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口气,连震云恨不得拿块石头敲破他的头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那时候都疼成那样了,为什么还要笑?”
铁男一愣,顺着他目光看下去,赶紧缩回了手,不好意思的笑笑:“伤都伤了,喊痛只会让别人难受,还不如我一个人难受了。”
看着他坦然清亮的眼眸,连震云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想骂他,出口却成了无奈的低叹,“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习惯性的咬着嘴唇,铁男怯怯地又看了他一眼,才慢慢将心里的想法告诉他:“小龙还没回来,但我猜河道府台和富户家里肯定会有人要走的。我想……”他停了下,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连震云了然,“你想我带着他们跟随车队一起走?”
铁男笑,目光中又带了些柔柔的乞求,“虽然跟你相处时间不长,但你做事沉稳可靠,定不会让他们出事的。”而他自己,却想还留在这淮安城内看看情况,如果洪水没有如预料的那般到来,他会守着破庙等待大家归来。
“你不怕我半路丢了他们自己跑?”
铁男笑的狡黠,语气笃定,“你不会!”
连震云瞪眸,不敢相信他会如此信任自己,忍不住刺他:“我只管自己活下去,如果遇上盗匪或者路上出了意外,我是不会拼着自己受伤去救他们的。你别指望我像你一样傻。”
铁男依旧笑,清亮坦然的目光中是全然的信任,“遇到困难当然是先考虑自己了,自己都保不住,还如何去照顾他人?”而他相信,只要他提前做好安排,有河道府台和富户家的车队随行,有连震云一路照看,这些孩子应该是能平安到达下一个城市的。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总是不顾自己先顾别人?连震云很想骂他,话到嘴边却忍了回去。他现在很想知道的是,一个看尽白眼受尽欺凌的乞丐,到底是怎样的环境养成了他这样一副柔软得像傻子的性格?
见他不说话,铁男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同意了。他笑眯眯地看着连震云,怯弱紧张的神情一扫而空,方才还僵直的身体也倒了下来,软软的似无力般靠在连震云身上,又恢复了平时一贯的无赖。
“哎,就知道你最好了。幸好有你在,我才可以放心的将他们交给你。”
“别说得好像在交代后事一般,老子不接受托孤。”连震云粗鲁的一把推开他,扯着嗓门低声吼他。
铁男知道他心里别扭,这家伙老是一副酷酷的样子,平时话不多,乞讨时也没个好言语,但只要见到“乞侠儿”的人受到欺负,他总是不声不响的上前维护,捡柴时也总是背最大的那一捆,睡觉也总睡在最靠近门边的地方。他以为没人看见他做了什么,却不知自己就跟在他身后呢。
嘿嘿一笑,铁男越发没骨头般倒下去,也不管会不会压到他,耍赖道:“我才不会死呢,没了这些兔崽子拖累,老子肯定能保得性命的。”而这些拖累,就得请你多担待了。没说出口的话,铁男默默地在心里说完。
“那最好了。”连震云语气略粗,脸上却带着笑,无奈的承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心里却在琢磨着是不是找猴子打听下他的身世。铁男却头一点一点的,就要迷糊睡去了。他平日里绑发的布带不知散落到哪儿去了,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向晚的秋风带着萧瑟的凉意吹进破庙,拂动他的发丝,软软的骚动着连震云耳后脖颈的肌肤,痒痒的,却又带着让人心安的宁和。
破庙年久失修连大门都腐朽斜倒在一旁,破庙里,两个瘦弱的身影仿佛相依为命的依靠着,庙门前的空地上,火堆已经燃起,一个破了口的大土罐架在火堆上,罐子里食物的香味渐渐散发出来。一群衣着褴褛的孩子来回忙碌着,看着土罐里翻腾的食物,笑得满足而开心。
“你看,只要有饭吃,有个破庙栖身,大家都能笑得这么开心。我怎么忍心剥夺他们的笑?”想睡睡不着,铁男干脆就靠着连震云,静静地看着小乞儿们忙碌,看着看着,心里就盈满了说不出的感动,。
连震云不语。
铁男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轻声问道:“你说人要活下去该有多难啊。我以前啊,最羡慕那些在大户人家做家丁小厮的,觉得他们穿得好吃得好,就算时常被主人家打骂也好过每天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看见所有人的白眼。那时候我还小,哭着求义父把我卖到城西彭大爷家去做小厮。义父起初不肯,后来拗不过我痴缠,便带我去了乱葬岗,一个一个指着那些孩子的尸身告诉我哪具是从城东郭大爷家送出来的,哪具是从城西彭大爷家送出来的,哪具又是河道衙门里送出来的。那情形真吓人啊,那些孩子身上都是伤,青的紫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有的浑身就没一块好皮。我不信,偷偷躲在彭大爷家后门守了十来天,真的看见卖身进去不到两个月的阿木被人抬出来扔到了乱葬岗。我吓得回去就生了场大病,连着好些日子都不敢从彭大爷家门口经过。”
当时才六七岁的他已经懂得高低贵贱之分,却还不明白人命如草芥的道理,也不明白自由的珍贵。义父说贫苦百姓的命还不如富人手里的一条狗,一旦进了这些人的家门,命就捏在别人手里,就像风筝,你永远不知道被人拽着的线什么时候会被剪断,然后就此烟消云散。
“那时候我就想啊,死我也不会进这些富户做仆役。也问过义父怎么会有那么狠心的父母让自己的孩子去送死,义父只是叹气,说这世道要活下去不容易,他们也没办法。那时候我不理解,现在我却明白了。”他顿了顿,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不是他们狠心,而是,活下去太难了。”
连震云依旧不语,只是静静地听。
庙外晚风渐凉,拂在人身上遍体生寒。小乞儿们都围坐在火堆边取暖,互相嬉笑着。铁男与连震云谁也没动,依然只是静静地坐着,几乎坐成两尊雕像。
当晚,小龙没有回到破庙。铁男派了三批人去寻找,却没有找到他的影子。大家都很担心,刚刚压下去的不安又开始隐隐冒了上来。而更让大家不安的,却是陡然变换的天气。
前一天还秋阳煦暖的,却在子夜转雨,豆大的雨珠倾盆而下,缠绵不断。小乞儿们虽早已备好取暖的柴火,破庙却经不住连日大雨的倾轧,后殿存放干柴的小间在三天后坍塌。大家拼命去抢,也只抢出了不到一半的湿柴。人人淋的湿透,站在越发萧寒的风雨中瑟瑟发抖,欲哭无泪。
翌日铁男就找了连震云,商量让他带人离开,在沉默良久之后,连震云还是默默地点了头。铁男又召集了众乞儿,说明了现在的情况,并交代大家一切听从连震云后,又咬牙带了几个人冲进雨幕中,到官衙及富户家后门去打探小龙的消息。
“你说小龙会不会出事?”众人缩在河道衙门后门廊檐下,铁男低声问身边的连震云。这也是他这几天一直在心里徘徊的问题,按道理来说是没事的,但都四五天过去了,小龙音讯全无,那隐隐的不安便越发强烈。
面无表情的看着连绵的雨幕,连震云的声音比这深秋的雨还冷:“至少不会是什么好事。”这几天大雨就没断过,淮安城的百姓们也开始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尤其是家里有人在坝上和漕上做事的,好几处堤坝漏水濒临坍塌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却迟迟不见河道衙门和知府衙门出来澄清,已经开始有人忍不住,冒着大雨迁徙了。
铁男抿紧唇,水亮的眸子射出一抹坚毅的光,隔着门板的缝隙,紧盯着河道衙门内的动静,轻轻道:“庙里第三尊佛像下有个小布包,是我义父多年乞讨攒下的,你赶紧回去取了带他们离开。”
连震云沉吟了一下,看了看其他几个沉默着听他们说话的乞儿,道:“一起走吧。即便是这淮安城没有水患,咱们换个地方也好。”
铁男目光未动,想了想,轻轻点头,“你先带大家走,我得到小龙的消息马上就赶上你们。”
连震云点头,也不多话,转身就冲进雨中。不过才冲出十多步,却猛然听得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似乎天被划拉了一个大口子似地,雨点落得更急更密,砸在身上的力道仿佛就是从人头顶上方落下似得,整个天幕黑沉,才不过午后天光竟模糊的对面都看不清五官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急雨寒风意万重。
心头突然笼上强烈的不安与恐慌,大家一下子全部挤到了铁男身边,跑出去的连震云也猛然冲回来,大家惊疑不定,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问怎么了,只是挤作一团,互相用体温来安慰颤抖的身体和心。
不过片刻,又一声更大更沉闷的巨响传来,连脚下的地都似乎震动了一下,众人随着这震动身体也猛然震颤,随即就听见远处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决堤了,洪水冲倒城门了!”
大家再次一震,连震云一把拉住铁男的手就往破庙跑去,同时招呼其他人:“赶紧回破庙收拾……不,赶紧全部出城,往地势高的地方跑,我们去通知其他人!”
同一时间,整个淮安城一片混乱,冲倒堤坝的洪水冲垮了城门,冲进无数人的房屋中,同时洪水早已淹没了城外农田和村庄的消息再也瞒不住。无数人胡乱往高处奔逃,越来越暗沉的天光造成了行动的不便,很多人摔倒,很多人被踩踏,孩子哭声震天,大人们呼唤哀嚎,在沉闷闷的大雨声中,似近又远,似远还近,隐约模糊的仿佛失真。
淮安城彻底陷入洪水与人心的恐慌中,再无半点往日的繁华富庶。