得了么,王爷一处死,消息用多久就会传遍天下?你以为咱们的小姐是什么心性,那时候能不弄清真相?能不为王爷报仇?你再怎么苦心安排,也是白费!”
冷,她在梦中突然觉得彻骨的冷,寒意渗透四肢百骸,苦涩的腥味直抵着喉咙,她想喊,却喊不出来。
“我只知道王爷的遗愿是让小姐快快活活过这一辈子。”
“哼,我今天就非要带她去刑场,叫她亲眼看着,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我宁可看她这辈子为报仇而活,也不让她做一个糊涂鬼!”
两人争执中,她已然醒了过来,空洞着一双眸子,“带我去。”
她永远都能记得那天的寒风,冷意能从骨子缝里钻进去,把肝肺都冻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刻骨铭心吧,天亮的时候开始飘雪,天这么冷,泰安街还是一早就聚集了不少百姓。她由得管家带着她在人流里挤着走,抬眼望去,只见城门前“泰安门”几个大字,被营营白雪映得刺目。
她看见她顶天立地的父亲被押上泰安门前立起的台子,然后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最宠溺她的五哥,之后是父亲帐里的副将,她只是麻木地看着,每一张都是她熟悉的脸,每一张她又仿佛都认不得。这些都是什么人,她如何会在这里,她应在去看望姥姥的路上,应该在姥姥怀里撒欢,不,这不是真的,她的父亲和哥哥怎么会被人捆着,他们昨天才对她说到姥姥家不可以任意妄为。
管家怕她激动,暴露行踪,紧紧抱着她。她看着数十把大刀高高举了起来,刀身闪着雪亮的光,刺痛了她的双目,她惊得大叫起来,“不!”
管家死死地箍紧她,捂住她的嘴,“小姐,你只是看着,看着!别说话!”
她死命挣扎着,绝望的嚎叫淹没在喉咙里,她咬破了管家的手掌,嘴里都是血,腥重的气味倒灌进腔肺中,她如同濒临死亡的小兽,只想把能抓住的都撕成碎片!
“小姐,他们将邢台设在这里,就是等我们自投罗网,求求你别闹。”
邢台上有一锦衣华冠的男子高声道,“皇上有令,逆贼凌霄燕一族及有关人等,逆天而为,罪不容诛,尸身不得收敛,就地掩埋吧!”
她全身瘫软下来,栽进雪地里,嘴里全是血和肮脏的雪,再也动弹不得。
“小姐,不好了,有人发现我们了,我们得走了。”
任一切混乱发生,她只是没了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双金丝缎面皂靴,
“你是凌霄燕的女儿?”那是一个华衣男子俯视着她。“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如今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