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我好冷。”离官道不远的草垛下部被掏空,整理成能躲雨安歇的草棚状,六岁的八儿瘦瘦小小的身子缩在同样瘦得不成人形的铁男怀里,小小的脸还没有连震云的巴掌大,原本就黄瘦的皮肤此刻看起来更是灰白惨然,双眸无力的闭着,连鼻端的呼吸都细弱得似乎随时都会断去。
铁男没有说话,只是越发的咬紧了唇,抱着他的手又往怀里紧了紧,同时挪过身子挡住飘落进来的雨滴,轻柔却快速的用手搓着他的四肢,企图让他觉得更暖和一点。
不远处几个小小的身影分散在树林里,冒着雨挖着什么。更远一点,则是更多低着头在树林里寻找的身影,有大人,有小孩,每个人都被雨淋得湿透,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打着哆嗦,却谁也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只盼望能找出多一点的食物,让自己能再多撑一些日子。
铁男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会儿,没有看见连震云和猴子的身影。他咬咬牙,用身体挡住他人视线,抖着手在怀里掏了半天,才掏出幼儿拳头般大小的一小块面饼,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顾不上面饼上沾染的污渍,也顾不得这面饼硬如铁块,他快速而小心的掰下指头大小的一块,将剩下的再藏好,才越发小心的凑近八儿唇边。
面饼不知已放置多久,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霉腐味儿,稍微用力便碎成粉末。铁男却如同握着世上最珍奇的宝贝似的,一点一点,细细的喂进八儿嘴里。
八儿的眼睛已经无力睁开,只是凭借本能吸啜着。干碎的饼屑如漂在空中的浮尘,八儿还未怎么用力,饼屑便冲进气管,呛得他张开嘴想咳嗽,却最终只是很轻很轻的嘶咳了两声,声音微弱,草垛外的雨声轻易就盖住了他的挣扎。最后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他一直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看到铁男时眼眸一亮,苍白无力的唇角微弯,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陡然又凝固了,最后一丝气息在这笑意中飘散,他刚才爆出亮光的眼眸黯淡下去,直至死灰。
至始至终铁男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直到八儿呼吸断绝。良久之后,他才挪到了下跪到发麻的腿,也不管背后被雨淋的湿透,只是俯下身,缓慢而小心的撬开八儿的嘴,将手上残留的面饼碎末一点点放进他嘴里。总共不到一个指甲盖的碎末,他却喂了半个时辰之久。
自淮安洪水冲城,淮安城内百姓不得已只好往下游扬州迁移。连绵的阴雨却一直未断过,萧肃的秋似乎在这阴雨中陡然进入了寒冻,天气恶劣的让人只想骂这贼老天。而从一开始的被洪水追的人心惶惶的呼喊推挤挣扎,到现在的冷然冷漠麻木,所有人都似乎变了。一开始慌乱中带出来的粮食和御寒衣物本就不多,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消耗殆尽。
饥饿和寒冷,带来的是随时会死亡的威胁,而随着死亡的威胁越来越逼近,原本善良宽厚的人都开始变得冷漠残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同乡或者亲人在面前死去,面无表情的剥下死者的衣物,搜干净他身上最后一点吃食,然后冒着雨继续往前走,等着下一个倒下的人或者自己倒下。
一路上经过的村庄几乎都经受了洪水的冲击。满眼看见的都是被冲毁的房屋,被淹没的农田,残垣断壁下有被压了不知道多久的尸身无人收殓。各较大的城镇一见着他们,纷纷紧闭城门加强守卫,在到达金湖时当地官府伙同漕帮帮众甚至对渴望进城的难民们进行了残忍而无情的追打屠杀。
即便如此,谁也没停下脚步,依旧执拗的往扬州而去。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
八儿已经是第十一个在铁男手上闭上眼的孩子了。喂完碎末,铁男将八儿的身体摆平,仔细的拉好他身上破得完全遮不住身体的短褂长衫,破裳下,是冻得青紫僵硬的肌肤。铁男没有犹豫地脱下身上同样脏破的外裳,再次仔细的将八儿抱起来,裹好,将每一个皱褶都拉平,然后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八儿是“乞侠儿”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他的衣衫对于八儿来说太大了,整个人都裹在里面,只露出小小的脸来,黄瘦干枯,完全不是一个八岁孩子该有的粉嫩。面容倒是安详,双眉舒展,唇角甚至还带着隐约的笑意。铁男静静地看着,一直烧心难耐的饥饿在这一刻似乎也远离了他。
八儿一直都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乞侠儿”收留他那天起,他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收拾自己,即便是破衣烂裳也弄的干干净净,说干净些大爷们给钱也开心点儿;每次吃饭他总是说自己人小肚子小,拿最小的破碗吃一碗就够了;自小极其畏惧雷电的八儿,每次雷雨来时都要躲进他怀里,不管其他人怎么笑怎么拿话激他就是不肯离开……
“走了?”身后轻悄的脚步声顿住,良久后传来连震云沙哑的声音,是询问,但语声却是那么的肯定。
也是,这样的结果,大家早已料到,只是在等着那个时间的到来而已。
铁男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连震云轻叹口气,将手上被雨淋湿的棉袄搭上他肩头,抬头看了看依旧阴沉布满黑云的天幕,道:“这样的天,这草垛也不知能否烧的起来。”
这一路上死人太多了,随处可见抛弃在路边的尸身,很多都被野狗野狼撕咬的狼藉不堪。有天早上醒来时,八儿身边倒着一具尸身,是前几日偷了八儿面饼的女子,肚腹处早已被野狗咬破,内脏肢体凌乱地散在四处,吓的八儿当天就病倒了。
越往南走,食物也就越发难找了,能食用的树皮草根都已被前面走过的人捡拾了个精光,渐渐地,就开始有人扛不住饥饿吃人了。刚开始是挑着刚死去的小孩儿吃,也尽量捡那些看起来不那么瘦得皮包骨的,到后来小孩儿几乎没有了,那些人也不再挑了,看着路边刚死去的人马上就有人扑过去抢,架在火上烤了吃。
也是自那时开始,铁男要求将每一个死去的人火化,即便是骨灰被雨水冲走,也好过被野狗和这些难民抢食。
铁男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肩上的棉袄取下,仔细而小心的铺盖在八儿身上,细细掖好每一个角落。连震云张嘴想说他几句,毕竟活着的人更重要,但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平静的宛如一滩死水的眼眸,到嘴边上的话却再也说不出了。
“其他人呢?”做好这一切,铁男头也不回的问。因为寒冷,他的声音微微的发着颤,长时间的挨饿与辛苦的奔走,使得他的嗓音沙哑如砂石磨砺,很难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看向不远处走过来的身影,连震云道:“都过来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